《茧》是未绾呀

2、水流

　　水流

　　铃木健次郎为家中幺子，身材短小，面皮白净，唇下一撇胡须，年方二十，家中便颇费精力为他谋了个宫里修书的差事，做到如今，已是整十八年。

　　铃木家祖上世代为农民，到了他这一代，上头两个姊妹，还有个兄弟，年龄皆与他差距甚大。因是老来子，故而一家人都对他甚是宠溺。

　　按说乡下人都说老来子更为聪慧，但健次郎却总有些木讷。他随他母亲，长得也不高，年少时还可勉强算做一个有点风度的少年郎，但到了中年，人胖了起来，便是愈发矮了。加上人又长得白胖，连同那滑稽的发式，活像个包反了紫菜的饭团。

　　便是在宫里修书，他的同僚也不甚喜爱与他结交，甚至因他性格里带着的老好人的怯懦，人们还有点鄙夷的，不甚看得起他。若你去问起他，人们大多都只说一句话：“哎，你问那个家伙啊。”

　　他人倒是不坏，也有一个和他算得上交好的同僚，两人平日里也没什么大志向，性格也都如出一辙，干完了本就没什么的公务，便相约一同在京都闲逛，听一两首小曲，好不快活。

　　健次郎今年已是三十八岁，家中却还没有个女主人，家里人着急的不行，每次从乡下来看他都催他成家，还说帮他张罗了几个贤惠的乡下女子要他见见看看。健次郎也不明着拒绝，只笑呵呵的对他母亲说：“不慌，不慌。下次吧，下次总有机会的。”他父母看他这副样子，也发不出什么火，只得叹几口气，随他去了。

　　其实健次郎也不是没有过心仪的人。从前，他心悦过一个寡妇，那寡妇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带着个孩子，生活颇为艰苦。健次郎心悦她，但也知晓他们决计不会有什么结果(他父母姊妹一定不会同意的) ，所以也只是在心底默默的观望着，偶尔扶持他们一把。

　　那小男孩倒是很喜欢他，因他每次造访都会带上许多好吃的好玩的，虽不值什么钱，却很讨小孩子喜欢。算起来，他跟那位寡妇说上的话，还不如跟这小孩说的多。

　　直到有一次那小男孩偷偷告诉他，他就要有个新父亲了。健次郎只是愣了一下，就摸了摸那男孩的头，温和地说句：“这是件好事，你和你母亲都会比现在过得好呢。”

　　从此以后，健次郎便再也没有造访过那位寡妇的家。

　　后来有一次，倒在街市上远远看到了那母子二人，看起来过得尚不错，那孩子过来跟他打了声招呼，他摸了摸男孩的头，亲自去给他买了他从前喜欢的吃食，男孩便很高兴的回去了。

　　之后便再也没见过面。

　　健次郎倒没怎么伤春悲秋，他从来没有什么太大的欲望，因此也很少痛彻的悲伤，一向是随遇而安，吃糟糠可以，吃山珍也无所谓，以至于让人都觉得他迟钝好欺负。

　　可健次郎却似连这个也无所谓。

　　其实这是件好事。健次郎是个确确实实的好人。这样的淡漠或许能免去他很多痛苦。但凡是人，总会有一些格外的爱好。健次郎也不例外。

　　他这个爱好可以称得上是不雅，那就是偷窥别人。可以是男人也可以是女人，甚至老人小孩，都无所谓。

　　他喜爱那些身体的曲线。属于年轻女子的脖颈，曼妙的腰肢和修长有力的腿。属于壮年男子的肩膀，后背的曲线，以及滑动的喉结。属于老人被岁月压垮的脊骨，属于孩童稚嫩的双脚。

　　他只是单纯的欣赏美，没有丝毫的杂念。只是由衷为这样的美感到赞叹。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健次郎是一个堪比婴儿或者将死的老人这样的人物。

　　正四十岁的时候，健太郎还是成了家。倒也门当户对，他妻子的家室说不上多么显赫，但也不完全算是个平头百姓。她家太祖上是个武士，按理来说可以世袭的。只是不知哪辈不肖，举家被贬为了平民，现在是经商，倒也小有家业。只是商人地位一贯不高，配上他家，倒也合适。

　　健太郎成家在同龄人中已经算晚了，家里着急，一直想要抱上孙子，他妻子也是晚嫁，二十七岁，年龄晚了生育会很艰难危险，故而两家都更为着急。

　　许是老天眷顾，他们成亲一年，便有了个孩子。生了下来，是个小子。之后又生了两个妹妹，算得上儿女双全。

　　等到孩子也成家的时候，健次郎已经近六十了。他长得愈发矮了,人也渐渐变成了个苹果似得。

　　或许是人老了，健次郎开始想他的一生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好像做了很多事，又好像什么事也没做。像流水一样，悄无声息的淌过，只留下一地的濡湿，更多的，便再没有了。但他很满足，难得的产生了一种圆满的情绪。此前他一直淡漠，是因为他一直空缺着。现在他圆满了，他落地了。

　　但是究竟是什么叫他圆满了，健次郎自已也说不上。又或许他一直空缺着，只是他已经习惯了。他没有梦想，他的梦想或许又早已经实现了。

　　健次郎死的时候，两女和大儿子都赶了回来，他们成家之后就搬出去了。健次郎那时并没有看什么，只恍惚听见儿女们在喊父亲。

　　他觉得很满足，于是便微笑着。

　　然后永远昏睡了过去。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