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海》白七七七

7、不周

　　周晖还真没骗老于。
　　虽然从地狱打来的电话听着是挺瘆人，但他确确实实是在不周山上凤凰栽的修罗花丛间好好的养着老。屋内，弑父再次失败的摩诃正一脸饕足地被母亲顺着毛。
　　凤凰原以为自己已经足够知道周晖这人脸皮有多厚了，没想到连人家好心给他们安的光纤都给顺来了！厚脸皮程度令人发指。
　　迦楼罗和摩诃已经在不周山等了大半年，其实主要是迦楼罗等在山上的小木屋那儿。摩诃是个耐不住寂寞的，哪怕如今有了凤凰明王的神格不用再吃人，也改不了爱到处乱惹事儿的毛病，恢复神格的孔雀明王即使在弟弟的严密监视下祸害不了人间，也坚决不让脚闲下来。
　　是而周晖他们回来时就是一批又一批被折腾的半死的血海魔物前来祈求送走孔雀明王的盛景。其神态之虔诚恳切，不知道的还以为有哪位丧心病狂的人在地狱建了座神殿呢。
　　然而周晖此番回来是来养老的。
　　儿子大了，既然打不了就只能哄哄了。于是他就想出了这么个馊主意。最初周晖提出要在不周山装光纤给大毛玩的时候，凤凰半天没缓过劲来，摩诃则是怀疑刚刚和他爹斗殴的时候是不是真把他爹打傻了，张顺还没来得及笑成一尊弥勒佛就被周晖堵住了嘴。
　　后来周晖趁着夜黑风高悄无声息安上了光纤，第二天一早，他拉上了儿子老婆小舅子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看他掏出手机摁下免提，见证连接人间与地狱第一声“喂”的伟大瞬间。
　　通完电话，周晖垂头丧气。“不是吧！老于怎么能没发现重点呢？？我说我在不周山啊！！我可是在地狱不周山上给他打这通电话的啊！！他这灵敏度不行啊！”
　　凤凰：“…………”废话，人家这时候一心想着外星灵异事件，谁管你在哪个地方。
　　摩诃、迦楼罗、张顺一脸惊异：“……外星人？？？”这剧情进展的也太诡异了吧……
　　但他们三人或许是不敢或许是不愿，都没有多问这件意料之外的事。
　　那天晚饭周晖喝了不少凤凰亲手酿的魔界冰泉酒，脸熏红成了杯壁上盛放的修罗花色，醉得给家人讲了一遍又一遍自己一生一万年来的丰功伟绩——追到了老婆凤凰。最后是长子摩诃实在听不下去了一掌劈了下去，将絮絮叨叨又圈着凤凰啄来啄去的周晖彻底劈晕了。
　　摩诃和迦楼罗将沉沉睡去的父亲抱上床后，正值魔界的黄昏。血红的日光温暖着黑暗之地的生生死死，他们最后再看了眼床上的父亲，而母亲正在门外等他们。
　　哪怕凤凰再不愿与别人告别，摩诃和迦楼罗终究是他奔向死亡前的最后一面里程碑。
　　“母亲，你真的想好了？”摩诃的眼睛很漂亮，哪怕他刚出生时瞳孔里就倒映出了母亲的死相，但凤凰还是毫无芥蒂地为儿子美丽的眼睛感到满意。现在，这双水晶一样的眼睛里全是母亲即将逝去的生命，盛满了盈盈的留恋。
　　在不周山上亘古不变的淡淡雾气中，凤凰曾手把手教两个儿子握紧拳头；现在，终于到了教会他们放手的时候了。
　　凤凰注视着摩诃与迦楼罗，就像望着刚出生的幼雏时一样温柔而长久，最后他轻轻说，“我们会再见面的，我们一家人连着线。你们的父亲找到了我，把线拴给了我，我再拴给你们，无论何时何地，这束线都拴在一起，谁也斩不断。母亲不会离开你们，”他又看向屋内熟睡的周晖，“父亲也不会。陪伴永远是我们之间的承诺。”
　　深夜，小木屋又被静谧包围，凤凰最后一次哄着不再稚嫩的幼崽道了晚安。张顺早在周晖睡下前就被后劲十足的地狱酒灌的不省人事。四下无人，凤凰踮起脚尖悄悄爬上床，在周晖身旁躺下。正当他快要入睡时，一只温暖结实的手臂环住了他，周晖低沉的略带鼻音的嗓音就在他耳边响起，“老婆英明，我们一定会再见。”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凤凰好像真的看见了有如实质的光，小孩一样无忧无虑的笑了。
　　———距离不周山地理距离49公里外的人间，承影开了个介于地狱与人间的空间场，这样可以尽可能的避免受到打扰。陆果静静注视着眼前精神网上湛卢传过来的医疗舱实态。
　　“林上将的身体机能水平恢复到了正常水平的一半，应该不久后就会醒来了。”承影平静的叙述着，“根据他恢复的速度来看，明天正午十一时周晖逝世，林然就“重生”了”
　　“承影啊，我很疑惑。”陆果深深地皱着眉，好像真的被什么难住了。“周晖和林然，他们真的是一个人吗？”
　　“这就要看你对人的定义了。如果你指的是他们的身体的话，那么很抱歉，周晖和林然是两个碳基生物。如果是意识体，即精神层面，那么他们完全重合，但，林然是负满责任的周晖，周晖是挣脱桎梏的林然。他们实际上是，水火不容的同一个体。”承影不像湛卢一样强调人性化，他没有多余的情感，只是恪尽职守的客观叙述着。
　　“你觉得他希望回到林然的躯壳中吗？”陆果最后问。
　　“我不知道，”承影难得迟疑，“但他一定想用尽可能多的时间和爱人在一起，不论是以什么身份”
　　久久沉默后，陆果说：“明早十点记得提醒我起床，我怕误了时间”
　　“好的。”
　　睡梦中，刚看到地球时心中涌上的那种熟悉的亲切感又再度袭来，拉她坠入梦乡。
　　“果果，做个好梦”
　　陆果在睡梦中也不忘想，这一定是她二十五年来做过的最好的梦。
　　毕竟不是每一个梦里都有缺席多年的陆必行的声音。

　　摩诃一晚没睡。可见他父亲周晖曾腹诽他是一个魔头这个结论是不可信的。毕竟一个魔头都应是手刃任何人，无论是挚爱亲朋还是血海深仇都是面不改色手都不带抖的。
　　是他骨子里的神性牢牢拴紧了肆虐的兽性。这是凤凰在摩诃身上留下的永久的印记。不论谁离开了，这个印记都不会变，将跟随摩诃度过无穷无尽的岁月，它是一个母亲送给孩子最郑重的礼物。
　　按理说，周晖和他的长子你死我活的这些年理应把梁子都结到天上去了。但要让摩诃一天之内父母双亡，他也很难说明是谁的逝去带给他的悲痛更大些。
　　更何况他的不安远远不止这些。他总觉得父母有什么大事在瞒着他。
　　一晚上他都难以想出：还有比死亡更大的事吗？
　　清晨，地狱特有的红雾今日浓烈得像要烧起来了一样。迦楼罗在屋外护法。天命总是在死期将至时来的格外不可抗拒，昨日还活蹦乱跳的周晖从今晨起脉象就逐渐虚弱。命运很公平，她给了周晖凡人难以望其项背的生命力，同样，一天内他衰竭的速度就抵得上凡人迅速衰老的最后三个月。
　　凤凰伏在床前紧握周晖的手，随着周晖死亡的临近，正自发地燃烧着内丹和生命，俊美无双的脸血色慢慢褪尽，与床上的丈夫一样苍白冰冷的脸。只有二人紧紧交握的手是烫的。
　　他坚决的兑现着同生共死的承诺。
　　张顺再怎么二也反应过来了，这一趟不是陪他哥回老家团圆，这分明是落叶归根来了。立即哭着跑过来拼了命要阻止凤凰殉情，没了神格的凤凰就失去了涅槃的能力，凤凰这一去，就是永远不见。此时的张顺脑海中一片空白，也无法去愤怒凤凰的隐瞒，只是一直回荡着同一个想法——
　　不能让他走！不能再也见不到他…我还欠他一句道歉………
　　摩诃的眼睛熬的通红，他一边强撑着泪意，一边挥手设下厚厚一层结界圈住张顺，结界盖住了张顺没命的扑打，也盖住了他心如死灰的哭号，没人再能听见他的痛挽、他的告别。
　　屋外的雾气越笼越重，直至彻底吞没了门外迦楼罗的身影。摩诃心陷得越来越沉，从未有过的恐慌和无力感攫住了他的心脏。
　　门外有什么？
　　没有了父母，他该怎么办？
　　迦楼罗呢？迦楼罗在哪？
　　到此刻，摩诃才第一次真真实实的看到了自己，那是一个还未长大的孩子，乞求着能有人指引方向。
　　忽然，一阵狂风卷开摇摇欲坠的木门，和门外迦楼罗设下业已崩溃的结界，直取床边的周晖和凤凰！
　　凤凰在不断下坠的昏迷中被迫苏醒，快速用所剩无几的神力挣开包裹自己的力量。突然，一截像触手似的能量试图缠住周晖，电光火石间，不断喘息的凤凰咽下喉头腥甜，一把抱住周晖，用自身当肉盾抵挡着这股未知力量的侵蚀。
　　蚀心的疼痛灼烧下，凤凰感到自己快要撑不住了。即将从半空中坠下的一瞬间，两只有力的手臂一把托举过他和怀中的周晖，是迦楼罗和摩诃！
　　“这股力量……太熟悉了…我与你们父亲取之于它用之于它……是我太低估他了……”凤凰将死吐出的精血至纯至美，赤诚金红的鲜血沿着他泛白的嘴角一路往下，他竭力贴着儿子耳边提醒，“他把血海的能量……全部据为己用了…你们带上张顺……快离开这里！！”说罢一把推开二人的支撑，自己又蓄力迎上迷雾中冲出的新一轮攻击。
　　摩诃和迦楼罗连忙追上母亲，摩诃一心想抓住这个在迷雾后装神弄鬼的混蛋。一腔郁结于心全化成了急怒攻心，只见他两手于半空中结了个耀眼的金印，霎时如凤凰般俊美的人身化作了暴怒的孔雀兽身，张开血盆大口吐出一串高度灼热的金红火焰扫向将他们逐渐包围的红雾。
　　受到这样粗暴的反抗，红雾外的攻击者似乎终于玩够了这种小打小闹的逗弄，放出了磅礴广袤的精神网，瞬间覆盖了整座地狱。摩诃和迦楼罗再也动弹不得，凤凰和覆在他身上的周晖早已昏死过去。
　　迷雾中，一阵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接着是不耐烦的女声：“不是吧，人都快没了你还给我玩儿喷火龙？？？你当这动物园呢我的二货大侄子！湛卢，把你主人和他那厮混了六千年的小情儿扛回来。”一个高个儿灰瞳女人蹬着高跟领着个高个儿男人从雾中走向他们，男人有一头亚麻色的短发，碧绿色的眼睛严谨而温和，简直是极品中的极品，只可惜从他身上感受不到一丝人气。
　　陆果醒来后就恢复了她本身的样子，带上湛卢人身乘着承影就来接她哥。没成想遭到了她两位素未谋面的亲侄子的强烈抵抗，她又不可能真对她哥亲儿子下狠手，收着收着力度一直打到都快把不周山给夷平了才结束战斗，心里火得都快喷出来了，她那大侄子倒是抢先真喷了火。想到她哥一路拖到现在意识体垂危的样子，平素温文尔雅的陆总长恨不得赏她俩还不熟的亲侄子一人一个耳刮子！
　　这时，被陆果精神网无意间从结界里释放的张顺在迷雾掩盖下目睹凤凰被劫走，悲愤欲绝，耳呲目裂地就从红雾中一下扎出来，冲向陆果，“不许动他！！！！”
　　陆果：“…………”林然身边怎么多了这么多小二缺？？
　　张顺这么一打岔，倒是提醒了陆果，“噢湛卢，记着把他也捎上，你家林先生可是亲自向我交代要把他小舅子也带上的”几乎是在她话音刚落，张顺整个人就不受控制的向这个灰眼睛美艳女人…身旁的完美男人飞去，恰好落在湛卢肩上。
　　摩诃和身旁同样被迫定住的迦楼罗只能一动也不能动地看着两人带着父母和张顺远去，待迷雾散尽后，他们相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深深深深的……迷茫。
　　早知道多问问周晖那个老混蛋他娘的外星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