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海》白七七七

25、第 25 章

　　很多年后，刑樗经常会想，这些久居高位、道貌岸然着执法审判的人到底想从自己这里知道些什么呢？
　　知道他的愤懑不满？知道他的挣扎痛苦？还是知道他那几分不多不少却又至关重要的，对于第八星系这个年轻的“敌人”，多少次压抑在心底的欣赏敬佩又最终喷薄而发的认同追随。
　　外人只道一个混得不好不敌的公务员叛国，除了为钱为权难道还能返老还童，为名节理想这类高洁脱俗的脆琉璃，抛头颅、洒热血？
　　个中酸楚，自是不足为人说。
　　他追随的，与其说是一个迅速崛起的新王，不如说是支撑起这场伟大崛起的精神内核。
　　那意味着内核里的力量必须永远奔腾滚烫，必须随时都能决绝地挥刀断僵足、斩腐根，永葆旺盛蓬勃的生命力——那是一颗早已麻木枯死的心脏所为之悸动不已的磁石。
　　然而他回望过去，只有残骸，每一个被蠕动的蛀虫蚕食过的心灵都会遗留腐烂的残骸。
　　惨不忍睹。
　　这惨状把他逼上绝路，又另投曙光。这之后，又怎么肯弃明投暗？
　　想到这里，他恨的咬牙切齿，牙根也许已经红肿发烫，他已经断水断粮长达四天，自囚禁的第一天起，他就已经接触不到营养剂、光线、水分，这类航行时代开始就最基本的人类需求断绝之后，刑樗就在天堂被遗忘的角落里活成了最原始的牢犯。

　　“哗——”
　　水……那种恍如隔世的冰凉触感在脱离了数日后猛的浇灌在他头顶，使他瞬间丧失了所有感觉。
　　“你一定累坏了…也渴坏了，感受到一点温暖就睡过去了”男人低低地笑着，从喉间逸出怜悯，随后他又如同施咒一般喃喃道，“但是你还不能睡，你一睡，元文和他的主人就都死了……来，润润嗓子，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男人的嘴一张一合，像是黑暗的隧洞中更加幽深的黑潭，正不断吸食着前方不知何时才能现身的光。
　　“我知道什么……”刑樗在不断丧失意识的下坠感中徒劳的挣扎着。这个人，竟然能仅凭一双隐没在黑暗中的眼睛就能催眠一个成年男性，令人不得不联想到远古神话中那个骇人听闻的美杜莎。刑樗咬紧渗血的牙关，不断放大的疼痛竟和光明一样成了他此刻救命的稻草。
　　……然而！
　　那双看不见的眼睛好像化身为了一双握紧的手掌，结结实实用尽了全力扼压着他的口鼻，谋杀着他的呼吸，青筋毕现。
　　“我……”空气中致幻剂的气味浓浓覆过，或许已经达到了致死量，然而坐在对面的人依旧气定神闲，好像犯人的死活和找出真相的早晚并不挂钩一般。
　　“嗯？看着我说，慢慢说，别紧张”刑樗现在百分百确定了对面只是个分身，真正的催眠大师还在透过这小小黑屋的每一个缝隙观察着自己。
　　事到如今，他不可能什么也不说。

　　“玫瑰之心……玫瑰之心要打开了”刑樗垂着涣散的视线，沉默许久，用喑哑的声音机械的回答着问题。坐在巨大的监视屏前的男人坐直了身体，紧盯着画面中男人虚弱的脸，眼神锋利，像要凿穿了屏幕直扼对方的咽喉，逼他吐出封存其中的秘密。
　　“他…要回来了”刑樗回忆起那日元文郑重的模样，他被交付了一个沉甸甸的秘密，这秘密别人就算把他撕裂也只能撬开一丝微弱的线索。
　　男人藏在黑暗中的拳头越攥越紧，脸色阴沉可怖不似活人，眼里的火却越烧越旺。如果眼神可以化作实体，那么这头贪婪而冷漠的巨兽早已失去控制，亮出滴血的獠牙，恨不得现在就将那个在心里反复撕咬的名字彻底吞噬。

　　——“啊嚏！！！！”有人被深夜凉风吹醒，有人被尿憋醒，周晖命里八字带清奇，另辟蹊径走了条歪路——被自己憋了快半个月的喷嚏震醒。如果说这个来之不易的喷嚏是托了他哪位仇家所赐，那这仇大概抵得上杀父夺妻这种血海深仇了。
　　毕竟是旧寐不醒，不是往常揉揉眼睛就能恢复清醒。周晖半眯着还有些发沉的眼睛缓了好些时候，涣散的视线才渐渐聚焦，眼前的事物逐渐清晰。
　　这一看清不得了，周晖刚刚放松的眉毛又紧紧蹙起，内心世界想必也精彩纷呈得很。正是大梦初醒，床头围满熟人的尴尬情景，更何况周晖这个人的过去与常人相比又血腥的过分，故而眼前的场景堪堪解释了什么叫“血雨腥风”。
　　——这里是地狱道，是天地禁狱，是六道众弃
　　如果你没有堕下地狱，就不会真正明白什么是卑如腐草，贱似蝼蚁，卑贱的不是生命本身，而是活物在暗无天日的血海里早已无法体会“活着”，没有睡眠，没有感观，只有撕咬，或腐败。
　　浓烈的血腥混杂着荒唐的时空错位感狠狠砸向周晖。一时间，他差点分不清今夕是何夕，好像他一直未能脱离苦海，永远都被困宥在无边无际的血色炼狱中，不生不死。
　　血海里没有净地，两岸凶险的悬崖峭壁也爬满了腐尸和狰狞的九头婴。一片惨烈的血肉模糊中，周晖站在高处冷冷旁观着这个逼真的幻境，好像置身事外，又是无能为力。忽然，高悬在血海上的悬崖剧烈震动起来，巨大的尖石块块坍塌落下，悬崖下来不及喘息的妖魔鬼怪立时四散而逃，高温沸腾的血海怒吼着翻出灼热的巨浪，逼得它们纷纷向周晖此刻站立的高地逃去。
　　周晖毫不怀疑这就是幻境的恶意。千军万马前，他出手的速度就和他的眼神一样狠厉，即使只有意识，祭出的天道法相依旧憾人，上古神兽红了眼睛，怒目将锋利巨刀双双掷向涌来的魔物。
　　——魔物对抗魔物，天道挑战天道。
　　成千上万的幽魂魔物在森森刀刃下被洞穿压制，那刀是用周晖纯正的魔物骨血养利的，一旦透骨而过，好比万剑噬心。霎时，地狱道中万鬼厉嚎，天雷降下，滚滚雷霆镇不住披上血色的巨兽。
　　血海中，周晖的刀还在死死钉住哀嚎的魔物，他心念一动，那两柄悍刀又迅速飞回，乖顺地去贴周晖□□的魔体，汲取着他身上源源不断的纯血魔气。
　　收回法相后，周晖居高临下睥睨着他曾经的诞生地。从他身上，滴下黏稠的魔血，幻境不似梦境，幻境里受的伤不仅会反噬在实体上，而且是直接损伤意识本身，所以哪怕是小小的伤痛也会放大数倍。他本性又是魔兽，嗜血的天性在负伤状态下很容易失去理智。
　　因此对周晖来说，情况不容乐观。失血过多，血海又在暴怒期，此时下海去寻治伤的草药只会让情况更糟糕。
　　屋漏偏逢连夜雨，长期昏迷带来的不适感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上涌，周晖试图掀开直往下盖的眼皮，却让睡意愈发沉重。昏昏沉沉中，他咬牙切齿地骂，“妈的，还他妈可以是体验装？？打不过就强制关机有种吗……”

　　他仿佛是沉甸甸的黑暗中一片无处着陆的羽毛，飘啊飘，坠啊坠，不知飘浮了多久，终于又停泊到了一个未知的岛屿。
　　这回倒是没有哪个血海深仇送他打着喷嚏去血海，可待到悠悠醒转，他愕然了。
　　卧、槽、我、魔、怔、了？？？
　　脑海中，这行字正加粗加大地自动循环，如果不是看起来他处境还不太妙，恐怕会从他嘴里蹦跶着吼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