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海》白七七七

18、第 18 章

　　须弥山上，万里莲华，琉璃天阶蜿蜒无边，层云与冰雪堆砌成了一个纯洁无声的世界。
　　小凤凰睁开眼就是这样无暇的一切。
　　这里是天神的世界，而他被这里所有尊贵的神明众星捧月着长大。所食是经人间圣女精心挑选的捣竹玉髓，所饮是直接引自魔界的最为甘甜清冽的冰泉水，所用皆是由三十三重天内最心灵手巧的织女天仙制作的白绸软纱。
　　老君们尊敬他，仙童们爱戴他，没有人不渴望与他亲近。
　　在世上最极乐的地方，他是万众瞩目的宠儿。
　　小凤凰有一个对他极尽宠爱的养父——释迦，他们感情极为深厚，几无间隙。释迦是个年轻俊美的僧人，比凤凰大不了多少，平日相处如父如兄。
　　小凤凰长到一定年龄的时候，释迦不知从哪里寻到了一条性格温懦的白蟒做他的宠物。白蟒总是温温吞吞、恭恭敬敬的，张口闭口“这位大人、那位大人”，碰到仙者面对面时总是下意识地垂头不敢直视。
　　但它很爱注视着凤凰，好像那双琥珀浸过的黄瞳就是为了他而生的一样。
　　有一日，它的主人问它：“你为什么要一直看着我呢？”
　　它温顺的回答：“您是这个世上最美的存在，您的一举一动如果有人不注意到，将会是最大的罪过。”
　　真诚的甜言蜜语往往动人心弦，但却常常使凤凰感到不自在。
　　蜜罐里的人也会痛吗？凡人的哲思通常就是神灵的每日必经之路。年轻的神灵，整个青春期就在淡淡的迷茫和浅浅的困倦中将要顺利渡过。
　　直到那一天。
　　三十三重天外，万年一次、隆重盛大的释迦牟尼诞生日如期举行。为祝愿六界永保和平，各界都要向伟大的释迦牟尼敬献礼贡，以表心意。身为释迦最受宠的养子，凤凰要站在宝座下阶接过使者递来的礼单，并挨个诵读礼贡名。
　　人界敬献高堂庙宇九千九百九十九座！
　　神界敬献诵经高僧道侣五万五千对！
　　妖界敬献上古妖灵金丹七千七百粒！
　　……
　　最后入场的是代表地狱、修罗两道的魔界，他们态度轻慢、举止放荡，挑衅意味不言而喻。
　　接着，外形高大可怖的修罗一把掀开了笼罩着簇拥在他们中间的巨大铁笼的幕布。露出了此番魔界唯一奉上的“礼物”——
　　一头如狮似虎、散发着浓重血腥气和魔气的不肯皈依的上古凶兽。
　　众神哗然。
　　而传说中那个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凤凰明王大人却愣住了——他望向那个正不断怒吼挣扎的巨兽，入目处却是一片模糊。
　　他的头也在隐隐作痛，好像有种比意识更坚韧的东西就要破壳而出，在一刻不停的生长。
　　恍惚中，一道慈蔼温和的声音隔开慌乱的人群，响在凤凰不断发疼的心上。
　　“吾儿莫慌，你满周岁时我曾降福于你，你这一生只有美好纯净的事物，不净者将始终远你身外。你若瞧不清晰，也是情理之中。”
　　“而今魔道宵小猖狂，他们这样上贡，是想赌我们能否超度此等魔物，扬我佛法。”
　　“凤凰儿，你即将得道成佛，这一道考验，我就将它交给你。务必在一月内将此魔物成功皈依，自此才可让蛮荒地带的生灵都知晓何为大道，何为真自在！”
　　是释迦。
　　此时的释迦就像一个语重心长的老者，一步步谆谆善诱徒弟去成就大业。

　　魔与佛不欢而散。双方留下协定，留下不甘示弱的较量，和还未化成人身、兽性未脱，狂躁撒野的年轻魔物，以及捧在天边养尊处优着长大的年轻神兽。
　　一个月，对于凡人都稍显短暂，更别提天上的神与魔了。
　　很快，凤凰发现，看不看得见它目前的尊容都已经无关紧要了，因为没过几天，它身上那股不知猴年马月血海里遭罪出来的伤口发脓感染的血腥气越发浓重，渐渐大到他都要怀疑它快撑不过一月之约了。
　　凤凰的神性虽给人的印象常常是清冷不可侵犯的，但也自带了许多悲天悯人、乐善好施的优良属性。
　　本着“劝人向善，先与人为善”的心态，他趁着白蟒向释迦朝拜的间隙，偷溜了几次去血海，看有没有什么本地草药是专攻魔物皮肉伤的。
　　神魔休战已有许多年，哪怕如今双方关系稍显紧张。他一个神下到血海，依旧没惹出什么麻烦。他甚至觉得各种面目模糊的魔物在一边旁观他采药的气氛比血海中那种同类之间自相残杀、争夺资源的拼命架势要友好的太多了。
　　两相对比下，不由得也对至今关在笼子里不顾其死活的那位多了分同情与敬意。

　　“他比我小？”发狂的猛兽不可接近，他采集来的药都要交给魔族的修罗，由他们来为它上药。
　　“殿下，您的药药性太急了，他现在还在蒙昧期，未开智的魔兽都不用这个的”这样偷溜去了几天，终于被白蟒发现了，但白蟒好像根本不留意一样，只是像往常一样，温和谦恭地提醒着心地善良的小明王殿下。“他尚未开智，只是修罗急于找到不肯皈依的魔，就把他带来了。”
　　——一个年幼的牺牲品。
　　凤凰生平从未经历过任何不可说的腥风血雨，洁白的神性很容易蚕食在无忧的世界里多余的同情心。但这个念头浮现在脑海中时，心却蓦地一空，释迦往日的规诫佛悟忽然间离他好远好远。猛兽痛得生不如死的怒吼声即便隔着遥遥几重天却还是清晰入耳，沉闷的撞击声不断响彻清净三十三重天，一遍遍叩击着那扇早已松动的心门。
　　白蟒垂下头，黄澄澄的竖瞳微阖着。下一秒，它身前莲花清浅的暗香便随着衣袂而动，飘向那个一片圣洁中血气尤其突出的地方。

　　金刚加持的牢笼，哪怕是常年浴血、凶残威猛的巨兽也被死死困住。它全身堆满自己腐烂泛黑的碎肉烂骨，散发出的恶臭扑面而来，与悠远的莲香直逼对峙。
　　那股气息宛如有形实质，正张开血盆大口，身经百战的獠牙将在下一秒毫不犹豫地咬向他诱人的脖颈要害。
　　凤凰不用看清也可以想象的出来，野兽绿幽幽的双眼会如何仇恨地审视牢笼外俯视的异类。
　　接着，守卫的神兵们纷纷大惊失色，“明王殿下，这魔物尚未被驯服，凶戾过胜，您不能与它过近接触！”
　　凤凰没有理会，俊美的眉目间砌了冰霜，神兵不敢再上前阻拦，仿佛那种与生俱来的敬畏终于突破了万无一失的伪装浮出了水面。
　　他上前俯下身子与伺机要扑向他的猎食者对视。这一次，他终于在模糊的迷雾中窥见了一个人影。浓的眉，英挺的鼻梁，乱发下一张一弛是富有力量的身体，还有那双眼睛，他从没见过这样波澜壮阔的色彩。
　　血海中酝酿万年的贪嗔痴恨，人间上演了千年的烟火繁杂，和神灵们望尘莫及的傲慢张扬。一分不差，全给了它。
　　它开智了，将要成为“他”。他已经有权利决定跪与不跪。
　　“你为何不跪？”俊美的凤凰明王敛下悲喜，问。痛苦中难以靠岸的兽以激烈而注定无果的撞击回答。
　　凤凰抵着猛兽起伏的心口，乌黑熏臭的獠牙距离他不到数寸，再问：“你为何不跪”
　　他修长洁净的指尖触及它滚烫裸露的皮肉，而它早已蓄力待发的尖利爪牙也从暗处伸向他后心，一声响彻天际的怒吼：“我不信天道，为何要跪！！！”
　　然而还未等它刺穿那看起来单薄、不堪一击的后背，他竟是一抬手，巨笼应声瓦解坍塌。
　　接着，不等一旁愣着的神兵反应过来，凤凰一把推开它，现出庄严的三十三重天凤凰金身法相，迅速镇住了一众围上来的神兵天将。远方镇守天边十八金身佛像围拢过来，诵读经文的声音此起彼伏，如翻滚的浪潮撼动着凤凰祭出的法相。
　　“弟子求见真佛！”
　　“弟子求见真佛！”
　　“他不是魔！他不惧于弟子的佛光伽印！为何将无辜者逼死？是否天下都必皈依天道方可？！”

　　……
　　凤凰初啼，九天哗变。
　　但却不会再有人回答他了。
　　巨笼坍塌，世界动荡破碎。
　　最后只剩那个初初化形的身影逐渐清晰、逐渐放大、又随着一切的坍塌消散离去。
　　最后一刻，凤凰看见他的背影就在一瞬间变化出了他从没见过的样子。
　　英姿飒爽、军装笔挺，一丝不苟，天生就要揽下全部的肩膀。
　　不知道那双眼睛会不会还有那样的光彩……凤凰最后想到。

　　玫瑰之心，承影。
　　青年睁开双眼，他对面的小姐有一张肖似他梦中人的脸。
　　“我的见面礼你喜欢吗？来自星际大航海时代的腐朽黄金——‘伊甸园’”
　　“希望刚才的体验里，它让你感到愉快，以及…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