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5、错过 ...
-
芊芊玉指拨动着琴弦,顾眉朱唇轻启,绵长的歌声便飘荡开来。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流转,一夜鱼龙舞。”
龚鼎兹坐在一边,纸扇轻摇,下阕青玉案便已流淌而出。顾眉闻声,微微一笑,拨转琴弦,便和上了他低沉的声线。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众里寻他千百度……
随着歌声的消弭,龚鼎兹喃喃重复道。
隔着袅袅檀香,他看着顾眉:顾眉依稀的秀丽容颜蒙上了几分烟雨般的朦胧,若隐若现间恍如洛水女神。心底的想法不知不觉翻涌上来,脱口而出:
“顾眉,你可愿嫁于我为妻?”
顾眉闻言一怔,片刻没有作答。
看来仍是时候未到——龚鼎兹的神色间有些黯然,这时却听顾眉幽幽道:“龚大人说笑了,顾眉一介风尘女子,怎敢有此妄想。”
龚鼎兹不禁心头一松:“如果你是担心身份,我可以向皇上请求封你为诰命夫人。”
顾眉心间猛地一跳,立时感觉身体都有些僵直了。
多年的夙愿猛然就要成真了,诰命夫人……以后自己就再也不是那个人皆可轻的风尘女子,可以和那些世家小姐同阶而坐了。
顾眉抬起头,看着龚鼎兹:龚鼎兹现在是朝堂上公认的俊杰,很得崇祯赏识,人又风度翩翩,算是难得的翩翩佳公子,多少闺阁小姐倾心相慕……
可是,想的越多,心里却越发空落。应该喜欢龚鼎兹的理由很多,他儒雅,有风度,又年轻有为……可,即使如此,仍只是应该。
“顾眉,”看着顾眉沉默,龚鼎兹略略一笑,收起手中折扇,“你可以慢慢考虑。这几日我都会在南京,若你有决断了可使人告知我。”
少年得志让龚鼎兹有着一种大度的自信,虽然顾眉的犹豫让他有些失落,但他自信她身边不会有比自己更出色的男子,是以也就不愿强迫她了。
顾眉正郁结于心,咋听此言也松了口气:“也好。”
送走了龚鼎兹,顾眉和衣躺在了床上。脑中一片纷杂,似有千头万绪却不得其解。这么多年以来,自己就是依靠不停的重复自己要做诰命夫人来按耐心中的苦楚,如此费劲心思之下,倒也不觉得日子有多难熬。可是现在成功近在眼前了,却突然空虚的难受。
只有做诰命才能摆脱低贱的出身,可是扪心自问,当初又是为什么要摆脱低贱的出身?突然头疼的没有办法再想下去,只是觉得,自己已经把自己困到了一个死局之中。无论哪种选择好像都是错的。
一夜的反复,天蒙蒙亮的时候头已经昏昏沉沉了。
丫鬟端着洗漱水走了进来,一看顾眉的脸色惊呼出声:“小姐可是病了?脸色这么难看。”此时顾眉清秀的脸庞确实白的吓人。
丫鬟说着走近顾眉,试试她头上的温度,“可能是发热了,我这就去请大夫。”
不多时,大夫便到了,丫鬟陪着走进来的时候一脸喜色:“我刚刚去找了龚大人,今天南京守备宴请,他脱不开身,便打发人请了南京最好的大夫,还拿来了这盒野山参,说是给小姐补身子的。”
原本昏乱的头脑却突然醒了,似曾相识的场景……
那时还是在南阳唐王府,自己感上了风寒,昏昏沉沉的发着热,难受的紧,然后额上突然一阵冰凉,好像被炙烤着的身体突然感受到一丝清凉,舒服的神智也有了些清醒。然后就听到边上有人在说话。
“怡然,我请了南阳最好的大夫来看了,她不会有事的,今天舅父来了,他最疼的就是你,你怎么可以不去作陪?”
“哥,顾眉病成这样我怎么还有心思去陪舅舅?”
“怡然……”
“哥,不要再说了,我在这儿照顾顾眉,舅舅那里你就先陪着吧,顾眉不清醒我就算去也会心神不宁的。”
……
心里突然有了决断,顾眉挣扎着起身,不顾丫鬟惊异的神色让她和大夫都下去了,然后来到书桌前。
沉思片刻,提起笔,只落下一句:“不知寻春可校迟?”
然后把信交到丫鬟手中:“尽快送到凤阳。”
怡然,希望我的决定还不算晚。
-------------------------------------------------------------------------------------------------------------------
“郡主,这里的明德禅师是难得的得道高僧,既然已经到了这里我们就去拜见一下吧。”左良玉看着已经靠近禅寺,便向朱怡然建议说。
怡然有些不好意思,前几日左良玉来看望他们,朱韋键近乎受宠若惊,事事殷勤的让她都有些尴尬。而一听说左良玉还要去五台山一带,他就自作主张的推说怡然也想去,就硬让她陪着来了。
左良玉是大方的没说什么,可是从他的神色中,怡然自然看出他是知道朱韋键的那点小算盘了。但朱韋键都说了,自己自然也就不好再说不愿了,只能跟着前来,但心里总是觉得尴尬。
定定心神,怡然安慰自己——从左良玉挂在嘴边的那个郡主看来,他对自己并无想法。自己大方些就好了,就当是出游了。含蓄一笑便回答:“好。”接着两人就向山上走去。
看着门口一个小沙弥在扫地,左良玉下马上前问道:“不知明德大师可在寺中?”
“师傅正在见访客,这位公子若不介意可在外稍候。”
左良玉点头,然后带着怡然在一边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禅房里,明德禅师正盘腿端坐在竹塌上。
“从爱生忧患,从爱生怖畏;离爱无忧患,何处有怖畏?是故莫爱着,爱别离为苦。若无爱与憎,彼即无羁缚。你心不静,唯因心中仍有不能割舍之爱。”
孙颜垂下头——难道自己还是没有办法放弃和玉儿的这段感情吗?
“大师,可有办法彻底割舍?”
“阿弥陀佛,”明德双手合十道,“这只能依靠施主自己看开了,所谓成佛,也就是一个顿悟而已。”
孙颜沉默了,良久之后,她眉眼一低,沉声道:“麻烦禅师了,在下告辞。”
明德点头,声音超然道:“爱之一字,不过镜中花,水中月,浮世一场空而已。”
孙颜一顿,心中有些发沉,然后走出了房门。
“颜姐姐?”怡然正在心不在焉的品茶,一看到孙颜,惊讶的出声叫道。
孙颜闻声回头一望,就看到左良玉和怡然在一边的石桌前饮茶。
看到确实是孙颜,左良玉不由脸色大变。
早已为她已经身死京郊,心痛的无以复加,所以在大战之时,自己故意不去援救曹文诏,坐视他力战而死,但此刻……此刻竟然又见到了她!
孙颜只是抿着嘴看着两人,心里有些疑惑,当年和顾眉一席话之后,以为她应该和怡然之间有些什么,但现在却看到怡然和左良玉出现在这里……
但她还是按耐住了疑惑,略略点头:“好久不见。”
怡然迟疑一下,还是上来拉住孙颜的手,轻声问:“许久未见,不知姐姐向来可好?”
乍看到孙颜,怡然真的很激动,可这几年的变故已经褪去了她曾经的爽朗,人多少变得有些怯怯,所以话里也带上了些拘束。
感受着怡然的变化,孙颜一怔,转瞬有些失落,眼中浮上了些雾气。片刻后,她拉住怡然的手,像从前一样摸着她的鬓发:“我一切都好,不用担心。”
一边的左良玉突然迈开大步走了出去,怡然一愣,叫住他:“左将军,你不见大师了吗?”
左良玉头也不回:“突然有事,今日就到此为止吧。我让人送你回凤阳。”
怡然被左良玉的突然转变弄的有些疑惑,刚刚还兴致勃勃的,怎么现在就突然变成了这个样子?他和孙颜的关系不是一向很好的吗?
不过她也未做深想,再见孙颜本来还有些忐忑,现在看她并未疏远自己,心中还是难以抑制的欣喜,看着孙颜若有深思的望着左良玉离去的方向,她说:“颜姐姐,和我一起回南阳吧。我们好些年都没见了。”
听到怡然的建议,孙颜犹豫了一下便同意了。
坐在马车上,孙颜越发的感觉怡然的变化好大。现在的她话不多,即便说些什么也都是很含蓄。全然不似曾经的风风火火。
沉默了一会儿,孙颜试探着问:“你可知道顾眉的情况如何?”
怡然脸色立时黯然,没有马上回答,好久后,才幽幽道:“她……应该过的很好吧。”
“当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当日在顾眉那里,孙颜并未细问,只是觉得两人之间或是有情,现在难免奇怪她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怡然沉默半晌,终于才勉强在萧索的声音中说起那段往事……
听完,孙颜握紧了手。
当年马湘兰曾说顾眉性格容易极端,自己却并未上心。但如今看来,卑贱的身世其实在她身上刻上的影响并非自己所想的那么简单。
一会儿,马车已经到门前停了下来。孙颜拉起怡然的手:“顾眉的事已经过去了,你也不要太伤心。”看得出来,怡然对顾眉也不是没有感觉,可自己和玉儿的悲剧在前,现在只能劝她放弃了。同性相恋,这条路太难走了,何况顾眉恐怕也不是简单的思慕权势,她的性格也实在让人难以琢磨。
怡然挤出一个笑容:“我知道,她总有她的一番天地。”
孙颜宽慰的笑笑,然后拉着怡然下了车。
朱韋键听说怡然回来了,很是惊讶。左良玉人不错,自己让怡然和他出去也是希望能让怡然的下半辈子有个依靠。可是这么快就回来了,不是出什么事了吧。快步出门,就看到怡然和孙颜携手走了进来。
惊愕道:“孙小姐!”
怡然走近朱韋键:“我们在五台山遇到了颜姐姐,就请她到家里小住段时间。”
朱韋键也意识到自己刚刚有些失态,不好意思的说:“那就请孙小姐先去休息片刻,我马上准备给你接风洗尘。”
孙颜摆手:“不用了……”还未说完就被朱韋键接过话。
“当然用的,我们都好多年没见了。”
怡然也笑盈盈的和孙颜说:“颜姐姐先去休息吧,我和哥哥去准备一下。”
听到这里,孙颜愈发怅惘,现在的朱韋键哪还有曾经的那种天潢贵胄的卓然风华,谦卑的样子就是一个落魄公子。
终也不好推辞,只得道:“那就麻烦两位了。”
站在书房里,孙颜打量着略显寒酸的装饰,久久的沉默着。曾经,他们也是万人敬仰的皇室宗族,可现在……
朱韋键走出房门,这时,一个人走了进来,拿着一封信递给他:“这是给小姐的一封信。”
朱韋键接过:“先给我吧,我过会儿拿给她。”
那人点点头就离去了。
朱韋键刚想拿着信去找怡然,却发现信封上的字好像那日在南京见到的顾眉的梅花篆体。收回脚步,他犹豫一下,打开了信。
“不知寻春可校迟?”朱韋键迟疑一下,旋即大惊。
这是出自杜牧的《怅诗》,原句是“自是寻春去校迟,不需惆怅怨芳时”。唐时,杜牧曾在湖州对一女子倾心,约好十年后再来,不想十年后杜牧再来时女子已为人妇。杜牧怅然而成此句。顾眉此问,可是问自己是否还可以来寻怡然?顾眉……
朱韋键摇头,肯定是自己会错意了,顾眉应该不是这个意思。
这样想着他又释然了,本打算去把信给怡然,走到一半,他又觉得不妥——顾眉这封信太古怪了,怡然又眼见着和左良玉处的正好,顾眉她又不是自家人……
想想,他索性还是把信收了起来——以后再说吧。
这时,朱韋键又灵光一闪,向着来时的路走去。
推开门:“孙小姐。”
孙颜转过身,便看到朱韋键一脸殷切的看着她。
“不知朱兄找我可是有事?”
朱韋键略带尴尬,吞吞吐吐了一会儿,才说:“确实是有事想麻烦你。”他几度张张口,才继续说,“你和左将军关系向来不错,怡然她……她……对左将军有了些好感,不知道可不可以?”
孙颜带着几分疑虑和惊奇:“怡然喜欢左良玉?”
朱韋键连忙说:“她是女儿家,自然不好说什么。也是我这个哥哥也是连累了她,这么多年下来,她就算有些想法也不敢说了。”
孙颜还是有些不确定:“你此言当真?”
朱韋键点头:“我是她哥哥,自然知道她在想什么,而且左将军少年有为,官居要职,又照顾我们这么多年。怡然会有这些想法也就不奇怪了。”
孙颜有些被说动了,想起那日在五台山确实是看到她和左良玉一起的。只是她又有些怀疑,当年南京一遇,她分明感觉顾眉对怡然的心意并非寻常啊。
孙颜犹豫一下,还是说:“此事不小,容我考虑一下。”
过了一会儿,孙颜私下找到怡然,试探着问:“怡然,你对顾眉是否还有……”
怡然一愣,不待孙颜说完便婉言道:“颜姐姐,顾眉已经走了,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我会尽可能忘了她的。”
听到怡然的话,孙颜心中安定的同时也涌上了许多失落,天意啊。好久,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那好吧。”
又是一对冤家啊……
眉楼里,顾眉呆呆的看着窗外的垂柳。
“这是第几日了?”
丫鬟恭敬的回答:“整二十日了。”
二十天了,两个来回信都送到了,罢了……
“告诉龚公子,我应了。”
数日后,当朝大学士龚鼎兹迎娶秦淮名妓顾眉,场面之盛大引得人人侧目。数日后,顾眉被崇祯皇帝亲封为诰命夫人。世人皆传一代名妓可以如此风光从良,顾眉可谓福厚。
至于顾眉,个中滋味,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一朝错,终生误,不是所有的错误都能回头,人生大概就是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