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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灰烬 ...

  •   夕阳如火,山风如刀。

      盖聂拉着无名走出山涧的时候,直觉把他护在身后,尽可能的为他挡住猛烈山风。

      山风猛烈,裹挟在山风之内的杀气依旧被盖聂轻易分辨,他手里握着尚未完全成型的木剑,面对卫庄时,不带任何兵器简直是找死。

      无名还在身后,盖聂无法后退,松开握着无名的手,骈指聚气,在木剑上虚虚划过,左手木剑猛然一挥,木剑划破隐隐风声,与鲨齿一触即分,两剑相交的瞬间,风雷乍鸣,天地为之一暗。

      卫庄身形落在六尺外,双手握住鲨齿直抵地面,面色不善的看着盖聂,以及被他护在身后的看不清面目的孩童。

      盖聂微微皱眉,“你受伤了。”

      卫庄不屑于回答这个问题,“你要见我,是因为这个孩子?”

      纵横二人的剑气相交,是个人都该避的远远的,张良就在三丈之外负手看着,一点也没有靠近的意思,但无名没来得及退开,虽然被盖聂宽厚肩背护住没有被剑气所伤,着实被吓住了,以至于盖聂来拉他的手的时候他不自觉的往后缩,一脸惧怕。

      盖聂温声道:“无名,你答应过我的。”

      无名偷偷瞄了一眼,卫庄背后便是夕阳,背着光,不太看得清面目,高大身影如一座小山,气压低沉,气势压人,无名脖子一缩,直觉的规避风险,“他……太可怕了,他一定是坏人,很坏很坏的那种。”

      盖聂抚一把他被山风吹乱的鬓角,“无名,许多事情,并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样,你是男子汉,要勇敢的,对吗?”

      盖聂完全退开,让他直面卫庄。

      无名含着几分惧怕看过去,那把巨大的奇特的剑让人从心底产生不可抑制的惧意,黑氅随风摆动,却撼动不了那如青山般坚韧、如苍树般挺拔的身躯,被山风吹得四散的白发足够引起无名的好奇,让他惊到忘记惧怕的,是那张被暗光笼罩着的脸。

      那张脸太过沧桑,太过冷漠,仿佛笼着一层阳光都无法渗透的坚冰,但那副眉眼、鼻梁、唇角,却是无法错认的熟悉,无名瞪大了眼,抬手捣住嘴,一脸无法置信。

      盖聂留意卫庄的表情,或许是他早已通过张良传递了消息过去,以卫庄的聪明显然早已猜到无名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卫庄并不算太过震惊,让盖聂诧异的,是卫庄眼中的比震惊更为浓烈的愤怒与厌恶。

      愤怒快速发酵,转变为越来越强的杀气,在卫庄握起鲨齿之前,盖聂道:“小庄,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卫庄咬牙,“误会?师哥,你莫不是跟墨家那群蠢货待在一起的时间太长,脑袋坏掉了?你把这个小鬼带到我面前,是需要我感激涕零吗?”

      盖聂道:“不是那个意思,我看到他的长相之后,便……”

      卫庄打断他,“你觉得他长得很像我,就一定跟我有什么关系?”

      盖聂道:“有关系吗?”

      卫庄鲨齿一收,转过身去,“没有。”

      盖聂道:“当年在那座冷宫,你与我说孩子出生便即死亡,是骗我的,对吗?”

      卫庄道:“何以见得?”

      盖聂道:“如果那个孩子当时就死了,你不会重伤之下迫不及待的来见我。”

      卫庄转过身来,眉目讥诮冷漠,“是,从你放弃鬼谷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放弃了关于鬼谷的任何东西,包括知道那个与你血脉相连的孩子的任何消息的资格。”

      盖聂沉默片刻,道:“我没有责怪你的的意思,只是当我见到无名的那一刻,我就奇异的感觉到……小庄,血脉之间是有共鸣的,我几乎可以确信无名就是那个孩子。”

      卫庄视线落到无名脸上,“既然已经确信,何必再找我确认?你大可以把他当成第二个荆天明,只是,我与他绝没有任何关系。”

      盖聂道:“何以如此确信?如果当年那个孩子并非死于出生时刻,又是在何时遇险?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卫庄转过身去,“与你无关,你走吧。”

      盖聂跨前一步,“小庄,当年的事……”

      卫庄半转身体,鲨齿直抵盖聂咽喉,“再提当年的事,莫怪我不念同门之情。”

      两人僵持片刻,盖聂不退反而更进一步,咽喉处鲜血迸出的同时,明显感觉到鲨齿后退半寸,盖聂心中一安,“如果你确信无名不是当年那个孩子,为何要来见我?你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

      卫庄冷冷瞪他一会,收了鲨齿,视线看向远处,“他死于一场大火,当时他四岁,我亲手从烧焦的瓦砾中挖出他的尸体,身高、年龄、骨骼、牙齿,我都一一确认,还有那块卫氏祖传的蟠龙玉佩,你觉得,我会错认?”

      如一块常年不化的坚冰在盖聂心头被瞬间砸碎,冰冷与激痛瞬间袭击了他四肢百骸,好一会,他才艰难发声,“四岁,那一年,发生了几件与韩国有关的大事,韩非死于云阳狱,大秦铁骑直逼秦韩边境,韩国大将姬无夜在迎娶红莲公主的当晚被杀,而你接管了韩国军政大权,不足一年,你又亲手毁了韩宫,灭了韩国,我……有些明白了。”

      卫庄说出了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的秘密,反而感觉轻松许多,“哦?你还关心韩国的死活?或者说,你在关心我?我该感激吗?”

      盖聂道:“如果那个孩子当年已经死了,你今日为何来见我?”

      卫庄道:“或许,是因为你那残存的固然可笑却也可悯的对那个逝去的孩子的关心吧。”

      盖聂侧头看向卫庄,卫庄视线依旧在远处,或是在虚无,没有愤怒,没有悲伤,他的感情仿佛已全数被掩盖在宽阔的黑氅之下,任何想要探寻的人都将面临巨大的危险。

      盖聂犹豫着,试探着把手轻轻搭在卫庄肩上,卫庄侧头看了一眼,重新调回视线,没什么反应,没有拒绝已经足够让人欢喜雀跃。

      盖聂柔声道:“小庄,告诉我,当年的事。”

      忽然有人清了清嗓子,张良在十步之外道:“在那之前,容我打扰一下,如果接下来只是纵横二人之间的事的话,是否意味着我与无名可以趁着天黑之前离开?”

      卫庄没什么反应,盖聂侧头,微微皱眉,“张先生,还请稍等片刻,我与小庄,还有几句话要说。”

      张良无所谓的耸肩,朝被冷落一脸欲哭无泪的无名伸出手来,无名立即舍弃纵横身边冰冷阴暗的角落,投奔三师公温暖的怀抱。

      张良牵住无名的手,道:“那么,我与无名便去生些火,烤些野味以果腹,你们,慢慢聊。”

      他们所在,本是山口,风势正烈,本不是说话的地方,卫庄几个起落,落于十丈外的山巅,盖聂紧随。

      卫庄站在山巅远眺,盯着马上要被远处群山全数吞没的夕阳,暗夜已经不远。

      盖聂在他身后半步,视线落在他几乎要被黑夜吞没的后背上,“当年我潜入那座冷宫,曾隐约听到婴儿哭声,你却坚决否认,当时我听到的是真的,对吗?”

      卫庄道:“是,他有着你我二人的血脉,自当拥有远优于旁人的旺盛的生命力,他很健壮,哭声很嘹亮,他在我身边待足三个月,当时我对他极端厌恶,认为他是不应该存在的累赘,当有人提出自愿抚养他时,我迫不及待的将他送出。”

      盖聂道:“是谁?”

      卫庄道:“她是一位墨者,叫上官樱子,不知你在墨家多日,是否听过她的名字。”

      盖聂思索一会,他素有过目不忘之能,在当年离开机关城,焚毁所有典籍时候似乎见过这个名字,“上官樱子并不纯然是一位墨者,她更是一位游侠,后来嫁于赵国贵族,自此被逐出墨家,墨家记录到此为止。”

      卫庄道:“她嫁的人你应当听过,赵国大将赵麟的第三子赵海,也是你所说的赵老四赵岳的三哥。”

      盖聂眼中神色陡然一亮,“难道……”

      卫庄冷冷道:“不要心存侥幸,对赵家的事我了解的比你更清楚。”

      盖聂道:“你说。”

      卫庄道:“赵海也是游侠,上官樱子与他成亲之前曾来询问我的意见,我送出祝福,赵海自然而然的成为那个孩子的养父,赵海文无安邦之心,武无镇国之能,他们夫妻二人又琴瑟相谐,我以为那个孩子可以拥有平安顺遂的一生,直到赵麟叛逃的消息传出……”

      他握紧了拳头,盖聂敏锐的从他身上捕捉到伤心与懊悔气息,盖聂只觉得一颗心被肆意揉捏折磨,他一向引以为傲的平静已经彻底弃他而去。

      他的声音还算平静,他安慰道:“这不是你的错。”

      卫庄深深吸了口气,全力平复情绪,“我赶到邯郸的时候,赵家只余烧尽的瓦砾与无数的尸体,赵王仿佛对死的人都是什么身份非常好奇,一具具的确认身份,倒是省了我不少事,直到一个月后我才确认赵海夫妇与那个孩子不在其中,赵王派出杀手追踪,我也千方百计探寻他们的下落,赵海二人本是老江湖,残留下来的蛛丝马迹实在太少,一年多后,我寻到赵海的尸体,死于赵王派出的杀手团的袭击,待我探寻到上官樱子的下落已经是三年后,只是,晚到一步……”

      盖聂跨前一步,依旧抬手按上卫庄肩膀,丝绸面料滑腻冰冷,薄薄布料之下却是源源不断的热力,卫庄的足够耀眼的极端旺盛的生命力盖聂也不是第一次领教,却是第一次觉得这么温暖,足以熨帖人心。

      卫庄任他手掌按了一会,凉凉道:“师哥,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当时你在场的话,亲眼见到我们儿子的幼小尸体被烧焦成灰的时候,会不会也是和现在一样淡定,我真的不知道你这个人是太过滥情,还是太过无情。”

      盖聂手掌握紧了,闭了闭眼睛,道:“小庄,我……”

      卫庄打断他,“我没兴趣听你的感触,你该知道,我对你的犹豫和怯懦是多么的深恶痛绝,别让我看到那副恶心的嘴脸。”

      盖聂浑身一震,如触电般快速的往后推开,半步之遥,却是山与海的距离。

      卫庄哼了一声,道:“你通过张良来搜寻我的踪迹时候的聪明呢?你引以为傲的冷静呢?如果你的脑袋因为情绪的冲击而罢工的话,我不介意改日再与你说后面的话。”

      盖聂垂落视线,拳头握紧,保持了声音的足够冷静,“听张良先生说,当年赵麟叛逃是明,实则是赵廷内部的权力倾轧,若只是权力角逐,何以赵王会对一个毫无威胁的赵海赶尽杀绝,连妇孺都不放过,这其中必有内情。”

      卫庄赞赏点头,“我说出一个名字来,你便不会觉得奇怪了,赵高在当时追杀赵海的队伍之中。”

      盖聂眼睛一眯,“现在的中车府令,也是罗网的实际运行者,赵高?”

      卫庄道:“赵高与赵海本有深仇,此人又是个心胸狭隘,睚眦必报之人,赵海之必死也就理所当然,或许这也能顺便解释赵老四的死。”

      盖聂道:“如果赵高可以持续三年追杀赵海夫妇及幼子,为何赵老四可以以珠宝商的身份游走于贵族之间毫无忌惮多年,却又于新近横死?”

      卫庄道:“问得好,那么这就是你接下来要揭开的谜题了。”

      盖聂道:“无名在我进入有间客栈的时候恰好出现,在我放弃寻找的时候再次出现,或许本身也是某人设的局。”

      卫庄道:“很有可能。”

      盖聂道:“之所以找上我,是因为我对当年的事混沌无知又心存愧疚,只是,那张脸如何能假?”

      卫庄道:“你难道忘了人|皮|面|具和易容术?六年时间,也足够有心人找到一个长相足够相似的孩童出来,这个局或许早已为你我而设,当先找上你是聪明的选择,只是相似的眉目,黑衣且以黄金作为装饰,如此明显的陷阱,师哥,你是关心则乱。”

      盖聂思索一会,道:“那么,无名他……”

      卫庄道:“一个十岁的孩童不足以在你我跟前撒谎,他或许是一枚无辜的棋子,你如果想留着他,随你的意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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