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蜉蝣为生》九九野马

20、莫石川

　　那天是八月的最后一天，卢野照例蹭在修理厂偷师。
　　车间里没有空调，只有两个大风扇循环降温，他们所面对的这辆车很急着提，说是车主明天要送孩子去外地上学，今晚必须修出来。
　　老师傅拿着检测结果去给车主打电话，卢野和大东挨着脑袋研究里面的构造。
　　“豪车就是豪车，连零部件都一尘不染，等老子有钱了也弄这么一辆！”大东羡慕地嘀咕。
　　“这车多少钱？”卢野问。
　　“具体的配置不知道，单说这牌子的车，怎么着都得二三百万吧……”
　　“呵，也不是没希望。”
　　畅想美好未来，大东是当仁不让的第一名，可即使再落魄他也没想过吃软饭，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女人都喜欢又强又硬的，谁会喜欢软的”。
　　天气热得卢野有些头晕，旁边摞着一排旧轮胎，他一屁股坐上去，捡了张广告纸给自己扇凉。
　　好巧不巧，那广告纸就是季南公司新楼盘的广告，硕大的“龙飞金池苑”五个大字令人挪不开眼睛。
　　过了一会儿，老师傅带着车主回来了，大东抬头的一瞬间立刻傻眼，随即看了看坐在一边的卢野，有些不敢相信。
　　豪车车主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中等身材，一身得体舒适的中式装扮更多了文质彬彬的气质，他的脸……只比卢野多了些赘肉和皱纹。
　　如出一辙的两张脸，就连眼神都很相似，一个中年一个少年，一个富有一个贫穷。最不可能有关系的人，在这一刻相遇。
　　大东走到卢野身边拽掉了他手里的广告纸，神色严肃：“卢野，你老实跟我说，你爸呢？”
　　少年不想谈论这个话题，不耐烦地回他：“死了。”
　　大东听到答案长吁一口气，不知是失望还是侥幸：“不好意思啊，我就是看见个跟你长得很像的人，还以为你俩有什么关系呢。”
　　“我没有亲人。”
　　“……这也太神奇了。”
　　两人一起站起来，豪车车主看到卢野瞬间瞳孔骤缩，气息有些急促。
　　卢野淡淡地扫了一眼，继续跟大东围在师傅身边学习。
　　人有相似，世界上有那么多人，两张脸相像一些，不算奇怪。
　　中年男人慢慢走到身边，目光一直盯着卢野的脸欲言又止，张了几次嘴都说不出话来，大东见状调笑：“您这是看什么呢？”
　　“没……没什么，孩子，你叫什么名字？”他转头问向卢野。
　　卢野面对陌生人不喜欢说话，大东帮他回答：“他叫卢野，过段时间也是要来这儿学徒的，现在肯定不动您的车，您放心！”
　　男人连忙摇头：“不，不是这个意思！卢野是吧，你能跟我说说你是哪儿的人吗？”
　　这样的问题没人喜欢回答，卢野很反感中年男人自来熟的谈话，转身就要离开。
　　脚步没走几下，男人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城隍！你是不是城隍村的？夏县城隍村……”
　　卢野猛地转过头，面孔带着些许怒气：“你怎么会知道？”
　　男人意外地惊喜，继续说道：“你真的是城隍村的，那你认识秦晓娥吗？”
　　少年一瞬间猜到了面前这个人的身份，咬着后槽牙问出：“你是莫石川？”
　　秦晓娥，母亲的名字，在嫁给卢大柱之后就没人知道的名字。
　　莫石川，那个抛弃她们母子的下乡知青。
　　关于这个名字，卢野是在卢大柱家暴时听到的，母亲对这个人绝口不提，只是时常会看着自己若有所思。以前他以为那种眼神是无奈和悲哀，这一刻他懂了，为什么母亲一直以来的温柔会在梦境里变为怨恨。
　　他和他，实在是太像了……
　　莫石川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快步走到卢野面前，神情激动。
　　面前的孩子太瘦了，脸色也差，胳膊上打着石膏，另一只裸露出来的小臂上满是旧伤疤。明明只有十几岁的年龄，眼睛里却是垂垂老矣的沧桑。
　　“她还好吗？我……我有很久没见过她了……”
　　“死了，五年前。”
　　男人身子踉跄一下险些跌倒，幸而大东在后面扶了一下，满是不敢相信的口吻：“死了？怎么会？她……她是怎么死的？”
　　“有意义吗？”卢野的声音很冷，满目鄙夷。
　　“对不起，你……听说过我吗？”
　　“听过。”
　　两人相对而立，这突如其来的相遇令他们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彼此沉默着。
　　卢野平复心情，撂下一句“我还有事先走了，再见！”转身离开，故意把步伐走得轻松一些，不愿让任何人看出来内心的激动。
　　很奇怪，本以为会是不死不休的仇恨，可今天一见竟然只有片刻激愤，随后就像个陌生人一样毫无感觉。可能是这几年性子真的被磨灭，也可能看到这么大的贫富差距望而生畏，总之，莫石川对卢野的影响连李健的地位都不如。
　　大东晚上回来的时候脸色有些难看，先是跟刘叔在屋子里谈了一阵儿，随后才坐在石桌上开始吃饭。
　　吃得有些急，像是故意用食物塞住自己的嘴巴，延缓有些话的出声。
　　“想说什么就说吧。”卢野淡淡抬眸。
　　“憋死我了，刘叔，这可是他让我说的啊！”
　　大东放下碗，一本正经地坐直身子，朝着卢野开口：“今天修理厂那个豪车车主让我帮他联系你，说你是他儿子，他想弥补你。”
　　“还有呢？”
　　“对了，我问过修理厂的老板，那个男人是莫氏集团的董事长莫石川，就是开发整个经济新区的那个。听说为人挺低调的，要不是我师傅有独门绝活，他那么贵的车肯定不来这儿修……”大东说着说着拐了弯，开始自夸起老师傅的手艺。
　　“说重点！”卢野放下筷子，提高了声调打断他。
　　“咳咳……重点就是那人想认你，求我帮帮忙。”
　　卢野看向屋檐下的鸟窝，半窝碎枝好像就快掉下来似的岌岌可危，他低下头，声音不大却清晰：“嗯，我认。”
　　这个决定并不难做，太懂得人情冷暖的孩子对一切机会都是本能的抓取。
　　莫石川对他而言，没有恨，只是永远都无法原谅。这并不意味着他会像电影里演的那样老死不相往来，尤其是面对生活贫穷的时候。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赵十安临走时的那句话——“回去有钱”，如今他也用这四个字劝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