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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   青洛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坐在一家极不起眼的小店之中,埋头喝着一碗热汤面。隔壁的男子正说得唾沫横飞,好不爽快。
      “据说光是鉴定,就花了整整三日……”
      她的手微微顿了顿,将碗放下,不出声的继续聆听。
      一旁不时的有人起哄、赞叹,而那江湖豪客似乎是说得尽兴了,抹了抹嘴,大咧咧的扔下数枚铜钱,正要离开。一道清亮的声音传来:“这位大哥,你可知这林家小姐和江陵公子,何时成婚?”
      “三月三啊。”
      那瘦弱的年轻人点点头,甚是斯文道:“竟是那一日,上巳节。”
      “小兄弟,不是人人都有那福气的。”那汉子扬长而去,“我们旁人,看个热闹就罢了。”

      青洛回到客房,日头正好。她取了怀中布袋,轻轻一掂量,仅剩的两粒药丸在掌心簌溜溜的打转,一股奇异的香气扑面而来。拈了一枚在指尖,青洛并未即刻服下,沉吟之间,那个汉子的话语仿佛近在耳侧:“不是人人都有那福气的。”
      指尖轻轻一挑,那粒丹药落在唇齿之间,熟悉的药味从舌尖蔓延开。那种奇怪的感觉,仿佛飘然若仙。

      朦胧之中,她记得很久之前,孤身一人来到江陵。那一次,天寒地冻,而她饥寒交迫,身无分文。漫天飞雪之中,甚至无法寻出取暖的方法,情急之下,便吞了两粒丹药。
      甫一吞下,她便知大事不妙。一股极热的炎气从胸腹间涌上来,而她急切之间,甚至不能运起心法化解,就已经人事不知的昏厥过去。
      待到醒来的时候,已是数日之后。青洛嘶哑着声音问一旁小婢:“这是哪里?”
      小婢甚是欢慰:“姑娘醒了?这是安府。我家公子瞧见姑娘倒在路边,五日前将你带回来的。”
      青洛茫然道:“安府?我已昏睡了五日?”
      小婢表情有些奇怪:“江陵公子啊,姑娘没听说么?大夫来看过你,说是你体内有股奇怪的燥气,要你好好休养。”
      青洛“哦”了一声,动了动身体,只觉得浑身无力:“你家公子,为什么要救我?”
      “我家公子,侠义天下。自然不会眼看姑娘冻死在路边。”小婢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稚气的脸庞却满是景仰,“姑娘且好好养着吧。”

      江陵公子,自然是侠义天下。这般的大人物,自然也是无暇顾及到一个昏厥于路边的孤女。
      青洛在安府静养,瞧见镜中的自己,发丝焦黄,而唇皮开裂,枯槁不堪。母亲再三叮嘱过自己,五行散药性极烈,以她的功力,当从半分开始服气,想来这两粒分量极足的丸药,当真是耗去了她不少元气。
      幸而少有人来,她循着心法慢慢化解,月余之后,体力便大为好转。
      有府中管事的人来问她:“姑娘家住何方?身子复原之后也好送你回去。”
      她一怔,摇头说:“我没有家。”
      那人似乎心有不忍,想了想又说:“那你可愿意留下来?给府上做些事,也挣个落脚之处。”
      “也好。”
      “你会些什么?”
      青洛犹豫了一下,慢慢答道:“写字。”
      那日下午,青洛便领了一大摞纸,安静的坐在案边开始抄写《金刚经》。她敛了声息,仿佛沉浸在另一个世界。
      这个世界之中,她全神贯注,纸若阵,笔如鞘。
      一笔一划,运筹帷幄,素纸如裁,墨滴莲绽。
      此刻窗外疏影横斜,枝头红梅蓓蕾如血滴滟然。

      一晃数月。
      青洛低了头,正在誊写官家吩咐下来的一份府中用度账本。只因她的字清爽又漂亮,府中旁人闻得,也悄悄托她代写家信。她听闻门口动静之时,只道是来取信,口中道:“就好,就好。”又伸出手拨了拨鬓发,去拿案边信纸。
      侧头的时候,便第一次看到了江陵公子。
      初春犹是霜冻的日子,江陵公子安夜白衣胜雪,黑发松松挽起,发间碧莹莹一根玉簪,清雅无双。然而青洛只注意到他的眼睛,极黑极亮,仿佛星魂。
      她忽然记起,幼时在街头流浪,曾听到算命先生摇头晃脑:“眸如星者,烹龙炮凤,犹不能自满。”
      江陵公子手中持了一叠墨笺,仿佛于她熟识,微笑道:“这是你写的?”
      青洛站起身,点头道:“是。”

      江陵公子又取过她正在誊抄的账本细看,良久,方道:“安夜自识字始,从未见过有人将字写得如姑娘这般……”他似是寻不出恰当的词儿,转而微笑道,“姑娘若是愿意,安夜另备了住处,笔墨与纸皆是上好的,姑娘可潜心习字。”
      青洛一愣:“你是要赶我走么?”
      “不。”他浅笑,“安夜家中尚有幼弟安源,能否请姑娘教他习字?”
      青洛不知道说什么好,半晌方点头道:“只怕我教不好……”
      而江陵公子语气温和,却坚持道:“辨字即可识人。姑娘誊抄《金刚经》,字迹雍正平和,必是淡泊坦荡之人。请姑娘教导安源,可是觉得屈才了?”

      直到后来,青洛才知道,江陵公子门下食客,虽未有三千,却也足有数百,各负技艺。对于有能之人,他素来是如此恭谦礼让。她执意独居于江陵城东一处小院,他亦替她安整周全。每隔数日,便有人将孩子送来,他跟着她,静静研磨,临帖,习字。
      安源曾好奇道:“我听先生言说,自己研磨,手会僵直发抖,再也写不出一个好字来。”
      青洛轻笑,斥道:“只有细心碾磨了,方知磨墨不易,方知珍惜。”她的皓腕轻动,而座下幼童点头,学着她的样子,一间小室内,只闻墨香。

      江陵公子也会来这里,或是手持了书卷,或是饮热茶一盏,又随意的和她说上几句话。一次,他持了一卷纸,英俊的眉眼熠熠生辉,青洛淡淡瞧他一眼,猜道:“公子寻到什么好字了?”
      他微笑着慢慢展开,小心翼翼,像是得了墨宝的翩翩文士。
      青洛秀眉一挑,《丧乱帖》。
      然而片刻之后,她若无其事的合上书卷,轻道:“这帖仿得不错。”
      公子手指微微一顿,似是不经意道:“仿的?”
      她便一一指给他看:“《丧乱帖》行笔之初甚端庄,而后笔画加快而显得行云流水、甚是潦爽,连绵浓郁。可你瞧,这‘惟酷甚号’四字,若我书写,必当在‘惟’字上与其余三字独立,开笔方有稳重之感。至于‘酷’字与‘甚’字,以游丝相呼应。而‘号’则须距这三字最远,独为一格,风骨自成。”
      他顺着她的指点,一一看去,不禁摇头道:“这四字之间,皆有连笔游丝,延绵之意虽浓,却无风骨,落了下乘。”
      青洛点头:“我都能布局作如此想,想必右军真迹,更是能高明上数倍。”

      万金所购名帖竟是赝品,公子倒不以为意,只是黑眸抬起,望定了青洛:“姑娘究竟师承何家?”
      青洛无奈笑了笑:“青洛自己胡乱琢磨的,并不曾有师长教导。”
      他显是不信,只是并不曾追问下去,微微叹气道:“书圣的字帖,如今难求。”
      青洛心念一动,迅速的抬睫,沉吟道:“公子……莫不是也在寻《快雪时晴》帖?”
      江陵公子并不答她,呼吸绵长而和缓,彼此沉寂很久,温和道:“是。”
      青洛不曾再问他是否为了求亲一事烦心,只是窗外初夏的浓烈倏然褪去颜色,蝉鸣更似清冷,她听到自己慢慢道:“若是寻不到,青洛或许能助公子一臂之力。”
      盛夏至酷冬,她不曾外出,闭门习字。
      “羲之顿首。快雪时晴,佳想安善。未果为结。力不次。王羲之顿首。山阴张侯。”
      二十八个字,她反复习练,最后交托出去,只觉得如释重负。
      他接过之时,眉眼清冽,声线如清泉一酌,澈然明净中,竟似也有一种决然。
      只是彼此微笑而对,倏然不漏半点痕迹。

      青洛敛起回忆,五行散的药力已然在体内渐渐发挥宛转,她盘膝坐在榻上,努力回忆笔势回环,隐与内息契合。丹田之内的这股热气,慢慢流溢到四肢百骸中。
      她早已不必再去记忆每一笔每一划,而自小到大,无人教会她如何提笔习字,她只是将王羲之的那二十八个字,反复的揣摩。笔意笔势,不正是内息流转的脉络心法么?
      母亲说:“笔意心法顺畅之时,便尽得了右军精髓。青洛,你便不用躲,不用怕了。”
      她知自己尚未到那一层境界,她至“安”字不能往下,于是也只能继续服用五行散。

      真气运行了一个小周天,青洛站起,望向窗外。五行散的药性尚未完全散开,她犹有些不知身处何处,衣襟之内一片小小的薄纸落了出来。纤指一夹,青洛在日光之下轻轻抚摸。那是母亲的字迹。她曾亲手写了一段跋,小心接在《快雪时晴帖》之后。而如今,她只剩下这段婉转柔美的字迹可供缅怀。
      从青洛有记忆开始,她便只知道母亲。她是一个容颜绝美而性格刚烈的女子,切切的叮嘱自己如何练功,如何吞服丹药,如何循字意笔势调息。可最后,她又说:“青洛,教你习武,只为自保。你记住了?”
      她从未如此这般疾言厉色的对女儿训话,青洛答应,她方舒了一口气,吻在女儿发间,低叹道:“但愿我儿永不会用到这些。”

      十数年过去,这张裁下的小纸捏在指尖,轻轻抚摸之间,似是有些不平。青洛犹疑了一下,缓缓的举起,裱糊过的纸张,衬着阳光,其间的脉络隐隐层叠如嶂。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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