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雪时晴》无处可逃

1、一

　　午夜已过。
　　天地间唯一的动静，或许便是淅淅沥沥的冬雨。这座悄默的城中，细雨悉悉索索的声音，伴着屋内的那一豆颤颤巍巍的灯火，萧索寂冷。
　　炭盆中不时发出哔拨的声响，像是脉搏，抵御着酷寒。案边人放下手中羊毫，将早已冻得发僵的双手在暗红的火炭上轻轻烘烤。
　　修长纤瘦的十指在火光之上隐隐透着淡粉色，青洛的左手柔缓的按捏着右手的指节，又望着仅剩下的最后一张刻意作旧的白麻纸，缓缓的叹了口气。
　　其实案边已经叠了一堆纸张，灯光下疏脆发黄，似乎触及便碎。而每一幅字，无一不是止在了一个“安”字上。
　　青洛拿起案边置着的那张帖，细细的用手指描摹那个“安”字。整个字的上部往右上一倾之后，顺势而下的俯仰之姿，近乎完美的照应着下部的“女”。而最后以一横收笔，宛如千里阵云。结构完满，却又轻灵如水，飘逸难言。
　　只要闭上眼，这个字的神韵、构架、细节，乃至游丝的处理，她都能纤毫不漏的回忆起。那么这几遍仿写，究竟缺了什么呢？青洛默默的回想了一遍，“羲之顿首。快雪时晴，佳想安……”
　　就是这里！
　　每到“安”字，她的心思便不可避免的轻轻一动，于是最后一横收笔时便止不住了。回锋之时，比之原帖的轻快，显得太过轻佻放纵。

　　安夜……安夜……
　　青洛在心里回想起这个名字，执笔欲再写的时候，那一滴墨毫无预兆的落下来，在青黑色的案头溅出了浅浅一朵莲花的形状。
　　执念，真的只是执念。
　　只是在这瞬间，她已下定了决心。
　　她探手取过那叠错乱堆着的废纸，一张又一张，扔进了炭盆中。
　　一蓬又一蓬火焰窜起来，眨眼间就将几张纸吞灭得干干净净。她托腮坐了一会儿，炭火渐渐熄去，寒意从脚踝处席卷上来。苍白凉夜，烛火明灭。

　　翌日早起的时候，青洛被屋外的寒气冻得打了个哆嗦。不知不觉之间，昨晚的细雨竟转为了大雪，不过一夜，满城之内，银装素裹，换了新颜。她只眯起眼睛看着眼前皑皑一片素白，远处云层低落，密密的压下来，想来还会有一场暴雪。
　　敲门声响起，青洛嘎吱嘎吱的踩着新雪，一边喊了一声：“就来。”
　　江陵公子站在门外，一件雪狐裘衣拢在肩上，修长俊逸。而他唇角含笑，黑亮狭长的眼睛璀璨如玉，微微顿首：“青洛姑娘。”
　　青洛忙请他进屋，他们一道穿过庭院，直到在她屋子里坐下，青洛从抽屉里取出一卷纸：“昨晚才写成的。公子先看看，是否合意。”
　　她的语意矜持，将手中书卷递给他。

　　“羲之顿首。快雪时晴，佳想安善。未果为结。力不次。王羲之顿首。山阴张侯。”
　　江陵公子凝眸看了许久，目中渐渐充盈起惊讶之色，轻轻赞赏道：“自由率意，气息流动，婉转流畅。”
　　青洛微笑：“只要这世上无人寻得到王右军的快雪时晴帖真迹，想来这幅字，大约也可瞒天过海。”
　　他抬起头，语声骤然轻柔了数分：“姑娘必是耗了不少心血……”
　　青洛打断他，若无其事的转身去整理桌案，轻松道：“青洛自小习王右军字帖，只是仿字而已，并不难办。若能让公子达成心愿，就算回报之前公子救命之恩，青洛自然十分欢喜。”
　　她的侧脸虽非绝美，却恬静淡泊，仿佛是院子里那几杆青翠绿竹，枝叶间沾了雪，盈盈而立。江陵公子淡淡移开眼眸，亦拂去原本打算道谢的心意。
　　“公子真要谢我，青洛倒恰好有一事相求。”青洛转了身，目光一落，昨晚磨的墨，此刻已然凝成了冰。
　　“请说。”
　　“这幅字真能天衣无缝，将来若有人问起公子从何处求得，公子能否不要提起青洛和这里的一切？”她纤纤素手将那支羊毫执起，又沉吟了片刻，“青洛自然也会替公子守着这秘密，你知我知。”
　　“好。”江陵公子修眉微微折起，似是想到了什么：“你要离开江陵？”
　　青洛抿唇一笑，梨涡若隐若现，只是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