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塔之歌》醉鲸

33、第33章 师长（上）

　　得益于白塔颁发的安全令，齐光没把精力浪费在获取舍监老师的假条上。白塔把所有人都赶回了家，宿舍彻底空了出来。离开之前，齐光把那些不该出现在女巫学徒手中的书籍换了一个地方收藏。缄默姐妹的灰袍子没有出现在吊桥外，但即使在宿舍园区，紧张仍然写在每个人的脸上。梅花树新生的绿叶在夏风中颤抖，学生们行色匆匆，没人敢和不熟的同学攀谈，就连校车司机的吆喝声也听闻不见，大家都很有默契地，闭口不谈昨夜的异象。

　　能看得见。齐光探出头。天空的伤痕仍在那里，就在淡蓝的天幕后面。彗星不再是恐怖鲜红模样，淡化成模糊的蔚蓝光点。它的长尾断断续续，苍白而透明，云舟穿梭其间，留神去看的话，能瞧见云舟上偶尔闪烁的光亮。那一定是某种高阶巫术，风如此说到。

　　“早点开饭，吃完饭忙你的功课去吧，今晚哪里也别去。”母亲是知坐在饭桌上已经够久。齐光家的餐桌就设在客厅里，夕阳透过玻璃窗，在红木桌面上投下四个长方的橘黄倒影。信纸就落在靠里的一个方格里，阳光为信纸染上暖色，然其内容必然是冰冷无情的。齐光瞧得出母亲脸上极力压抑的愉悦。母亲没有提起，她便假装不知道，冷眼看她飞快地签下自己的名字。

　　“明晚也不行。只要在家，就乖乖呆在家门后面。”母亲平淡地说。拆开的信封就在她手边，火漆章被粗鲁撬开，连带着撕坏信封。齐光瞥了她泛着油光的脑门一眼，开口道：“这究竟是白塔的意思，还是你本人的？”

　　“白塔和妈妈，都是为了你好。一天天的，在外面鬼混，有什么好处呐，升学考什么，考怎么玩儿吗？要是期末考这个，妈现在就帮你把窗子打开，你去，现在就去。”她指向窗外，胳膊上白花花的肥肉左右晃荡。齐光竖起耳朵。她们居住的老旧楼房隔音很差，邻居上下楼总能听得清清楚楚。楼梯间没有脚步声，楼栋大门口就不好说了，否则的话，她怎么不指大门？不行，那样的话，我还怎么救青岚出来？

　　齐光倏地站起来。母亲猜中她的心思，手臂还没抱起来，脸上先有了鄙夷之色。

　　“你打算干嘛？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可是我生下来的，哪根指头瞒得过我的眼睛？我告诉你，今天我就是不睡觉，也要守着你！你呀，趁早忘了那些不入流的小巫师。齐家全族，可都指望你呢！”

　　哼，说得你是齐家的一份子似的。但凡有什么不如意，又是“你们齐家”。齐光看向大门，只当风吹过了垃圾堆。

　　“你不行！不准！我还管不了你了！”母亲火烧屁股一样跳起来。她原本是想阻挡齐光的去路的，不知道是什么让她收住了脚步，反正肯定不是对女儿自由意志的尊重。“当初我生下你，你那老爹把他得了个白发女儿的事情写在请帖上，给你们齐家全族传遍了。来看你的人一个接一个，说的都是漂亮话，偏偏没一个眼里有我这个当妈的。你老爹呢，对你只有翻来覆去的那几句：‘等我女儿成了首屈一指的大白袍，我倒要看看，还有谁看瞧不起我齐言书的！’你的尿布，吐过奶的脏衣服，哪一件是他洗的？我涨奶胸口疼得跟压了砖头一样，他有哪一次注意到了，说过一次体贴话吗？”

　　莫名其妙。齐光看着母亲皱成一团，涕泪纵横的脸，只想抽身离去。“我拜托你，冷静一点。你说的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

　　糟糕，不该这么说的。话还没说完，齐光就后悔了。可惜说出的话不能收回来，结过的婚，生下的孩子也一样。果不其然，母亲尖叫起来，她的嘴唇像是安置在涨红脸庞上的巫术道具，充分展现着自己的自由意志。齐光敢打赌，母亲说话的时候根本不用思考，只需交由嘴巴就可以了。

　　“跟你没关系？我是为了谁辞掉工作的，为了我自己吗！”母亲用力戳自己的胸口，口水喷到桌面上，落进桌面窗格的合影里。齐光端详粘在桌上的口水泡，努力忽略母亲歇斯底里的嚎叫。“我做的饭进了谁的肚子，洗的衣服穿在谁的身上？你说，你说呀！你就跟你老爹一样，拎着两只手，从来不懂得帮我一点忙！你们齐家一水儿的白眼狼，血管里流的不是血，全是冰！哎唷，我到底造了什么孽，含辛茹苦把你拉扯大，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母亲一屁股坐下，捂脸哀嚎起来。齐光咬紧牙关，走向门口。母亲的哭嚎戛然而止。“停下！你去哪！”她的嗓音强硬冷酷，和方才判若两人。齐光握住拳头，没有立刻回答她。她还不能放松紧咬的牙齿，否则的话，飚出来的很可能是一句脏话。母亲自以为震慑住了齐光，用命令的口吻说道：“哪里也不准去！”

　　“我不是去找晓岚。”糟糕了，果然口不择言。母亲立刻抓住把柄，冷笑起来。“哟，‘晓岚’，叫得可真亲热啊。怎么不见你对你老妈这么亲热呢！只可惜，她被押进神龙之眼，再也听不到啰——”

　　“你听谁说的？谁告诉你的？晓岚是巫师的女儿，堂堂正正的女巫学徒，没有进行审判，他们怎么敢！”齐光扑到餐桌前，母亲抹去脸上的泪痕，显出得意的神色。“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哼，她那点破事呀，现在整个巫园都知道了。我看到时候谁还敢把她娶进门！”

　　“胡言乱语！牛头不对马嘴！”齐光心里怕得要命，但不敢在母亲面前表现出来。母亲掩耳盗铃不是一天两天，和晓岚之间的事情，她其实心知肚明。但在这个家中，只要不当面承认，不捅破那层窗户纸，两个人就能当作无事发生。不到时候，还不到光明正大的时候。只有天知道齐光忍得有多辛苦。跟晓岚不同，她并没有把心上人介绍给家人认识的打算，也没有称得上至交好友的人。她只是讨厌那种做贼的感觉，还有母亲那种趾高气昂的，抓住了作弊学生般的得意。

　　有什么好得意的？等我当上大白袍，就颁布法令，宣布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之间的感情不是罪过。不仅如此，我还要拆掉回声长廊的风铃，准许学生之间正常交往，同时像允许男巫学徒待到晚钟以后一样，赋予女巫学徒同样的权力，并且将他们的课本统一。

　　齐光脑筋转得极快，理清思绪，做出决定只需要几个呼吸的功夫。她朝门口走去，身后椅子脚刺耳的拖拉声同时响起来。她本不想停下的，但她接下来打算去拜访大伯，他是齐家的大家长，往来的巫师中，有几位级别不低。母亲好歹是齐家的媳妇，要是惹恼了她，让她跑到大伯面前胡言乱语一通，即便大伯不相信她的疯话，要请他出手帮助晓岚，也会难上加难。

　　“我不准你去！你聋了吗！”母亲趿着拖鞋赶上来，伸手就要拎齐光的耳朵。有时候真怀疑她是不是烧饭烧傻了，她似乎忘了自己和女儿的身高差距，最近两年，每当她要故伎重演，齐光都能轻松地把她的攻击化为难堪。她偏偏一次也没记住。面对伸来的手，齐光偏转肩膀，母亲的手打到她的后脑勺，转而拽住她的头发。齐光立刻挣脱，头皮一紧，回头看时，一撮白发正飘向客厅棕红的菱形瓷砖。

　　“哪都不准去！”

　　去了又怎样，有如此发吗？“我去大伯家。”

　　“找你大伯做什么？”

　　“找齐事敏。”

　　“放屁。你向来看不起你那堂兄。”

　　“看不起他的是你。”

　　“你是不是傻！”母亲已经在尖叫了。“妈妈都是为了你好，你怎么就不听话呢！你大伯，什么时候拿正眼瞧过你老爸？这么多年以来，你还没看出来吗！为了外姓旁人去求他，你就下得来这个脸？傻孩子，妈是心疼你啊。你跟那个，是不会有结果的。听话，你要是累了，就早点休息，晚上妈给你炖你最喜欢的排骨莲藕汤。”

　　母亲跟上来，要摸齐光的脑袋，齐光偏头躲过。她要是不把“傻孩子”挂在嘴边还好，有时候齐光真是好奇，母亲究竟是不清楚自己的喜好，还是刻意为之，存心恶心人。

　　“我去去就回，还赶得上晚饭。”齐光执意出门，她甩开母亲的手，母亲不依不饶，闪身堵在门口。

　　“你别去了，没用的！昨晚她爸爸没在志愿名单上签字，已经被领导记上了，现在不过略施薄惩而已，你求齐言松也没用！”

　　“谁告诉你的？菜市场的秋菊大妈？”

　　“哼，甭管谁告诉的。妈跟你说的，可是铁打的事实。你呀，趁早和她撇清关系，妈还会害你不成？你们齐家也就那样了，没办法让你认识哪位大白袍的儿子。不过你还年轻，等你升上三年级，有的是机会不是。就算为了这个，你身边的位置也得……诶，你去哪儿？”

　　齐光冲向厨房，母亲的拖鞋声紧撵着她，有如雨天贴在墙壁上的鼻涕虫。“妈跟你说话呢？你要干嘛？”母亲语气焦急，但并未阻拦齐光。齐光走进厨房，径直走向靠门的第一个橱柜。橱柜钉在墙壁上，顶部紧贴着天花板，母亲必须站在椅子上才能够到，那几罐浑身白毫的顶级毛尖就存放在里面，不是贵客临门，母亲绝舍不得打开的。

　　毛尖不在原先的地方，上一次用那罐茶叶还是大伯造访，齐光亲自拿出来，泡好茶叶之后放回去的。如今铁罐的彩色标签不再正对着柜门，掀开盖子，系袋子的皮筋歪在一旁，不是齐光惯用的手法。

　　“是谁到了我们家？”齐光送回茶叶罐，甩上柜门。母亲佯装无事，轻描淡写道：“那不重要。你的一举一动，领袖塔里的大人物可都看着呐。你要好好争口气，才对得起你死去的父亲，还有你母亲我几十年的辛苦……”

　　“够了，这些年来，他们是如何‘关注’我的，你假装不知道吗？”齐光握住厨房门框，望向身后的母亲。她呆滞的眼神让她说不下去。她不知道，当然不知道。她从未体会过每月编写思想汇报的滋味；红眼乌鸦不会在塔内搜索她的身影；也没有哪个巫师学徒藏身于巷道拐角，怀揣老师的命令，前来试探她的虚实。作为百年来光系第一人，齐光只需要保持思想正统，巫术高超，至于别的，根本无关紧要。够了，我受够了。你们能在教材上做手脚，限制她的考试科目，但也仅限于此了。齐光的思想与龙神同在，是你们无法触及的；她怀抱着什么样的理想，会倾心于谁，为谁而战，也是你们不能左右的！

　　齐光怒而冲出家门，途中撞倒了母亲。母亲倒地不起，哀嚎一声接着一声，直送她到楼梯口。明明能够一手拎一袋二十斤的菜从菜市场走半小时回到家，一口气上五楼不喘气，偏偏一碰就倒。她没有那么脆弱，你也一样。

　　齐光一口气跑出楼栋。夕阳和母亲的声音同样不见踪影，归巢的乌鸦结成一片铅云，聒噪着飞过楼宇间长条形的天空。黑夜尚未到来，钴蓝的天空上，白云终于越过天空的伤痕，蓬松地覆盖在上面。一朵火烧云自白云丛中探出头来，轮廓形似龙首。长庚星透过龙首眼窝的裂隙，一眨不眨地望着奔跑在巷道里，那有能力说出龙的语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