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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剖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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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弘中是个说做便做的性子。
次日用完早膳,府里的嬷嬷来敲宋莅之门了,“宋公子,老爷夫人喊你到前厅,说是顾公子有要事商量。”
外头凭空滚过几个闷雷,天气沉闷得让人心悸。
宋莅之赶到前厅的时候,入眼便是顾弘中跪在堂中央的情景,宋母倚在他身旁,眼里满是关切与焦急,“好孩子,你这是怎么了?有话直说便好,用不着跪在这里。”
宋剡章端端正正坐在堂上,单手按着太阳穴,眉心微微蹙着,应该是大病初愈后的正常反应,闻言抬头,刚好看到了从门口进来的宋莅之,轻声道,“溪云啊,修思是有何事?如此大动干戈。”
看来顾弘中还没有说什么,宋莅之心想。
他踱至宋母面前,将她拉开,扶坐到宋剡章旁边的位子,顾弘中趁机给他使了个眼色,似乎是向他示意自己会把握好分寸,让他无需多虑,宋莅之微微点头,顾弘中这才露出舒心的笑。
他缓缓将头转向堂上的宋父宋母,收敛了方才玩笑般的神色,“义父义母,顾弘中不孝。”
两位老人面面相觑,显然都没怎么听明白,宋剡章啜了口嘴边的茶,拎起茶杯轻轻滚了一转,“修思啊,此话怎讲?”
顾弘中是他看着长大的,修思这个字也是他给取的,这孩子直来直往惯了,不是耐得住的性格,现如今他一开口就是请罪,宋剡章不用多想也猜得到这肯定是先斩后奏。
毕竟这十几年间,这小子没少干过这种事,所以他并未表现得多么惊讶,只是静静听他讲下去。
陇南节度使这个官他一当就是二十年,早些时候,这一带的流民还饱受战乱之苦,流离失所的平民远比猖獗的蛮夷来得多。
宋剡章便是在那种境况之下收养了一个小毛孩,那时宋莅之也才出生没多久,或许是初为人父的天性使然,当他在一群衣衫褴褛的流浪者里面第一眼瞧过去时,目光便锁在了这个裹在脏兮兮棉布里的娃娃身上。
他走过去,俯下身子问他的家人去哪里了,小娃娃摇摇头,一双乌黑的眼睛睁得亮亮的,打量了面前这个大人一会儿便又缩了回去,垂着眼看地面,旁边有个老妇人站了出来,冲宋剡章说道,“官爷,这小孩儿的父母应该是在战场上没了。”
宋剡章凝神思量了很久,冲这小娃娃伸出了手掌,“你愿意跟我回去吗?”
小孩子当然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但刚刚布施完粥的宋剡章身上是让人安心的饭香味儿,他也就迷迷糊糊把手伸了过去。
这一伸,便是十数年。
宋剡章没有像其他官宦人家那样把捡回来的孩子当仆役使唤,给了他身份,给了他读书认字的机会,给了他同自己的亲生儿子无甚区别的关心与照拂。
慢慢地,他发现这孩子习武有天分,于是拖朋友寻了善武的师父,将他送去潜心学习,或许是命格使然,这孩子习成了一身武艺,便跑去保家卫国了。
若真如那老妇人所言,那么这孩子便是去手刃杀害他亲生父母的元凶了,幸而这些年,宋剡章教了他很多道理,包括宽宥与饶恕,没让他沦为杀人如麻的怪物,反倒养成了他潇潇洒洒,肆意跳脱的性子。
这一点上,宋剡章很高兴,也算是问心无愧,他本就无意把过去的事情强加于一个手无寸铁的孩子身上,更何况这个孩子或许拥有无穷无尽的选择与前途。
但与此同时,他也很愧疚,这份愧疚是对宋莅之的,他也用了一样的法子,却没能让自己的亲生儿子不再纠缠于那些荒诞不已的曾经。
雨突然下起来了。
一时间,屋里只能听见雨水滑落屋檐,重重倾泻于青石板上的动静,断断续续地,狂风夹杂着雨浪,敲打着窗棂,像来自远古的呜咽。
顾弘中便是在此时开口的,他微微抬头,迎着堂上两位这十几年来待他胜如亲生父母的人,而后在他们诧异的目光中,俯身磕了三个响头。
宋莅之看到,他的眼神一改往常的漫不经心,郑重而坚定,仿佛在立什么了不起的誓约,至少在这一刻,他觉得,大公子之于顾弘中应该是比神祗还要重要的存在。
“义父义母,恕弘中不孝,我惦记上了齐王府的大公子,我罪该万死,也活该千刀万剐,我知错,但我绝不悔改。”
因为只有神明,才能让信徒即使忤逆其他也要不惜一切代价去信仰。
不出所料般,宋剡章猛地拍桌而起,“逆子!你说什么胡话!目无尊长就算了,还竟敢如此僭越,我宋剡章家世清清白白,从未出过这种践踏君臣之礼的莽夫,也不收枉顾人伦之徒,齐王与我交好,你休要再有亵渎齐大公子的心思!”
茶水被撞翻,在桌布边缘留下浅褐的痕迹,又慢慢顺着桌角淌下来,那茶水应该是凉透了的,宋莅之自嘲般想到。
他自小到大就见过两次父亲如此失态而又失魂落魄的模样,上一次恐怕还要追溯到宋剡章被贬之初。
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那时他还很小,而即使在他那样年幼的情形下,宋剡章也毫不犹豫地发了一通脾气,有母亲在侧,他自然是没有受到任何实质性的伤害,可时至今日,宋剡章把笔墨纸砚乱洒一通,疯子般将自己抓挠得蓬头垢面的情景却仍历历在目,宋莅之常想,会不会是因为他亲眼目睹了这一切,才会耿耿于怀这么多年。
“义父!修思没有僭越,也没有枉顾礼法,如若在当今的世道,在现存的礼法之下,连择一人终老这种事都不能遵循个人的意愿,那这样的礼,这样的法,究竟要如何被奉为圭臬?”
“你!你这臭小子,只知贫嘴,若是天下人都你这般想法,不懂克己复仁的道理,只为满足于一己私欲,那天下岂不乱了套了。”
顾弘中也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可义父呢?义父当真君子当了这么多年,一心为民这么多年,又得到了些什么呢?恕修思一介武夫,不懂这些个高高在上的大道理,只愿当那个沉溺于一己之私的小人罢。”
恍惚间,宋莅之仿佛看到宋剡章重重抖了一下。
宋剡章气不打一处来,起身便要上前教训顾弘中一通,说时迟那时快,宋母赶忙拦到了他面前。
“剡章,你倒是说说,为何修思与那齐王大公子结好便是僭越,便是践踏君臣纲法,便是不把人伦放在眼里呢?”
“这,夫人,怎么连你也不懂事,要胡来呢?”
宋母倒是丝毫没有低声下气唯唯诺诺的姿态,义正言辞道,“剡章,你曾与我说过,读书不论男女老少,因此即便是我一个妇道人家,也得空看了几本书,有些道理太高深,我或许看不明白,不过就应付眼下之事那便绰绰有余。论出身,修思虽比不过大公子,可他自小有你我教导,知人情晓事理,称其僭越,恐怕官人要自省;论功名,修思如此年纪,便在武艺上取得不小成就,还一路青云直上,成了皇上的左膀右臂,前前后后来我们家给他说媒的人也算踏破门槛了,这些个哪一点会配不上汾都大公子,何来践踏君臣之礼一说;论人伦,相公可是觉得这两情相悦只能生发于男女之间,若是如此,先不论相公的想法是否过于陈旧迂腐,单单从这面上看,为何男子与男子结好便是藐视人伦呢?人伦又是为何而生呢?若非为天下人,何来人伦。”
宋莅之原本悬着的一颗心渐渐有了着落,母亲一辈子相夫教子,原以为诸多事情都只是顺着父亲,却不曾想,这一番话竟如此掷地有声,容不得人辩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