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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还阳 ...

  •   他语调轻佻,像在说一件关乎家长里短的琐事,阴差听出他有意为难,纸一样惨白的脸上忽然露出一点贪婪的笑意:“真君慎言。生死簿是判官亲笔,若要查阅须得去阎君面前当堂对质。可阎罗殿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您虽然飞升上界,如今身在地府,便得遵循这里的章程。”

      黄九郎明知故问道:“什么章程?”

      阴差捻了捻手指道:“下官愿意为真君引路,只是……阎罗殿在枉死城下三百尺,途中须经血河池和无间炼狱,道路辛苦,劳烦真君赏些香火之力。”

      黄九郎哈哈笑道:“我原以为你是个聪明鬼,知晓引我去阎罗殿,好教那几位阎君判官相互打官腔推诿一阵,免得丢了拘押的魂魄,追责到你一个小小阴差头上。”

      说到此处,这容貌俊美的狐仙似笑非笑地乜了阴差一眼,转了语调森然道:“蠢材,你既然将路都指明了,我难道不会自己去寻?”

      阴差见从他这里要不到好处,便一抖索命锁站了起来,改了谄媚的态度,倨傲道:“若无人引路,真君恐怕出不了枉死城。也罢,如今若要从下官处带人走,下官只得拼死阻拦。”

      黄九郎冷冷道:“既如此,你尽管一试。”

      眼见双方一副要动刀兵的架势,李魏鬼魂之躯畏惧那阴寒的铁索,开始无意识地颤栗。他分明没了呼吸和心跳,此刻居然觉得紧张得喘不过气——他怎么也没想到黄九郎竟神通广大如斯,能一路下黄泉追寻来此,而听他这口气,像在阴曹地府也能来去自如。

      可生死轮回的事,他一个狐仙,能干预得了么?

      三途河畔阴风阵阵,吹得李魏打寒噤,他正哆嗦着将胸前那还在隐隐散着金光的玉坠攥进手心,试图汲取一点温热,手腕处忽然一暖,是黄九郎劈手将还缚在他手足上的锁链断了,伸手过来钳住了他。

      黄九郎耐心告罄,套出了阎罗殿的所在便不再多言,一纵身携着李魏化成一道赤红的流光掠向天际。他踏入神域后法力远非寻常妖鬼可比,那阴差阻拦不得,只得眼睁睁看着二人远去。

      李魏一介凡人,还是头一次置身在半空中,他惊奇地睁大了眼睛,瞧见下面广袤大地如裹挟在浓雾中一般,漆黑得令人窒息。唯一的光是那条粼粼的三途河,蜿蜒而去,一直到天尽头。

      李魏沉默了须臾,在扑面而来的猎猎狂风中朝黄九郎道:“黄……公子,你方才说,是小敬托你来找我,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我该死了罢?又怎么回得去呢,难道要借尸还魂么?”

      黄九郎眉间神情却不似方才在阴差面前的轻松,他略一沉吟,只简单答道:“确然是廖小姐的嘱托,如今我带你去将生死簿上的寿数改动一二,你便能还阳了,前因后果你届时便知。”

      李魏讷讷地应了一声,眼前的黄九郎实在太过陌生,他不敢再多问。

      不多时,视野中出现了一座亮着灯火的城池,黄九郎将身一纵,两人便落在了城门前。

      这城建在漆黑的浓雾中,四周没有城墙,城门口仅有一座悬着匾额的高大牌坊,上书“枉死城”三个大字。城门口鬼影憧憧,俱是阴差押解着魂魄往来行走,李魏和黄九郎二人甫一踏足,便收到了数不清的注目。

      黄九郎严肃道:“李公子,你须得跟紧我,不管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都不要贸然开口搭话,若被枉死城留下,便不能再回阳间了。”

      “……好。”

      ·

      却说三月初四这日黄九郎答允了何逸会尽力将李魏的魂魄带回,便问泪痕未干的廖敬:“廖小姐,回魂的法阵需要你亲身加持,你须得随我一道去湖州李家中,守在李公子的灵前。但如此你便赶不上初九的会试了。”

      廖敬愣了愣,听见黄九郎道:“你魁星入命,若参加今年的科举必定金榜题名,步步高升,日后做个女驸马也未可知;如若你弃考回去救了李公子,余生仕途便断绝于此了;但若我去地府未能带回李公子,你即便回去了,也救不了他的性命。事关命数,你须谨慎抉择。”

      房间里静默了片刻,廖敬道:“我若回去,表哥有一半可能还阳,我若不回去,表哥便绝无回魂的可能,对吗?”

      黄九郎道:“是。你颈上的玉坠本是一对,可沟通阴阳,我以它为容器施法偷换寿数,但需你的鲜血做媒引,你便一刻也不能离开李公子的尸身。”

      廖敬道:“好,我同你回湖州。”

      黄九郎与何逸都没想到她应答得如此痛快,两人怔愣地对视了一眼,黄九郎起身道:“如此,请廖小姐整理行装,我们尽快启程。”

      何逸与黄九郎将廖敬送回她自己的房间,两人面色都十分凝重。

      “九郎……”

      “我……”

      何逸勉强笑了笑道:“九郎先说罢。”

      黄九郎皱着眉,有些烦躁地抿了抿唇:“我与李公子有因果牵扯,是以这一趟我须得亲赴地府。何兄,三月十五是你生辰,那日我恐怕不能赶回来。”

      何逸:“……”就这?

      “何兄想说什么?”

      何逸无奈道:“我本想嘱托你万事小心,不可逞强。地府岂是你自由来去之地,作法改寿数更是逆天而为,我担心……罢了,不祥之话就不说了。”

      黄九郎道:“那生辰……”

      何逸抬手敲了敲他脑袋:“还生什么辰啊,我忙着考试呢,哪里还有空顾及生辰?比起这个,你说你与李兄有因果牵扯,那是怎么一回事?”

      黄九郎道:“你可记得,去年四月你受了我妖气侵袭,高热不退,危在旦夕。放眼湖州城只有慧海那秃驴能施法驱邪,但佛门禁地,我擅闯不得,便去求李公子送你上宝林寺,因此欠了他人情。”

      “这么说,本是我俩的因果,却将李兄牵扯了进来……”

      黄九郎叹了口气:“是。他后来在群芳阁沾染妖气,以至病重,多少也与因果有关,是以这次我须得拼力救他。”

      说话间廖敬已收拾停当,推了门出来道:“黄……黄公子,我们这就走罢?”她依旧做男装打扮,肩上系着包袱,神情仍苍白着,一双眼睛干涩得发亮。

      何逸便道:“万事小心,早去早回。”

      ·

      枉死城中尽是枉死之人的魂魄,既非寿终正寝,魂魄的面目便大多狰狞可怖。有死于天灾的饿死鬼,两颊凹陷,形容枯槁;有死于时.疫的痨病鬼,面目青黄,双睛暴突;更多的是死于战乱的兵卒,拖着残缺不全的身体在街巷上游走。李魏一路上瞧着众鬼百相,默然无语。

      二人在城中转了许久,也不知该从何处下到地下三百尺,正踌躇间,忽然听见一阵撕心裂肺的鬼哭声。

      鬼影攒动处,原来是一个阴差提着铁锁链,将一个年青女子拖在地上,那女子趴在地上不肯往前走,放声大哭,阴差却不为所动。

      鬼魂们即便敢多管闲事,也不敢招惹阴差,都远远地站着指点议论。李魏惯是爱看热闹,却谨记着黄九郎不许他开口搭话,只得强忍着好奇心侧耳努力地听那些鬼言鬼语。

      “哎哟真是造孽,这么年轻的女娃子,被卖到血河池了……”

      “听说是汝阳王的妾室,因为私通罪受了女刑……”

      “嚯,来头不小,替的谁?”

      “谁晓得替谁,总归都是替官老爷们受过……你我今日看热闹,明日也要被卖……”

      李魏听了半晌,终于拼凑出了个梗概,原来这女子在凡间的亲人与阎罗殿做了交易,将她的魂魄卖去了血河池,替某一个在凡间作恶多端、本该入血河池的人受过。

      既是“枉死”,要么被害,要么自尽;既是“替”,这名女子生前便不曾作恶,一切恶名俱是被阎罗殿硬加上的,为的就是“名正言顺”地投入池中,结局不外乎魂飞魄散,抑或是来世转入畜生道。而作恶多端的人,只要有钱有势有门路,能与阎罗殿做成交易,便可安安稳稳洗脱罪名,投个福寿双全的好胎。

      李魏默然良久,侧头去看黄九郎,后者神情隐没在暗处,十分模糊。察觉到李魏的目光,黄九郎过来附在他耳边低声道:“跟上那阴差,就能找到血河池。”

      果然,阴差在众鬼窃窃的议论声中强硬地拘了那女子的魂魄扬长而去,二人一路尾随他拐过许多街巷,至一口大井前,阴差同女子都失了踪迹。黄九郎遂带着李魏翻身跃下,一落地面前便是血河池前的界碑。原来他们置身于一条三岔路口处,这三条路一条通往血河池,一条通往无间炼狱,还有一条的界碑前写着“奈何桥”。

      血河池那头遥遥传来的尽是鬼魂号哭声,黄九郎侧耳听了片刻,便抬腿走往通向“无间炼狱”那条路。

      此路漆黑阴冷甚于黄泉,李魏冻得牙关打战,胸口的玉坠被他紧紧地握在手心中,一直稳定地散发着热度。黄九郎瞥见,目光顿了顿,终究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加快了脚步。

      阴曹地府无日月晨昏,四下都是昏黑一片,辨不清时辰。若不能赶在头七前还阳,便于三魂六魄有损,届时李魏若成了个痴呆傻子可就难办了。黄九郎在这路上走得心浮气躁,恨不得立刻飞去阎罗殿,抢了生死簿便走。但李魏还在旁边,他不好自乱阵脚,让这凡人公子哥儿跟着惶恐不安,只得强自按捺着焦躁前行。

      转过一个弯,眼前一亮,无间炼狱和阎罗殿就在眼前。左方的阎罗殿建在高高的石阶顶层,大大小小数不清的鬼来来去去,扛刀叉的,搬文书的,各司其职,好一副热火朝天的忙碌景象。而右侧的无间炼狱深数百尺,每层都以重镣关押着鬼魂,正在行刑的不在少数。离得最近的这层里有十几人披头散发,衣衫破碎,被碗口粗的铁钉当胸而过,钉在满是血污的铁床上,裸露在外面的皮肤上全是刀棍加身的淤青痕迹;还有一个妇人打扮的女子未着上衫,被拷在铁笼中,一名青面獠牙的夜叉提了桶滚沸的水从她后背直直泼下去,霎时间妇人背上皮肉溃烂见骨,脓血流了满地,腥臭味随着沸水的热气扑面而来。

      李魏养尊处优惯了,哪见过这些,顿时弓下腰开始剧烈地干呕。

      他弄出的声响惊动了守在阎罗殿前的夜叉,霎时间刀枪棍索尽数朝这边乱飞,被黄九郎抬手以法印一一击落,这狐狸往前踏出一步现了神相,朗声道:“来时匆忙,不曾携拜帖,但小仙有要事求见阎君,烦请诸位引见则个。”

      ·

      却说黄九郎带着廖敬连夜御风飞回湖州,在三月初五这日早晨叩响了挂着白纱的李府大门。门房穿着麻布衣衫,见了廖敬也是一惊。廖敬问了李魏停灵的地方,便带着黄九郎直奔过去,远远听见李魏院子里传来压抑的哭声。

      李魏的母亲年纪还不到四旬,穿着一身玄青色裙衫,被丫鬟婆子们簇拥着坐在厅上。她往常保养得极好,喜爱穿戴繁复华丽的钗环,如今只挽着素簪,形容憔悴非常。厅下或站或跪地挤满了一屋子披麻戴孝的从兄从弟和子侄辈,个个都面色悲痛。

      按习俗,下葬前逝者的亲人每日晨间都要来灵前哭一会儿丧,廖敬对这场面早有心理准备,但真看到满屋子挂的白纱,和堂上停的那口原木棺,她还是觉得一阵灭顶的窒息。

      廖敬哽咽出声道:“姨母……”

      李夫人见了她,愣了愣,而后像是绷了许久的面具终于碎裂开来,泪水从面颊上滚滚而下,她颤抖着朝廖敬伸出手,一旁的丫鬟连忙搀扶她起身,廖敬三两步奔过去,两人搂在一处放声大哭。

      李家是几代商贾,把控着湖州城半数以上的赌坊和窑子,李魏是二房唯一的嫡子,将来少不了要继承家业,如今乍然撒手人寰,二房偌大家产要么归到公中,要么归妾室的孩子,李魏母亲可不就白忙活了大半辈子么?当初她嫁来李家,可算是风光无限羡煞旁人,然而在这深宅大院里每天与姬妾姨娘们斗得水深火热,她半辈子没睡过几个安稳觉;反而是嫁给廖郎中的庶妹,虽然生活清贫些,却过着幸福安稳的日子,甚至还教导出了廖敬这样乖巧懂事的女儿……

      可见人生果真如轻尘栖弱草,转徙只一瞬。

      廖敬记挂着救李魏还阳的事,便附在李夫人耳边将来意细细说明了。李夫人如溺水之人抓住浮木,一双疲惫黯淡的眼睛中迸发出亮光,忙不迭将黄九郎请进了后厅茶寮。

      “李公子已走了五日,事不宜迟。”黄九郎屏退下人,将一切布置妥当,叮嘱道:“阳间血气可透过玉佩传递给李公子的魂魄,能护他安稳过三途河。我走后,李公子那块玉必须时时刻刻浸泡在廖小姐的鲜.血中,不得稍离,否则灵气一断,我同他的联系也会断开,后事就福祸难料了。”

      廖敬点头表示明白了,黄九郎强调道:“是鲜.血,所以每隔半日需要重换一碗,廖小姐恐怕要吃些苦头。”

      李夫人原先并不抱多大希望,毕竟以前见过许多“大师”,但从没有真能把死人变活的,她更倾向于他是个江湖骗子,但见廖敬信得如此笃定,又不忍开口打断,只好坐在一旁静静地任黄九郎在后厅画阵。

      廖敬方才狠狠哭过一场,嗓子已经干哑得不成样子,摇了摇头低声道:“我不怕。”她手上裹着止血布条,顾不得疼痛,跪下对黄九郎行了个庄重的大礼,“此番恩情,我无以为报,如若表哥果真能还阳,我愿终生以香火奉黄公子的牌位。”

      黄九郎闻言淡笑了一下,微微摇了摇头。他最后检视了一遍法阵,道:“这便告辞了。”说话间双指并拢在胸前画了一个法印,倏地消失不见了。

      李夫人见状大为震惊,“噌”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指着黄九郎消失的地方瞠目结舌:“这,这……他究竟是什么人?”

      廖敬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只盛了鲜.血和玉坠的细瓷小碗,叹了口气道:“他是何家大公子的朋友。姨母,此事说来话长……”

      ·

      地府有十殿阎罗,今日当值的是卞城王。他原本在公案后的软椅上呼呼大睡,被阶下的刀兵声吵醒,刚一睁眼便教黄九郎的神相惊走了瞌睡——那是一只脚踏祥云的赤色九尾狐。

      卞城王连忙整了整衣冠,坐直了朝堂下众鬼斥道:“不得无礼!还不将兵.器收起来!”

      夜叉们便散开来给黄九郎和李魏让出一条路,两人拾阶而上,一直走了约莫四十级台阶,终于到了阎罗殿的公堂。

      李魏如今是魂魄,见了堂上陈列的各式刑具,吓得两腿发软。黄九郎伸出胳膊架了他一把,朝公案后身着铅甲,束腰勒带的人作揖道:“小仙赤云,拜见卞城王。”

      他刚飞升不久,任的也都是些闲差,故而名声不曾传到地府,卞城王掂量着他的衣饰装束,自觉不是什么大人物,便生了轻慢之意,一张口先兴师问罪:“赤云真君免礼。孤一早听闻真君从黄泉路抢了这凡人魂魄,嚷嚷着要送他还阳去,可有此事?”

      黄九郎道:“不错,此人姓李名魏,湖州人士,生死簿记载有误,故而阴差错勾了他的魂魄,小仙便带他还阳去。”

      卞城王道:“生死簿乃判官亲笔,如何记载有误?”

      黄九郎道:“错没错,一看便知。小仙来此便是请求殿下开生死簿,查一查李魏生卒年。”

      卞城王旁边一位峨冠博带的僚佐嗤笑道:“真君差了,阎罗殿有阎罗殿的规矩,你擅闯地府,偷渡枉死城和无间狱,阎罗殿尚且要论罪呢,生死簿岂是你想开就能开的?”

      卞城王咳嗽一声,拖长了调子道:“的确……阎罗殿自有规矩,真君擅闯已经触犯令条,按律当罚……”

      堂下众夜叉听说要罚人,便都蠢蠢欲动,窃窃私语,更有甚者已经举起了手中刀斧锁链等物,只等一声令下便上来将人捆倒。

      公案另一边站着的僚佐捻着胡须道:“按律本该罚去桃止山鬼门关服役,不过念在真君是初犯嘛……”

      他们几个在台上你一言我一语,几乎就要将黄九郎当场定罪画押了,李魏闻言心中叫苦不迭,以为今日必要折在这里,自己被发配去炼狱不说,也要累得黄九郎受罪。他这厢心中七上八下,却见黄九郎从袖中抖出一块令牌,远远朝卞城王的案桌上掷去。那令牌寒铁制成,坚固非常,与木桌相撞发出沉重的撞击声,将公案边三只鬼都惊了一跳。

      “诸君且听我一言。”

      黄九郎将恭敬有礼的神色全收干净了,露出原先那副气势迫人的模样:“实话说了罢,监兵神君近来听闻地府贪腐非常,特命我下来查探一番。还真是朽败糜烂啊……黄泉路上的阴差听闻我要查生死簿,竟大胆向我索贿;我从枉死城一路穿行到此,听城中众鬼说投入血河池的不是大奸大恶之人,而是他们买来的替死鬼;如今阎罗殿公堂上,诸君不问青红皂白就要定我的罪名……”

      他玩味地笑了笑:“若我回去报与神君,不知算不算得个大惊喜。”

      四象白虎星监兵神君主战伐,位高权重却最是嫉恶如仇,天上地下哪路神仙都不愿招惹他。不知为何他老人家忽然想起查问地府贪墨的事,但如果下面这些蝇营狗苟被他知晓了,十殿阎君的位子恐怕都得换一批人来坐。

      一时间堂上堂下鸦雀无声,只有对面无间炼狱里受罚的鬼哭声伴着阵阵惨叫遥遥传来。

      卞城王将寒铁令牌翻来覆去看了两遍,后背上几乎全是冷汗。他连忙道:“原来是白虎星君座下的仙使……小神有眼不识泰山,真君莫怪,快请坐罢。”

      说话间鬼差端着太师椅上堂来,卞城王亲自捧着令牌下来交还给黄九郎,又再次请他入座。

      黄九郎安稳坐了,听见卞城王在一旁战战兢兢道:“仙使今日所见……实在是地府地广人多,衙司部门不计其数,小神难以晓察毫末……”

      黄九郎笑道:“真是有趣,阎君殿下先前不还要拿我问罪,说什么阎罗殿自有规矩,如今您在此诚惶诚恐地回话,又是哪门子规矩?”

      “仙使大人万勿计较!”卞城王脸上挂不住,赔笑道:“那是僚属们不懂事,不知道您是白虎星君的人,才鲁莽冲撞了。……你们两个还不过来赔罪!”

      那两个宽袍皂带的僚佐过来扑通跪倒,连连告饶。李魏短短一炷香时间目睹了从众鬼斧钺相向到阎王恭请上殿,又从冷言冷语到谄媚相待,不禁暗叹真真如梨园戏一般精彩。

      黄九郎抬手止了那两人磕头的动作,懒懒道:“罢了,如今我要看生死簿……”

      卞城王便朝下面众鬼骂道:“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去取?!”

      不多时一名鬼差带着生死簿飞奔而来,又将判官笔也呈上了,黄九郎笑道:“不错,这是个懂事的。”便拿过笔来,将生死簿翻至李魏那一页,提笔删删改改,将阳寿“贰拾壹”的“贰”字抹去,写了个“捌”。

      等他合上册子交还给鬼差,卞城王觑着他神色小心道:“那仙使回去后若同星君禀报起来……”

      黄九郎整了整衣裳起身,斜乜着眼笑道:“卞城王殿下记错了,我今日并不曾来地府,自然不知道地府是何模样。”

      “是是是,小神省得了,仙使大恩,小神铭记于心!”

      ·

      一直出了枉死城,李魏才开口道:“黄公子,那白虎星君是什么来头?”

      黄九郎道:“你可听说过四象神?他们是上古四神兽的化身,共同执掌天上的五纬宿光——唔,就是凡人说的日月星辰。白虎星君掌管西方七星宿,喜好辟恶诛邪,很是严厉,地府众鬼都怕他得紧。”

      说话间他携着李魏往黄泉路阴阳界的地方飞去,两人重又化作一道赤红的流光掠过三途河上空。

      “严厉?可是……你回去如果不禀告地府的实况,他会惩处你吗?”

      黄九郎愣了愣,大笑道:“不会!今日我真正‘狐假虎威’了一次,我并不在他手下当差,那令牌是伪造的,监兵神君不常与地府往来,故而我不怕露馅——即便露馅了也无甚要紧,卞城王此番吃的是哑巴亏,你且放一百个心罢。”

      李魏没想到他胆大如斯,阎罗殿上也敢耍花招,语塞半晌道:“那……我那页生死簿作了改动,会如何?”

      “不如何,你会安稳地活到八十一岁。”黄九郎眨着眼笑道,“也不必谢我,你还阳之后,我还有事相求。”

      两人飞过了阴阳界,李魏只觉得眼前一阵刺目的亮光,便下意识地闭紧了眼睛,再睁开时发觉自己已回到了李府,入目皆是白纱,院子里人来人往全是来吊唁的亲友,哭声不绝于耳。

      他分明没离开多久,却几乎辨不清方向,黄九郎见状道:“你魂魄离体太久,再拖下去于心智有损。且随我过来。”

      两人飞快地穿行过门廊,李魏几次要与服着丧的下人相撞,都从他们间毫无阻碍地当胸穿过,顿时大为惊奇。

      至一处厅前,黄九郎拉着他挨门而入,李魏便看见了躺在棺中双眼紧闭的“自己”。这景象十分稀奇,他待要过去细瞧,目光却被旁边一个蜷缩着熟睡的人吸引了。

      “小敬?!她怎么会在这里?她不是,她不是在京中会试?!”李魏三两步飘到廖敬身边,待见了她掌心还浸着血的布条,当下又惊又怒,喃喃道:“这,这是怎么弄的?”

      黄九郎双手抄在胸前,淡淡道:“是为了你弄的。不然,李公子以为我是如何找到你的?你颈子上那块玉佩,护了你多次,又是由谁的血温养的?”

      李魏心思向来玲珑,三言两语间已猜出了个始末,他不敢置信道:“她为了救我,放弃了科举?”

      黄九郎叹道:“是,原本她今年必定是一甲进士及第。李公子,我听闻凡间有这样一句诗,叫‘不如怜取眼前人’,你经此一遭生死劫难,该有所领悟了?”

      语毕,他扯住李魏的魂魄往棺中用力一推,便原地显了身形,弯腰将伏案睡着的廖敬推醒。

      “廖小姐,去看看你表哥罢?他回来了。”

      ·

      李魏魂魄回到肉身中,整个尸体顿时剧烈地抽搐了一下,撞在棺材板上发出一声闷响,将堂下来吊唁的众宾客都吓坏了。李夫人得知消息后匆匆赶来,却见前厅中宾客俱散,只剩下一个脸色苍白的廖敬,正搂着李魏的尸体嚎啕大哭。

      “这……菁儿,作法可是失败了?”李夫人摸不清状况,瞧见廖敬哭得凄惨,自己忍不住也掉下泪来,“人死不能复生,你……”

      她话没说完,看见儿子的尸体又猛地一抽搐,吓得“啊呀”了一声,幸亏后面的丫鬟眼疾手快将她扶稳了。

      廖敬抽抽噎噎地说:“表哥活了,他,他手脚都有热度了,真的,姨母您来瞧……”

      再如何可怖,到底是亲儿子,李夫人当即扑过去探手摸了摸,发现李魏的身体果然如常人那样有了体温,脸色也不是青白的了,甚至身上的尸斑都退得干干净净,胸口微微起伏着,紧闭着眼像陷入沉睡了一般。

      “这……果然热了!他活了么?菁儿,你从哪里寻的大师……菁儿?!”

      “……表小姐!”

      廖敬连着两日放血,又极悲极喜,李夫人问话时偏头一看,她竟一时气机上逆晕死过去了。真是按下葫芦浮起瓢,眼见着李魏活了,这个又倒了。李夫人赶紧张罗着婆子和小厮们把两人抬回卧房,下人们有奔去主院禀告李老爷的,有去悬济堂请大夫的,前厅再次乱作一团。

  • 作者有话要说:  题外话
    emmm有点担心时间穿插着写会不会叙事混乱……
    鬼狱描写有参考《席方平》
    现实生活中有升官发财机会请姐妹们不要因为狗男人放弃了[鞠躬]
    下章回归主线
    1.22新修末尾,ps:李魏他妈(是亲生的)对李魏感情很复杂,她以前也很爱很爱宝贝儿子,但是后来李魏长成跟他亲爹一个尿性,她就心死了只想搞钱了。人物刻画应该番外会细说一点,这里如果大家看到他妈对他的死和活没表现出特别激烈的情绪不要感到很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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