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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三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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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廖敬与何逸一同北上,护卫们关于何家公子与那书童的闲话自然都听在耳朵里,她一开始并不相信那二人是那等关系。后来有一日车马在郊外歇息时,胡玖兴冲冲从林子里摘了把不知名的早春小野花,攥成一束举着给何逸看,后者将车窗的帘子掀起来,手肘支在窗框上低头与他对视。两人在春日的阳光里笑意盈盈地说话,那束小野花很快被何逸接了过去,珍而重之地握在了手中。

      她就在那一刻觉得传言不假,他二人该是亲密无间的,决不止主仆情谊。

      后来遭遇匪徒那日,她听见何逸隔着车帘不无担忧地喊“九郎”,恍然明白了书童胡玖的身份——何逸上一次用这样的语气喊九郎时,那个长相俊美得近乎妖异的少年在聚仙阁投壶得了头筹,何逸笑逐颜开,一迭声与他道贺。

      廖敬深知家家户户都有密辛,黄九郎为何装扮成书童胡玖跟在何逸身边,她没兴趣去探究。只是离京城越近,路上在驿站接到的家书就越令人担忧——她母亲除了嘘寒问暖,也顺口说一二句好外甥李魏,那人的病非但没有好转,自他们辞行后他愈发眩晕得厉害,几乎日日卧床不起。

      她手指无意识地颤抖着,深思了许久上京赶考的初衷,越发觉得心头不是滋味。

      这日乘船出了沧州地界不多久,离直沽尚有一段距离,众人夜里便在一个小镇上落脚,寻了处古庙投宿,胡玖——或者说黄九郎,不情不愿地选了处离大雄宝殿最远的寮,四下环顾了一圈,却给廖敬安排了一间离讲经堂近的屋子。许州那一遭之后,两家护卫便都默认了胡玖的“领头”地位,廖敬本就是个没主见的,何逸又纵着胡玖,如今他在队伍里简直说一不二,俨然骑在主子头上“作威作福”了。

      护卫们见识过他本领,不敢有意见,而廖敬也不是什么娇气小姐,并没觉得屋子不好,收拾完床铺就早早歇下了。

      但她合眼不多时,忽然觉得有人在推她的肩膀,边推边叫:“菁妹,菁妹,起来看雪了。”廖敬迷迷糊糊地睁眼:“表哥?你在这里做什么?”

      李魏穿着麻香色的大袖盘领袍,外头罩了件雪白的披风,笑起来活脱脱一个意气风发的公子哥儿,他一手拽着廖敬的手腕,急切道:“休问那许多,你只管出来,再晚些雪都要化了!”

      廖敬恍惚了一下,手腕挣动:“男女授受不亲,你我早过了同席的年纪,怎能闯进我卧房里……”后面的话没说完,她觉得身上一轻,李魏竟将她整个拽出了被窝。

      廖敬身上衣衫单薄,李魏把披风脱下笼在她身上,又替她拿了个手炉,一矮身将她背在背上,大步出了房门。

      冷冽的风迎面刮来,廖敬立时打了个喷嚏,人清醒了几分,瞧着满院子的银装素裹,怔忪道:“这……”

      李魏背着她往院门外走,笑道:“去年没下雪,你惦记着要采雪水配药,今年下雪了,你怎地还不赶紧起来干活?”

      廖敬瞧着敞亮的天色,估摸着该是辰时末了,她隐隐觉得不该是这个时辰,但一时说不上哪儿不对劲,便对李魏道:“是么,我忘记了。你,你要带我去哪儿?”

      李魏道:“还能去哪儿?园子里瞧瞧呢,有几株梅树生得高,那上头的雪该干净些。”

      廖敬将下巴搁在他肩头,那上面传来的温度令人安心,教她不自觉有了困意。廖敬含糊道:“今天什么日子,你竟不用去学堂。”

      “今日旬假啊,休沐的日子,去学堂做甚?”

      “那你怎地不在燕春楼?昨日下学你该歇在那儿才是,大清早没得搅我好梦。”

      脚步停了,廖敬听见她表哥用一种甚是迷惑的语气道:“什么燕春楼?你说长乐坊那些楼?我不要腿了吗敢去那儿寻乐子?”

      “……”廖敬无语半晌,道:“你前几日从谢家老四手里要的那个花魁娘子,这就不认账了?”

      李魏直呼冤枉,恨不得以头抢地,他跺脚道:“什么花魁娘子?你说清楚,谢四和王六那一伙什么时候又和我是朋友了?”他顿了顿,用力把廖敬往背上颠了颠,又开始往前走:“我不知道你从哪儿听的闲篇儿,我平日与何人相处,你难道不清楚?何苦说些怪话来气我?若我有地方惹得你生气了,你只管明白告诉我,我这人脑子不灵光,时常弄不懂你为何不高兴,但只要你肯明白说与我听,我便认了这个错。”

      廖敬怔住了,她嘴唇翕动半晌,涩声道:“你……”

      李魏埋头走路,语气里还带着点儿警告:“你要如何同我闹我都肯奉陪,但刚才那些话可不能在我爹面前说,他真的会打断我的腿!”

      廖敬没有搭腔,李魏像是真的思索了一下自己被打断腿的场景,忽然乐出了声,他喜滋滋地逗趣道:“腿折了事小,若他下手重了将我一棍子打去阎罗殿,到时候看你这小寡妇要怎么哭。”

      他许久没听见背上的人应答,奇怪地侧头去看廖敬:“睡着了?哎前面就要到了,你醒醒。”

      有一滴滚烫的泪水骤然落在他耳后,顺着脖子流到了颈侧,接着是更多滴,滚烫地落下来,几乎将他灼伤。李魏愣了愣,还没说话,已经听见了廖敬抽泣的声音:“你不是他。”

      廖敬双手环着李魏的脖子,脸在他后颈贪恋地蹭了蹭,含泪道:“别作弄我了。这是梦罢?我确然该醒了。”

      李魏沉默了须臾,叹了口气:“原想给你留个好念想……”他没有把话说完,在原地呆立了片刻,道:“菁妹,我该走了。”

      廖敬心下正难受着,闻言道:“去哪儿?”

      李魏道:“你既识破这是梦境,我便没有再久留的意义。”他顿了顿,没听见廖敬的回答,便低下头笑了笑,托着廖敬双腿的手紧了紧,又慢慢放松了力道:“原本想洒脱地说一句‘生死有命,毋需介怀’,后来想想,你大约恨我得紧,一到京城就会将我抛之脑后,还介哪门子的怀。”

      廖敬环着他的手骤然收紧:“什么意思?”

      李魏嘻嘻笑着,却答非所问:“你只管好好考试,表哥保佑你蟾宫折桂,衣锦还乡。”

      他说完这句话,整个人就如同烟雾一般消散,廖敬原本伏在他背上,只觉得身体骤然一空,整个人重重跌落在地。她不由得惊呼了一声,这一喊便将自己从梦中喊醒了。

      廖敬从床上猛地坐起身来,惊觉三更刚过,她只合眼了不到两个时辰。不知为何她觉得心跳得厉害,突突地仿佛要从胸腔里蹦出来,这个梦太过不吉利,她联想到近来收的家书,不安的感觉愈发重了。

      廖敬披衣起身,点亮了油灯,在小桌上铺开纸笺,开始写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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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廖敬迷迷糊糊地睁眼,先听见有人喊:“醒了!”然后有脚步声近前来,接着她的袖子被捋起,有温热的指尖搭上了她的脉搏。

      等廖敬视线清晰起来,才发现胡玖坐在床边替她“号脉”,何逸在一旁站着,此时正弯腰关切地望着她:“敬哥儿?可还有哪里不适?”

      廖敬是女子,终归对男女界限敏感些,她偏头去看被握住的手腕,面色却古怪地凝固了:“这……是做甚?”

      胡玖一只手垫在她手腕下方,另一只手二指并拢虚点在她脉门上,看起来不像是在号脉,倒像是……作法。

      何逸干咳了一声:“九郎他,呃,在替你疏通脏腑的气……”

      胡玖,或者说黄九郎,收回了手对廖敬道:“廖小姐,你心神激荡,一时昏了过去,是何兄将你扶到房中照看,如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廖敬怔了怔,忽然一把抓住了黄九郎的手,急切道:“你能救表哥,是不是?”她猛地坐起身来,顾不得头还晕着,就要下床找那封信:“家书上说表哥病重了,我知道你是狐仙,求你救他一命!”

      “……”黄九郎维持着被廖敬抓住的姿势拦了她一下,道:“你如何知道我是狐?”

      廖敬直身跪在床上,含泪道:“你,你是黄九郎罢?那日你同何兄玩闹时言语偶然提及,被我不慎听去,我知你神通广大,无所不能,求你救救我表哥!”她双手交叠在前,竟行了个叩拜的大礼。

      黄九郎稳稳坐着受了礼,神情有几分凝重。

      何逸回身去桌上拿了信递给她:“信在此处,我与九郎都知悉了李兄的事,敬哥儿,还请……请节哀。”

      廖敬抬起头来,双眼血红:“节哀?什么节哀,他……”

      黄九郎沉声道:“李公子命里合该有此一劫,他三日前咽气,如今魂魄应当被拘在黄泉路上。如今尸身怕是凉透了,请你节哀罢。”

      廖敬一颗心直直地往下坠去,她读信时便知过去这许多时日,李魏应是凶多吉少,心里再如何有数,真正听见噩耗时她仍旧支撑不住,整个人瘫软下去,颓然地蜷缩在床上流泪。

      她悲痛至极,捂着心口哭了半晌,竟然失语般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何逸看得心头难受,便在旁边的矮几上坐了,低头揉了一下通红的眼眶。

      黄九郎始终神情如常,他瞧着廖敬的狼狈模样发怔,不知在想什么,好半天廖敬开口说话,他才回神。

      廖敬哑声道:“早知如此,我何苦离家,以至于最后一面也……”她哭得喘不上气,哆嗦着说不出完整的词句。

      黄九郎沉默许久道:“头七未过,想救回李公子也不是完全没法子。我或可一试。”

      廖敬猛然抬头看他,何逸愕然道:“这,魂魄被阴司衙门拘去,也能救回来么?”

      黄九郎摇头道:“我不知,但头七前鬼魂不入轮回,我去一趟地府寻李公子,三日内若能带回他魂魄,便可以附回肉身。”

      何逸“蹭”地站了起来:“我同你一起去!”

      黄九郎哭笑不得地将他按回小几子上:“去什么去?你是凡人,若离了魂同我前往地府,于阳寿有失。”他严肃了脸色:“你好好参加会试,不可胡闹,出了差池要我如何同你爹娘交代?”

      他说着转向廖敬道:“我想看看廖小姐颈上佩戴的玉坠。”

      廖敬愣了愣,低头从中衣领口中拉出一条红绳,上面系着一块羊脂玉小坠,黄九郎甫一看见,眼神便亮了亮。

      廖敬怔忪道:“这是我满百日时,有一游方道士来访,送了我与表哥一对同源的玉,说玉石有灵可做我二人姻缘的牵绊……”后面的话却说不下去了,他二人姻缘早了断干净,想来这玉该是不大灵光的。

      黄九郎却道:“此玉有灵,若李公子也配在身上,拿着它寻人会便利许多。可否借我一用?”

      廖敬连忙道:“自然使得!”她解下玉坠递到黄九郎手中,急切道:“仙长可否带我同去地府?我不怕阳寿折损,只要能带回表哥,我什么都不怕!”

      黄九郎笑道:“万万当不起廖小姐一声仙长,我只是只乡野狐狸罢了。”他收好了玉坠 ,道:“地府我一人料理足矣,廖小姐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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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6.

      李魏手足上都缚着锁链,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阴差在黄泉路上行走。他身上还是卧病在床时穿着的中衣,领口前沾了几滴褐色的药渍,因着衣裳太过单薄,路上的阵阵阴风刮得他不住地打冷噤。

      他身体前所未有的轻盈——自他缠绵病榻以来,身躯沉重不堪,整日昏昏欲睡,此刻却十分清醒,困扰他许久的眩晕之症也不治而愈,他甚至五感都灵敏起来,除了觉得路上风刺骨寒冷之外,竟还捕捉到了一缕缕遥遥传来的鬼哭声。

      是了,种种迹象无一不在提醒他,他已经死了。

      李魏脚步便顿了顿。此间无间,四下黢黑,勉强能视物,没有晨昏之分,自然也算不清时辰,他在黄泉路上不知疲倦地走了许久,人间该是什么时候了呢?他死后,家里情形如何了?廖敬如今在做什么呢?

      他随着阴差又走了些时候,直到前方远远地出现了一条有光亮的带子,闪着磷光蜿蜒盘桓在黢黑的大地上。等走近了,李魏定神一看,才发现那竟是条河,也不知道映着什么亮处,河面上闪着粼粼的波光。河中浮浮沉沉有许多黑影,看不真切。

      “三途河?”他喃喃自语。从前话本里看的,坊间流传的,竟都成了真。

      阴差一路上不曾与他搭话,此时公事公办般开口道:“三途之水不可触碰,你不要掉入河中。”

      李魏下意识问:“为什么?”

      阴差却不答了。

      李魏寻思着左右人都归西了,再坏也不会比死更坏,他走至河岸边时好奇心大起,便弯腰下去捞了一把河水。入手与普通河水无异,冰冰凉凉,倏忽在指缝中溜走,留下几点残存的湿润感。

      谁知那河中浮沉的黑影如同有生命一般,循着他的方向一股脑儿涌了过来。霎时间整条三途河上都泛起了粼粼的银光,河面上伸出许多白骨森森的手,将岸边李魏一把拉下水去。那些手力气极大,将他往河中间拖去,李魏一个深宅大院里长大的公子哥儿,并不会凫水,甫一下去就呛得剧烈咳嗽起来,一边用力挣扎一边朝岸上大呼救命。

      他此时一副迫切求生的样子,倒是把自己已死透了这事儿忘得一干二净了。

      阴差像是早知他会如此,又或者见惯不怪了,一直冷眼旁观他的狼狈模样,半点也没有出手的意思。

      李魏呛了几口河水,渐渐被那些狰狞可怖的手拽得脱了力,他也随着河水的波澜浮浮沉沉,被这河水裹挟着不知道要漂往何处,才想起此处是阴曹地府,当是不会有人来救了。

      他颓然地松了挣扎的力气,决定听天由命了。三途河水感知到他的念头,愈发波浪翻涌,河面的银光几乎要将他整个吞没。就在此刻,他胸口前忽然一热,拖拽他的白骨指爪们动作稍缓,令他有了喘息的空隙。

      李魏自身死后魂魄冰凉,已许久没感觉到热度,如今乍然一热,几乎将他灼伤,他低头一瞧,发现是自小挂在脖颈下的玉坠,方才随着他挣扎的动作跳落到了中衣外面,此时正隐隐泛着金光。

      漆黑的空中忽然传来一声响,一道赤色的光破风而来,将李魏一把提起,落到了岸上。

      李魏浑身瘫软,跪坐在地上剧烈咳嗽,胸前的玉坠还在散发着金光。他抬头去看救他的人,却失了语言能力般愣住了,好半天他才敢开口喊那戴着银冠的俊美青年:“你,你是黄九郎?”

      来人一身铅朱色大袖锦衣,冠上银簪的两头各有一条坠着珠子的编绳,一直从发间垂至颈侧,俊秀昳丽的面容似是长开了些,身形也不是原先的少年形态,看上去肩背宽阔许多,单单往那儿一站,迫人的气势便扑面而来。

      唔,也许感到压迫感的不止李魏,那阴差哆哆嗦嗦地过来跪了,朝黄九郎行礼,口称:“见过真君。”

      黄九郎单手背在身后,居高临下冷冷哼了一声,并没让他起身,倒是将李魏扶起来关切道:“李公子,是我。”

      他看出李魏的满腔疑惑,微微一笑解释道:“我是狐仙,受廖小姐所托来寻你的魂魄,人既寻到,李公子便请随我回去罢。”

      李魏尚在发怔,阴差先道:“真君不可!李魏阳寿已尽,理该过了奈何桥投胎转世去,若真君带他还阳,岂不坏了阎罗殿的规矩!”

      黄九郎挑起嘴角道:“十方轮回是无量要事,我不敢插手,但有一点你错了,李公子恐怕阳寿未终罢?”

      阴差跪在地上道:“下官按生死簿拘人,断然不会有错。”

      黄九郎像个凡间少年人那样双手交叉抄在胸前,无赖道:“那便是生死簿写错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还阳挺麻烦的还有一段没写完,接下来1-2章副cp主场,小何戏份少了,但是李廖的情感经历我也没写很细,具体故事番外会专门讲。九郎才是主角儿!俺们标题都是他,何仔是二番(亲妈认证)
    另,聊斋本意是揭露人性和官场那些,我这篇立意没那么高哈咱就谈个恋爱,看个高兴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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