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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生辰 ...

  •   24.

      夜里睡不着,翌日当然起不来,白天打不起精神,就不能好好吃饭,也愈发读不进去圣贤书。等暮色四合,一边懊恼着白日没有刻苦温书,一边胡思乱想着黄九郎的事情,不出意外当晚又失眠了。

      如此恶性循环下,不多日何逸就瘦了一圈。开春病愈后他温补的汤药进得多,好容易将养圆润一点,如今不过三五日便回了原样,腕骨顶得老高,眼窝也深了,两颊干瘦得几乎脱了相,活生生如同“形销骨立”。

      红鳞看得忧心,他本来就是个碎嘴子,将这些情状一五一十给何逸爹娘汇报了,转头又在何逸耳边念叨要如何如何爱重身体,不可过劳读书也不可耽于美色云云。

      何逸听得烦躁:“胡扯,你日日守着我,我有没有沉溺女色你不知道吗?”

      红鳞一噎,刚要回嘴,忽然恍然大悟似的,连忙溜出去给何夫人写纸条:“小的忽然明白了,公子如此消瘦,是因为缺一个贴心服侍的少夫人!”

      他纸条写得短,但何夫人立刻就懂了。何逸从没经历过男女之事,平时偶有需求也是自己草草打发,但自己动手如何比得上阴阳调和有益身心?他这样一心扑在读书上,不仅不想娶妻生子,如今连身体也糟践了,真是“不务正业”!

      何夫人把其中关窍想通了,捏着帕子握拳往另一只手心一砸,叫道:“去请老爷来,我有大事要与他商量!”

      何逸人在别院,并不知他娘暗地里在谋划些什么,他后来逐渐调好了作息时间,强行让生活回到正轨上。

      如此过了十来日,三月十五这天便是他十九岁生辰。

      因着他小时生辰宴也办过不少,今年又没到加冠,大操大办腻烦得紧,加之今年一心想考功名,何逸便提前嘱咐家中不要开筵席,和往年一样给下人们发些银钱就是。

      这天几个相熟的同窗并几位公子哥儿先后差人来别院送过生辰贺礼,何逸便还同平日一样,夜间闭了柴扉和书房门,独自挑灯夜读。

      书房门外空地上新移栽了一棵垂丝海棠,如今已经开尽了,粉紫色的花压满枝头,多余的往地上簌簌铺去,白日看是红红紫紫春意盎然,夜里映着雪一样的月光,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花树的影子映在薄薄的窗纸上,何逸思索文章时凝神望了一会儿,待要收回目光,整个人却猛地顿住了。

      那窗扇上一半映着垂丝海棠错落有致的枝条和花瓣,另一半角落里的影子和旁边那扇的拼在一起,分明是个瘦削的,陌生男人的身形。

      何逸手脚冰凉,慢慢摸索着椅子的扶手攥紧了,掌心被上面的雕花硌得生疼,这才找回些清醒,想起红鳞帮着老管家去小库里按礼单清点物件了,书房外或许是他不甚熟悉的小厮杵着待命,有个人影也正常。大约他撞鬼撞得勤,免不了风声鹤唳。思及此,他稳了稳心神,提笔接着先前的脉络将这篇表书写完了。

      可是当他揉了揉干涩的眼睛再次抬起头来往门那边瞧时,先前的人影竟仍立在原处,投射在窗纸上的轮廓一点变化都没有。夜里有风,树枝花影重叠又分开,那人影却如一尊石塑般静静伫立着,连一缕发丝都没有被吹动。

      可他写一篇表最少也要花半个时辰,夜里小厮都犯懒,大多寻个石阶或者矮几子坐着,哪会有人一动不动在风里站那么久?

      那真的是人的影子吗?

      还有红鳞呢,他为什么去了这么久还没回来?

      何逸越想越不敢想,浑身的汗毛都奓起来了,密密麻麻如针刺的感觉从天灵盖一直漫过后脑勺,他整个脊柱都僵直着,张了张嘴想喊人来,极度恐惧之下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僵坐了不知多久,他桌上油灯的芯子因为长时间没剪,分了岔,忽然熄灭了。屋内光线顿时暗下去,只有旁边茶案上一盏小烛还在摇摇曳曳。

      也就是这时,窗纸上映出的人影动了动——屋内一暗,那影子在月光下就越发明显,倒不是近前窥探或者向后逃跑,它就像裹着孙大圣的那块顽石突然显灵似的,小幅度左右摇晃了一下,动作间,几缕发丝忽地被风吹起,有一种张牙舞爪的妖异感,让何逸想起年节时分常有的皮影戏。

      何逸再也无法忍受弥漫的惊悚感,厉声问道:“谁在那里?!”

      那人影又不动了。

      何逸抄起手边的青玉镇纸石,蹑手蹑脚走到门口,静默几息,猛地拉开了房门!

      外面站着的人显然也没料到他胆大如斯,躲避不及,一时忘了言语,只怔愣着同他对视。

      何逸手里的镇纸石骤然滚落在地上,发出铮然一声脆响。

      要说是黄九郎,却又不像,那人好像比黄九郎高了许多,肩膀也宽阔些,不是少年人纤细的形状。但要说不是黄九郎,那张俊秀无双的脸,尤其那对上挑的眼睛,何逸看了好几个月,近来梦里更是常见,难道还会错认?

      何逸张了张口:“你……”

      他一出声,面前呆呆伫立的人才回了魂,目光移向地上静静躺着的镇纸石,便向前迈了一步。

      他腿刚动,何逸便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垂在身侧的手也抬起了些许。

      他此举泰半是因为余悸未消,那映在窗纸上的影子着实可怖,任谁也不会想到大半夜站外面“吓人”的会是黄九郎。

      但黄九郎像被这两个动作施了定身咒,僵住了。

      他垂下眼睫,缓缓收回踏出的步子,站回了原处。顿了顿,又往后退了一步。

      何逸看得明白,这是对他下意识防御姿态的安抚,黄九郎在无声地说:“放心,我不会伤害你。”

      何逸想解释,但又觉得没什么好解释的。他这段时间有太多事想不明白。所有困惑和惊惧的来源都与黄九郎有关,纵然他一再自我说服黄九郎绝不会害人,但真的见到人时,他的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回避。

      他能说什么呢,所有伤人的话都在他后撤的一步和抬起来的手里了。

      黄九郎望着他,涩声道:“我只是,想捡起何兄的镇纸石。”

      他穿着黑色的盘领袍,一头墨发半束在白玉冠里,被银亮的月光镀上一层温柔的外表。向来行止随性、注重仪表的他不知站了多久,出的又是哪门子神,头上肩上都落了好几朵海棠。

      “噢……嗯,”何逸想起十四妹说的“钟情”,心中滋味难言,伸手挠了挠头,又握拳在唇边咳了一声,侧身道:“既然来了,九郎进屋坐坐吧。”

      黄九郎的眼睛一瞬间变得深了,他盯着何逸,不是从前他常用的柔和清浅,带着笑意的目光。后者被那沉沉的目光看得不舒服,皱了皱眉,黄九郎立刻垂下了眼睫,恢复了温柔无害的模样。

      见他不语,也不肯动,何逸鼓起勇气决定主动把迷雾拨开,便强自镇定着道:“九郎既然肯来见我,想必十四妹替我传的话已带到了。”

      “……嗯。”

      何逸道:“那九郎没有什么话要说与我听的?”他怕这句话问出口像县太爷审讯,遂又添补了一句:“不必顾忌那许多,我必然信你。”

      黄九郎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他并不想让何逸将迷雾拨开。

      何逸大为奇怪,他先前以为黄九郎不肯相见是因为害怕两人翻脸,毕竟凭他点尽了从前赠来的香丸,黄九郎半个影子都不肯露。后来十四妹说黄九郎对他存着别样心思,何逸想起那白蛇传的桥段,愈发觉得黄九郎是担心人妖殊途。他如今想听黄九郎将事情原委说个明白,他好正面应对,不料那人躲躲闪闪,只是不肯说,难道从一开始他就想错了,黄九郎自始至终都没打算跟他诉一诉肺腑之言?

      为什么?不是说喜欢我吗,为什么不肯对我说一句真话?

      何逸陡然失望,他恹恹地低了头,却听黄九郎忽然道:“……有一句。”

      他连忙抬眼。黄九郎逆着月光,屋内透出来的光线又昏暗,何逸看不太清他的神情,只见那一双浅褐色的眼睛里像有束细小的火苗,透着微微的亮光。

      许是在冷风中吹了许久,黄九郎的声音有些粗哑:“十四妹向来顽劣,她同你说的那些,不要信。”

      何逸愣住了。

      何逸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声音在发颤:“此话当真?”

      黄九郎闭了闭眼,道:“当真,我先前同何兄说过她绝非善类。她是我族里最擅于诓骗人的。”

      何逸心绪起伏,他深吸了口气,仍不放弃:“好,我不信她。但九郎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而别,这些日子你去了何处,还有……以后我们还能做朋友吗?”

      他说话时有些急切,眼神中带着稚子的率真。

      黄九郎深深地望着他,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两片薄唇抿成一个极淡的笑:“恐怕不能。何兄,我近来遇到些棘手的事,要出远门,不敢在何兄这里久留。”

      意思就是做不了朋友了。

      何逸呆呆地,眼眶忽然一热,他连忙别了头去看月亮,却不知这一望,他眼里清凌凌两汪水更加显眼,刺得黄九郎心头剧痛。

      “那,那好吧,”何逸低声自语,“可是九郎走了,如果以后还有鬼来捉我,怎么办呢?”他无意识地搓着胳膊,喃喃道:“我并不会法术,也不知什么缘故,最近老是撞见那些东西,适才我在房里朝外看九郎的影子,一时辨不清,还以为又是邪祟想来吃我……”

      黄九郎的手在袖中攥紧了,他勉力抑制住想走近去触碰何逸的念头,轻笑了一声道:“湖州城能人众多,不缺我一个,何兄交友甚广,必定有解决的法子。”

      “只一样我要提醒何兄,邪祟大多夜里出没,一般的房屋有地灵看守,再不济门神也有点屏障之用,没有屋主许可,普通的邪灵妖鬼是无法进门的。所以何兄入夜后一定要待在屋内,切记不要随意给人开门,也不要轻易邀人进屋。”

      他说了今晚相见以来最长的一段话,何逸愣愣地听着,应了一声。

      垂丝海棠在风里晃动着枝条,被皎洁的月光投在地上时影影绰绰,投入黄九郎黑色的衣摆时,就像融进了一口深不见底的井,那花树的影子被浓重的黑色吞掉,一点痕迹也看不出。

      两人相对沉默了一会儿,待要再开口说点什么,却是异口同声道:“我……”

      何逸道:“九郎先说罢。”

      黄九郎道:“我见天色已晚,这便告辞了。”

      何逸觉得讥嘲至极,黄九郎上一次站在这里时,说的话竟同今日无甚差别:“今日就不坐了,何兄,我是来道别的。”

      一样是吹着冷风的深夜,说要走了,而后果真走得干干净净。

      他把那句“我今日生辰”咽回了肚子里,微笑着道:“好,九郎慢走。”

      黄九郎瞧了他一眼,像是在疑惑他为什么没有说出先前想说的那句话,嘴唇翕动几下,最后也没有问,点了点头就转身往外走了。

      何逸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在背后喊他:“差点忘了,九郎既然会法术,想必除去我的记忆也很容易罢?”

      黄九郎猛地顿住了脚步。平地忽然起了一阵风,将那棵垂丝海棠吹得东倒西歪。

      他打算忘记我吗?

      何逸见他不答话,又道:“我最后想拜托九郎一件事,不知九郎肯不肯帮忙。”

      那道黑色的瘦削修长的身影背对着他沉默伫立了许久,夜风卷起他的衣袂和披在背后的发丝,显得他愈发清癯寥落。

      黄九郎哑声道:“你说。”

      独属于那小书呆子的,清越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我希望九郎答应我,即使永远不能再见,也不要消除我的记忆。”

      黄九郎点了点头,身影一晃,就从何逸的院子里凭空消失了。

      他落荒而逃,化作一道流光,刹那间奔出十几里,找了个矮树墩子扶着坐下来,伸手摸了摸自己胸口处。

      那颗温热起伏的心脏,从来没有像今日这样剧烈跳动过。他心口有一道旧疤,是给何逸炮制眼药时取心头血留下的,如今那早已愈合的伤处,因为何逸三两句话,竟隐隐透出一丝灼烧的痛感,刺得他眉间的天劫印起起落落。

      黄九郎今夜前去,无非是闭关前想最后看何逸一眼,万一渡劫有个好歹,他抱着这隔着门窗的一夜守候,也足够渡过漫长无垠的余生。

      书房门开的一瞬,他只觉得三界六合都在眼前崩坏。

      想见又怕见的人,就这么骤然相见了。

      他瘦了好多。

      是我害的。

      黄九郎这样想。

      他害怕极了何逸会避他如蛇蝎。但显然,他永远弄不明白何逸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每次他觉得站在悬崖边摇摇欲坠时,何逸总会将他往回拉一点,再拉一点。十四妹传话的时候如此——那三句话听完,他心绪久久不能平静,是以不惜夜行千里来树下枯站一宿。今晚亦如此,他想认真告别,那小书呆子偏不肯忘记他。

      如今倒好,弄得他根本不舍得走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小黄上线
    然后他又火速下线了……
    但是很快会再回来!很快就回!放心,所有道了别的都不是真心要走!
    本文又名《小黄反复仰卧起坐记》
    另,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卡bug了,每次更新了那个图标却是“有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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