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晚邮》海蒂可以说不

8、寒蝉（一）

　　林晚亭自得了这份材料，便有些看不进去电脑上的教材。

　　实在是见过了好的，哪还能忍受糟糠。

　　不过，公然在岗位上翻阅纸质材料容易给自己招惹麻烦，林晚亭决定还是按捺。

　　按理说，她该亲自去找周邮臣道谢。只是一来一回，难免又多些牵扯，倒不如失礼一次，就这样断了拉扯，想来正是他所期望的。林晚亭想起赵濛说周邮臣是学物理的，一时间有些意动，都算是换了行业，不知他的履历对自己是否能有所借鉴。手随心动，她在搜索框里输下“周邮臣”三个字，页面里一下跳出许多，都是他本人。

　　原来他是科大少年班出来的，学物理也学得很出色，只是不知怎么做了金融。林晚亭继续翻页，读到周邮臣曾在深桥对冲基金做事，这是他待的最长一家公司。深桥在美国，世界知名，业内顶尖，很优秀的履历。

　　林晚亭待要继续划看，背后传来声音，“如果对我有任何问题，可以直接来问我本人。”

　　林晚亭唬了一跳，这人怎么总是走路悄无声息，是背后灵吗？

　　改日一定要给电脑贴一张防偷窥膜，实在是太尴尬了。

　　林晚亭一时不知怎么解释，一切都是鬼使神差。

　　她从不百度他人，头一回做了这样的事，偏偏还被当事人撞了一个正着。

　　被他这样俯视着，她隐隐有些脸热，更觉尴尬，她起身，转了个话题，“谢谢你的资料。”

　　周邮臣本该顺坡下驴，他又何必去为难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偏偏心里就是不顺气，故意道，“怎么？要查一下我的履历确定一下够不够格？”

　　够不够格什么再清楚不过。

　　林晚亭诚恳道，“资料很好，我读来受益匪浅，很多之前疑惑的地方都有了解答。等下班我会细读的，谢谢你。”

　　周邮臣哑声，他倒不妨林晚亭如此直白，多少铺天盖地的夸奖他都受过，唯独这回，不知怎得，竟一下没了言语。他轻咳一声，微侧头道，“你觉得有用就好。”

　　又是一阵静寂。

　　周邮臣的心情莫名好了许多，连熬了一个大夜的头疼都减轻了不少，整个人颇有些神清气爽，甚至隐隐有一些自得。

　　于是，更有耐心去解释，他道，“昨天我办公桌上多了一个餐盒，我以为……，当然后来我已知道是我自己误会了。”

　　林晚亭是何等玲珑剔透的人，转瞬她就理解了周邮臣的意思。

　　这人定是以为她为了headcount借机顺势讨好他，令他不计前嫌，甚而能讨得一份推荐。

　　林晚亭有些无奈，她干脆直白道，“我意不在此，周总尽管放心。”

　　周邮臣有些气结，按理说人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他向来不干涉。更何况，在他看来，以如今林晚亭的水平，要留在景南确实不太可能。四个实习生里最积极的不是她，基本功最扎实的也不是她，怎么样都不该轮到她。小姑娘有自知之明是好事，只是当真早早挑明了要放弃……他又心里有些不得劲。

　　林晚亭一头雾水地看眼前人神色变幻。

　　半晌，他憋出一句，“既然在岗位上一天，就该好好工作一天。不打算留用不是你混日子的理由。”他已经不只一回撞见她在做自己的事，不是睡觉就是看自己的资料，对工作都半点都不上心。

　　赵濛逮着机会就来问他，他觉得烦。

　　眼前这人从不问他，他觉得更烦。

　　林晚亭刚要应声，又听他像是觉得语气过重，缓了口气，继续委婉提点道，“张总工作比较忙，沈经理的研报写得不错，可以问他。”顿了一下，“或者来问我。”

　　说完，他自去忙自己的事了。这对于他而言，已是难得的多管闲事。

　　周邮臣想，大概率还是因着受了她奉承，又确实是他误会在先，这多余的话语便当也是致歉的一部分吧。

　　其实他还有许多话想说，譬如小姑娘不要总想着不劳而获，年轻不懂事时拿了支票便算了，如今已步入了社会，该当知晓凡事都有代价，天下没有白得好处的事。仍需好好工作、自力更生，而不是整日浑水摸鱼、浑噩度日。他不知自己何时多了这么多说教欲，还好这样的欲/望不过是一瞬，很快被压下去。

　　未必人人知好歹，何必管他人的人生，他已算是仁至义尽。

　　周邮臣很忙，他出差去了南城路演，有同事去帮忙，赵濛和李东奕自然也按照上回定的安排一同同去。整个楼层本就人少，这回更是空了大半。

　　林晚亭做累了PPT，在茶水间里等茶泡开，茶水间后头的休息室门轻掩着，里头空无一人。她记得上回就是在那里被周邮臣逮到在午睡，一晃好几天过去，她果真积攒了不少CFA上的问题，只可惜周邮臣忙得脚不沾地，已许久不见他。

　　林晚亭想，尽管他瞧着倨傲，脾气又阴晴不定，爱说教，目中无人偏又装作温和绅士，嗯，这么多缺点，但其实本性不坏，某种意义上也算是个好人。

　　胡思乱想了一阵，她半靠在茶水间的单向玻璃上，向下俯瞰，放松眼睛。从三十二层的层高望下去，人人都是蝼蚁，人世奔忙，自顾不暇，汽车成了一小点，川流不息。有时林晚亭会不自觉感慨人的渺小，尤其自她有了那段战火年代的记忆后，更是时常觉得人力强大又微弱，人定能胜天又能轻易被小事催折。这大概就是事物的两面性吧。

　　她觉得这些年她对人世有了更多更脚踏实地的理解，也更愿意去更努力地生活，这是对生活和生命的珍惜，对这个来之不易的世界的珍惜。眼前的这个世界现代、文明、体面，和那个战后荒芜、疮痍、满是血和泪的世界全不相同，她没有道理不去珍惜。

　　沈经理发邮件过来，要她将上回作的那份三页的机械行业的简报再扩充一下，他盛赞了这份简报的思路，又提了许多不足之处，最后提到，若是好好完善，定是一份很不错的深度报告。他希望林晚亭写个大概十五页左右，并强调这对于林晚亭亦是难能可贵的锻炼，希望她能好好珍惜。

　　林晚亭差点看笑，她拿着本子，走到沈经理的工位上。

　　有些人真是惯会得寸进尺的。

　　他在看盘，见林晚亭过来，有些讶异，很快笑着问道，“小林，怎么了？”

　　林晚亭笑道，“沈经理，有一些不懂的问题要请教你，关于研报的。”

　　“哦，好。你说？”

　　“您这边之前调研过，不知道有没有机械行业几家头部的一手数据？”

　　沈经理点头道，“那当然是有的。不过这样一份报告暂时用不到吧。况且一手的数据我这边也有涉密要求……”他说得很像那么一回事，林晚亭静坐着等他说完，道，“这样啊，那这份研报看来不太好做。”

　　沈经理道，“自然是有一定难度的，不过年轻人嘛，也是一个很好的锻炼。下回张总有路演，我再带着你去，好好感受一下。”

　　林晚亭状似沉吟了一下，道，“我们实习答辩需要每位实习生提供一份研究报告，您看这一分我能否直接用呢？”

　　这是在问能不能加名字。

　　沈经理的面色有些不好看，按理是该给她一个名字，哪怕顺序靠后一些。可他更想让张总觉得是他独立完成的，冷不丁冒出一个实习生的名字像什么话，还要拿去作答辩。

　　他道，“这些都好说，你先将报告完成。”

　　看似应了又好像没应，林晚亭不再坚持，面上依旧是笑意，看不出一丝不悦。

　　沈经理面上带笑，眼神瞧着却有些阴冷。

　　王经理路过，随口问道，“这是？”

　　沈经理笑道，“新来的实习生，张总忙，我帮着带带。”

　　王经理意味深长一笑，“好好跟着沈经理学习，前途无量。”

　　林晚亭笑应了一声。

　　直至沈经理挥手示意，她才抬步离开。

　　回到座位上，林晚亭心内微叹了口气，这沈经理不是个好搞的人物。可她近日在给各头部券商研究所投递简历，方才意识到尽管在景南实习过是一个很出彩的加分项，可她在景南做的事情中很少有拿得出手的东西，譬如缺一份署名的深度报告。

　　这样对比下来，若周邮臣做自己的领导，反倒应该体验很不错。难怪赵濛最喜往他跟前凑，连其他几位总都要靠边站，其实她是个会看人的。至少沈经理这样的行为周邮臣绝看不上，也不会做。

　　林晚亭手指在键盘上轻敲，思索着最合适又不至于撕破脸的办法，金融圈子太小，不能太难看。

　　一时间浮出了三个办法，都被她一一否决。

　　确实有些棘手。

　　不过更不能病急乱投医，越是这样的时候越需要沉着。

　　她拿着茶杯起身，想再去倒一杯水换换脑子。

　　“听说那是个关系户？”王经理问。

　　他俩竟然还在交流。

　　她听到沈经理答道，“不是多硬的关系，郑英提过，学校导师塞进来的。”

　　后头的话林晚亭听不清，她状若寻常地走进茶水间，举止间无一丝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