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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第十五章 马踏寒云(1) ...

  •   四月初三日,寅末,晴朗,黎明的苍气弥漫在谷镇周围,峰峦隐现,城郭模糊,晨起的太阳火红火红的,圆滚滚自东方升起。
      陈询顶盔挂甲一身戎装,从营帐走出,立在谷镇校场中央,见前步军十万,两翼骑兵各是五万,总共二十万玄色大军序列而定,有持阔身长剑,有挎弯月战刀,有提茅枪剑戟,有托棍棒鞭锏,迎着猎猎战旗,铮铮军甲亦生出几多豪迈的气息。
      一阵嘹亮劲急的号角声后,战鼓齐哀,战乐鸣响。待“鄣”字大纛一现,风过气回,军阵之中便兵甲铿锵,其徐如林,旌旗飞扬,数万骑兵盘马弯弓向高垒一丈的点将台靠拢。
      陈询立于点将台之上,望着缓缓迎向台前的三军将士,忽然举手,三军立即驻马于前,戛然而止,肃然而立,不动如山。
      此次大战共分五路进攻南罗和趾檀:第一路以陈询为统帅、与蒙承偬、齐斐扬、张晁共率领三千贴身护卫、兵部选派的一支两万精锐骑兵及四千罪人步兵,分三批朝运南城层递进发直捣王庭,目的是正面引诱蒙承倥出战;第二路以司马清庭为统领,率渡州水陆军从渡州绕过洱水,暗中迂回运南城近郊接应陈询的军马;第三路由王天路为主领姚州骑兵,走姚州南部直下至城,目的攻占至城以扰乱南罗民心达到内部崩溃;第四路以贾涌为统领,率六千精锐水兵和一千罪人水兵走峰塘林西北侧一路直下沧水,目的剿灭两水沿岸敌军彻底挫伤南罗主力;第五路以曹翩为主,率干州五万骑步兵驻扎谷镇,用以接应前四路军马,一旦接到险报就拔兵增援,并看护几百辆粮草辎重,荷牛载酒,以为犒军之用。
      “南罗本为大鄣藩国,却屡屡挑事端,残害我子民,欺凌我附属,掠夺我疆土。本帅今在此,执朝廷之天命,援藩邦之义勇,告西南诸小国,莫以为谷镇之南,便是我大鄣不臣之地。今大难当前,大义所在,大爱所施,大善所行,大德所向,不容反顾。穆王询将行义兵,行天诛,陷陈克敌,必败宵小,以为天下戒!”
      陈询铿锵有力的声音自点将台响起,言罢,深深吸了口气,脸上的怒气渐敛,抬起双目,抿唇肃容,只长矛前指,宛如一股旋风,“诸将士,出发!”
      …… ……
      只说运南城下,由陈询带领的鄣军两翼骑兵率先出动朝城门疾进,几根硕大的缘木分别由数十名身强力壮的兵士抬着直往三个城门上撞去。
      一下、两下、三下……有的城门岿然不动,有的经过数十下的撞击破如残铁,又有兵士贴近用锋利锯子、钝刀切割,从天而降的滚石和箭羽飞落在他们身边,有人被射中、砸中死去,也有人不惧危险坚守,继续,再继续……
      中军兵士则跨着整齐步伐,山岳般向城墙下一字推进,每跨三步大喊一声“杀”,竟是从容不迫地隆隆进逼。举梯手也早早冲在最前面,同样不顾头顶的重器蜂拥扑向墙垣,在死亡和侥幸间,此起彼伏搭建梯身,一级、两级、三级……死神在所有人身边徘徊,活着的人看到死去的人摔下,反而爆发出更加勇猛的力量,从事这世间最危险的活动……
      与此同时,凄厉的牛角号声震山谷,两翼骑兵呼啸迎击,重甲步兵持盾牌亦是无可阻挡地傲慢阔步,恍如黑色海潮平地席卷,乌压压一地不见任何鲜艳的颜色……
      鄣军就这样明目张胆而来,从午后到太阳西坠,以最强烈的攻势蜂涌到运南城下,哪怕城头上箭雨如注、滚石淋漓、烟灰飘飞。
      城墙下的蒙承偬,身着南罗人的皓白素麻服饰立于马头,在清一玄色的鄣军中格外显眼,他远远望着城墙上头蒙承倥的身影,以及熟悉又陌生的王城,那几百年的参天大树,那明艳的白底彩旗,这些景象背后他的童年和少年,他的老母和妻儿……心底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他现在的立场,无论偏向那一方,一旦出现在运南城下与蒙承倥对峙,他将背负的污名足够南罗人将他万箭穿心;抑或在此战中,鄣军失利,他也将成为鄣庭质疑和攻击的主要对象。
      现在置身于此,他做好了准备,已然忘却了个人得失乃至生死,凭持的又是作为军士该有的徇国忘身之豪迈和自古艰难唯一死的精神。
      同一时刻,身着白色戎履的蒙承倥站立在运南城墙上,也早望见蒙承偬与陈询矗立在鄣军中央前方,左右驻马伺立的几个将士一看就是非寻常人。他的脸上阴晴不定,嘴角浮现丝丝轻蔑的冷笑……
      数日前,南罗洱水驻军遭受鄣军三次突袭,死伤达五万人,这让在运南王庭里的蒙承倥分外震惊。谁知,不久后的一天傍晚,趾檀国的使臣来到王庭的理政殿,带来的居然是一份与他绝交的信件。
      “趾檀国君,竟也——如此卑劣!”蒙承倥将信一撕两半,还不解气,又亲自捡起来往火炉里一扔。
      “将他推出去斩了!”火吞噬着信纸,他在愤怒中咬牙切齿指挥左右侍卫,又下意识伸手去扯领口的扣子,企图解衣散却体内的惊慌和燥热。
      话刚落,就有三五名侍卫进来一涌而上,如抓小鸡般将呼天喊地的使臣推搡去了殿外,只一会儿的功夫,一声凄惨的叫声卡然截止,一切又趋向死寂。
      不知何时,殿内其他侍从女使也悄悄出去了。大殿内静极了,静得可罗野雀、丢针可闻,连远处最微弱的鸟鸣也灌了进来。这出奇的静,这绵长的静,让依靠着金柱边缘闭目冥想快一个时辰的蒙承倥心底凉凉的。
      忽然,摇摇听见环佩叮当、步履嗒嗒,有一股香风缓缓飘来,似浓似淡,似淡似浓,反反复复,熏得蒙承倥忍不住睁开双眼。
      他从来将王权富贵看作生命,由不得其他人觊觎,然而今天,那些曾屈从于他淫威下的侍卫女使们,却忘记他的指令,居然在他的王庭里允许被他囚禁的人进出。
      正待发作,转念想来者能堂而皇之来见他,可预见当下的形势非比往昔,也只得强压怒火、故作镇定地朝她步步趋近。
      王太后头上带着一顶状似洱水湖造型的苍山雪帽,丝绒黑坎肩外罩褂里是白色对襟上衣,腰系有蓝色绣花飘带,那自帽檐垂下的雪白缨穗直入耳鬓,额前一块美玉贴在双眉间,秀艳中见端庄,整齐中无闲碎。
      显然,王太后是精心打扮过的。一向张扬跋扈的蒙承倥不知为何心底生畏惧和不安,许是刚得知趾檀国背盟毁约,而他一手挑起的战争正迫在眉睫,一下子找不到半点回寰的余地。
      “大王,外面的风声,你可听了多少?”王太后启齿,眉宇间缕缕嘲讽。
      这话还含有挑衅的意味,聪明如蒙承倥,自以为是也如蒙承倥,此刻还能眯着眼睛、装作若无其事笑道:“本王要听什么风声,本王就是风声,该往哪里吹就往哪里吹,何劳你来操心。”又用眼上下打量王太后的帽饰和装束,一团疑云盘桓在脑子里,反应到眼睛里变成一束精光,直直投射在王太后的面颊上。
      她如何出离了他的掌控,居然还精心梳妆、着华服端状容进入他的理政殿?蒙承偬妻子儿女也随她一起来了?
      “大王,不论如何,你要记得当年的誓言。我为了你将蒙承偬送往鄣朝当质子,这些年也未曾干预你的政务,哪怕你要激起鄣朝杀死蒙承偬,我也未曾置说一词。”面对蒙承倥咄咄逼人的打量,王太后脸色也渐渐严肃。
      “原来这些年,你也是装的?”蒙承倥心底桀骜的防线开始松懈,尤其看到王太后镇定眼神,额角上突然冒出一团冷汗。
      “他的妻子现在何处?”他忍不住问,又看了看理政殿,四壁还是空无一人,连带常伺在殿堂外侧的侍从也看不到半丝影子,这出奇的静使他更加惊恐。
      “大王应该懂得,通过阴谋得来的权力,从来不会长久。”王太后从他的表情里看清他的心理——还是那个貌似心狠手辣的人,但一遇到比他更狠的、藏于他表面的骄傲就会瞬间崩塌得荡然无存。
      王太后暗暗叹了口气,道,“大王应该想到,从蒙承偬离开王庭那一日,就会有这一天。”
      这话说得蒙承倥越发没底,全身如筛糠般颤抖,“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哼!孤的意思,何止你不懂,连蒙承偬也不懂。正因为你们都不懂,孤才能暗中布排到现在,才能有今日对付大王的资本。”王太后这才连连冷笑,又补充道,“唤你一声大王,那是因你是先王的长子,别无其他。”
      她改口自称“孤”,又说出最后那句话,暗示她现在的身份,完全不顾蒙承倥的感受。
      惊怒中的蒙承倥讶异万分,“你!——”
      “孤现在是南罗的女主。”王太后这才昂头挺胸朝理政殿最尊贵的王椅走去,未待蒙承倥置说一词,就端端正正坐到了王椅上。
      此时的蒙承倥已经不再追问她为何能如此强势了,他惯有的思维模式使他面临大事时反而多了份镇定,而他这个优点就曾帮他将蒙承偬拉下王位,今天王太后又将他拉下了王位,如此讽刺的场面,是风水轮流转的报应。
      “哈哈!”他这份镇定恰逢其时,反而使他悲极生乐,“说吧!这前前后后的过程。”蒙承倥的脸上不见半分惊慌,呈现出一种难得的从容。
      夕照漠然地洒在大殿漏光的每个角落,阵阵静默蔓延着、蔓延着,惟有殿宇顶在山风的吹拂下,依旧发出呜呜的鬼哭声,光阴转蚀,暮色沉沦,犹如这风雨欲来的前奏,甚是荒凉而凄洌。
      没想到蒙承倥有此转变,或许是她一手带大也随了她的性情。王太后暗暗夸赞,嘴唇一弯,流露出少有的欣色,也只那一刹,又被眼前的局面所困,容不得她带着任何私人情感去赞美她的这位继子——哪怕她曾真心抚育过他,并曾要求过他善待其他兄弟,可他的背叛和贪婪,早已不再容许她对他还抱着一点点怜悯。
      “大王,你想过李由独是什么样的人?他霸着峰塘林西,还蛊惑你将主力军驻扎在洱水,你就不怀疑他的动机?可叹你精明一时,却抵不上他要算计一世。也可惜,他的算计如你一般自以为是。蒙承偬在鄣朝这些年,顺着鄣皇将他当作钳制你的把手,处处小心翼翼,却与鄣朝最有潜力的皇子、就是那鄣朝的南征大元帅穆王询成为至交好友,他用数年将赌注下在穆王询身上,并以最虔诚的心与他交往,你想过为了什么?”
      王太后缓缓而述,似在讲述一个遥远与己无关的故事。
      “记得当初你登上王位,就千方百计诱降鄣朝的干纷节度使莫荣觉,以为莫荣觉是南罗人,会抛弃鄣朝与你联合。可你想过干纷节度副使曹翩是何许人?他曾是鄣朝前太子的表舅,他的志向可不想只做一名节度副使,他要成为鄣朝的兵部尚书。可惜他的表外甥看不起他,不给他机会,于是他将目光转向鄣朝其他皇子。一次偶然机会穆王询被他发现了,他便迎合穆王询开始暗中与他来往,不时告诉他边镇的消息。而在你圈禁我的时候,我身边的旧忠仆已为我与他联络奔走。我也知道,几年前你与他在干州近郊面对面对决,你被曹翩打得落花流水,可你回到王庭却当着很多人的面赞扬曹翩。你惜他之才,也后悔曾诱降过莫荣觉,要去再诱降与莫荣觉不睦的曹翩,简直是个笑话,于是你用扰边来引诱曹翩出来,以使他对你注意。你也足够厉害,但是你过于妄自尊大,太自信满满。栾鄣陈氏也是边民小国的王族,可是他们能入主中原,凭的可不是机会。而是他们的隐忍和接纳。就拿鄣朝几代君主施政来说,他们可以数年容忍本地贵族控制盐铁铜,还礼遇这些贵族数十年,这可不是懦弱,而是用隐忍换取安宁和休养生息,以便慢慢瓦解和获取。而你几年来只会用急功近利的做法与鄣朝对抗,自以为是的聪明不过给我一个看清你的机会,却从来没有给你任何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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