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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第十四章 烽烟狼突(4) ...

  •   全盛二十四年,新春,因为去年的变故和正在进行的南罗战事,这个春节显得非常不同。
      皇帝在年前腊月二十六日一般要“封玺”,因为打仗取消,连除夕夜也收到南境驿使送来的两份军报,到正月初一日清晨,还在离宫的御门听政,为此迎春的仪式取消了。
      大病后的皇帝精神仍不济,可还在腊月二十九日开笔濡染翰墨,先用朱笔再用墨笔书字,写吉祥贺语赠送宗亲、臣工、又让驿使带去三张送给在前线的陈询,以示鼓励和嘉勉。
      皇帝刻意在此时用这个方式祈求一岁政通人和,风调雨顺,反而闹得人心惶惶,尤其联想到去年废太子、倒门阀,惨忆犹存,余痛还在,龙体欠安的皇帝又认真完成了几件不寻常的事务,难免不使人感觉异常。
      为此新年首日,多数人不敢在大众下放阙词,只在私下窃窃私语,越是鬼鬼祟祟越让人觉得神秘。
      到正月初五日,黄昏时分,人们才发现今年早春的夜晚和冬岁一样来得早,整个越州离宫到了酉时就暮色深沉,星月晕染,许多人看着天气,也减少很多新桃换旧符、碧井沉冻酒的迎新或游乐兴致。
      至正月十二日,卯末,雪销融土,淡云姗姗,月华如水,星辰闪耀。
      在离宫内中书令暂居的馆所,顾桡不请来访,恰逢章青砚从越州水陆转运使府邸回来,与顾桡一前一后踏入馆门,发现顾桡大方上前行礼唤了声“叔父大人”。
      但见章青砚容颜雅秀,含笑而持沉,身着月白曳地裙衫,细腰以云带约束,更显出不盈一握 。顾桡站在原地发愣,等到走进馆驿中堂,还拈须看着章青砚的背影好一会儿,才对章令潜道:“相公,许久不见侄女儿,没想到出落得越发好了,刚才差点没认出来。”
      提到爱女,章令潜不由微笑:“她一个女孩家平素很少出门,偶然被人瞧见都说她变化大。上次犬子青均回京,也说女大十八变呢。”
      顾桡知道章令潜向来喜欢带女儿出席皇家宴会,这时听他这样说,便意无意道:“不是属下奉承相公,侄女儿的样貌,是贵人的命。”
      章令潜心底舒坦,却问:“哦——此话怎讲?”
      “侄女儿的容颜装束看似素淡无奇,与其他贵家女子不能比拟,初见时是天然去雕饰,再见时俨然秀色掩今古,宛若不食人间烟火的脱尘之仙。”
      “哈哈,顾尚书之言,让老夫甚感意外。自古对女子的评论是‘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1),这才是男人最喜爱的样子,小女不求雍容,只喜自在,没想到在顾尚书眼里却别有意蕴。”
      “正是这种不求灿如春华,却皎如秋月,不若俏丽三春桃,却素似九秋菊的姿态,才是时下公卿王侯最最喜爱的。听闻当今嫔妃中有几位有此等样貌,且得陛下偏宠,反而是那些求奢华驭雍容者,只能嫁入一般官侯家,如尘缘微粟不值一提。想了想,又问:“陛下要为几位皇子择妃,姜丽妃正在主持相关事宜,侄女儿的庚帖可否也被宫里要了去?”
      “早被宫里要去了。当时三位皇子刚行弱冠礼,礼部就派人来要庚帖,老夫也不能不给。”章令潜仍轻描淡写。
      顾桡点点头:“侄女儿的相貌人品,正是嫁入皇家的命。如今既入了皇家的眼,日后无论如何都是皇家人。”
      章令潜仍装不在乎,“儿女婚姻顺从天意吧。”又问顾桡来有何事。
      顾桡这才就今日早晨皇帝突然召群臣驿亭议事、他当庭与袁辅政发生争吵。
      “属下性子急了些,只顾想着户部近年来的账目不清,全是那几位依附袁党管库藏、军饷的郎中故意捣乱,还有一位管田赋的侍郎不顾律法几番转手,将黔州的一处原本属于边军开垦的田地私赠与袁辅政,就气得暴跳如雷,想一吐为快,全然忘记属下是相公提携,在御前、臣工面前要尽显平和。今日忍不住与门下侍中争执,实在有辱相国门庭。此为属下之过,属下愿领相公责罚。”
      “你主管户部,居尚书要职,为朝廷重臣,事关职责,当庭质问袁辅政,也是为了日后被人查问时好有话应对。不必向老夫道歉,老夫也无责罚之意。”
      “属下是相公一手提拔,岂能忘恩负义。属下当庭发难袁辅政,也为相公不平,更是为朝廷的未来担忧。”
      “从袁相入中枢以来,常与老夫有矛盾。但人的性情各异,谁又没个脾气。实话说,当时老夫对顾尚书的言行表示认可,有些话老夫不便说,顾尚书恰好居此职,在朝廷用钱之际追问糊涂账目,是尽的本分。”
      早出发越州前,顾桡向章令潜提过派往巨渡郡的将士光每日需要的粮食就近三千担,此次骑兵人数过半,战马主食依然是粮食,另辅之以大量草料,因此喂养战马的消耗也近三千担,加上南罗地形险峻,瘴气重生,后来传言南罗军队出没诡异,鄣军辎重装备马匹损耗严重供给不全。都说军马未动,粮草先行,更何况现在军马已出动数月,巨渡郡山多地少,粮产自然少,大部分粮草从中原运去,且全靠民夫运粮和运作战物资,户部天天计算粮草,袁辅政却想方设法从中捞取好处,既不劝皇帝速战速决,也不建议皇帝退兵,其心真不堪至极。
      于此,顾桡仍非常气愤,咬牙切齿道:“相公位列三公之首,难道就没有法子警告一下袁党?他们积极要求出兵可不单纯为了攻打南罗呀,袁党好敛财也不是属下一人才知道的。单从户部的账目上看,筹备南罗战事已花费数百万钱银,现在开战更是无底洞。朝廷出此奸臣,要将好好的一场稳胜的仗打得国库空虚不成?还拖延这样久,士气还会有么?陛下明明想给南罗人教训,为何由着袁辅政谄媚惑主,或是真为了争国本,置利害于不顾。”
      “别说你我,方才驿亭议事你也见识了,连崔国公的话陛下都不愿听,老夫如何劝得动陛下。老夫提醒你,陛下说朝廷有的是钱粮,此次战事花点不足为患,下次你千万不要对陛下说钱银紧张,这些年来陛下以为国力鼎盛,百姓安居乐业,刚刚又将以前皇甫氏、贺氏掌控的盐铁铜收归皇权,陛下引以为傲,见不得臣子泼冷水,如若说些不中听的话,会引起龙心不悦。”
      顾桡顿足道:“现在国库确实充盈,可长久以往,再多的国库也吃不消被人私吞啊。”
      “你的意思老夫明白,南罗不是最大的隐患,内患才使人忧心。过去殷贵妃引领后宫大兴奢靡之风,这王惠妃比之殷贵妃更甚。也听说如今外放官员进京无不用钱财先贿赂袁辅政,陛下如此精明如何不知?只因袁氏会见风使舵,陛下越来越爱听谗言,即便老夫看不过去,也不能左右陛下。”
      见章令潜仍不想多管,顾桡只好道:“相公有所不知,前年銮驾莅临观州,下官隐约听观州刺史说,观州是京师粮仓,这些年袁辅政也有亲信插手粮道事宜,此外从东海运往灵州的盐道上也有袁氏的人,去年殷氏那些私盐产业说是经过袁辅政之手充公,但是接管的人却是袁氏的心腹,只怕其中早生出多少贪腐。还有一个更骇人的消息,说袁志琅在恭州任节度使财税官,只为袁辅政敛财。去年黄闵韧从朝廷得到大批粮草后,曾赏给袁志琅十多个胡人猛士,袁志琅全部收到府里也没个忌讳。”
      “啊,有这事?”章令潜这才大惊失色,“其心可诛!陛下最忌讳朝廷重臣和边将有往来,袁辅政胆大妄为,袁志琅也如此明目张胆?”
      “陛下信任他,他还有什么不敢做的。”顾桡摇头叹息,“当初他与殷贵妃勾结蓄意改立忠王昶,如今还能在陛下身边指手画脚、官阶节节攀高,是他本领太大、还是圣心昏聩至此。”
      章令潜思忖良久,嘱咐:“此事你也不要在外说,免的袁党对你不利。还是那句话,你尽本职可以,但不能凭着一己之气乱了方向,凡事要慢慢来。等南罗战后,老夫还有需要顾尚书的地方,顾尚书只忍耐几月,到时自见分晓。”
      说了这样多,章令潜终于有所暗示,只言辞闪烁不明,顾桡以为章令潜是另有考量才如此半吐半咽,心底失望也只好作罢,只道:“属下懂得,所以才亲自来见相公,日后如袁辅政对相公不利,相公也有应对的说辞。”
      见顾桡脸上挂起失望色,章令潜才解说:“老夫又如何不知袁辅政的意图,可他常在陛下身边,老夫有何办法。再说,出兵南罗本是陛下的旨意,只是这次出兵的时辰不对,南罗也比先前狡猾得多。老夫也思量过为何陛下要在此时出兵,是为了立楚王为太子吗?朝廷不会让东宫长久缺位,就算陛下也左右不了,楚王数年毫无建树可言,只有借南罗战事为楚王储蓄资本服众。但是我朝开国以来,门阀勋贵林立朝野,勋贵骄纵不守礼法,皇权常常被相权牵制、被门阀操控,这根深蒂固的弊端,哪怕是天子也无法在一朝一夕改变,要不陛下从登基以来就倒门阀、钳望族,直到去年以废太子、杀皇子为代价得以归拢权属。所以,顾尚书的急迫心理老夫理解,但有句话:欲速则不达。无论何事,想要求成,必要经得住等待。”
      听了这段话,顾桡脸色略有好转,“相公言说至此,属下定潜心改正,唯相公马首是瞻。”
      章令潜似乎意犹未尽,思索半晌道:”老夫靠的是渠务进阶中书令,对调拨粮草行军打仗不擅长,恰好你现在管着军资粮耗,所以才让你多留心。现在我军已与南罗在谷镇兵戎相见,穆王采取突袭迂回的打法,老夫虽不太懂穆王的套路,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穆王此举是为了引诱蒙承倥出战,蒙承偬请战书上也写明这个目的。以蒙承偬的身份,陛下很快应允他随穆王出征,也不是一时心血来潮,在陛下眼里蒙承偬自有他的用处。此举要消耗很多财力、军力,甚至牺牲很多将士的性命。而陛下从开战以来,对穆王的决定也未曾置说一词,看似考验穆王的能力,实则是陛下近来龙体欠安,有些无暇顾及。”
      又看住顾桡,恳切地道,“顾尚书有忧国忧民之心,凡事来与老夫商议,老夫也不隐瞒。穆王得封南征大元帅,是有老夫从中周旋所致,更多是元老们的主意。老夫不敢说元老们在楚王和王惠妃之间做了什么,但是从袁党因王惠妃怀上龙嗣就冷待楚王来看,元老对陛下改立楚王是早有应对准备,甚至在其中做了什么手脚也未可知。这些老夫现在想来都觉得意外和后怕。朝廷之政,不全属皇权,是好事还是坏事,也不能一概而论。天子自有天命护佑,可国祚是否绵长,仍要寄望于太子,所以老夫观察几年,才将穆王定为可靠的未来新君。这一点老夫从未在顾尚书跟前说过,今日言明也是看到大势已定,望顾尚书能与老夫同频共振,为社稷计,潜修儒门出世之要义。”
      终于听到章令潜说出心底话,顾桡更加诚惶诚恐,“相公抬爱,属下感激涕零。相公放心,属下必记住相公今日之言,绝不辜负。”
      少顷,又问,“侄女儿的庚帖送到宫里,可还有什么说法?”忽然见章令潜面色微动,忙笑道,“属下明白了,相公一定是要侄女儿嫁给穆王。”
      章令潜微笑道:“你明白就好。过十天半月等南罗战况好转,你为这事也上上心。”
      顾桡欣然一笑:“今日此刻,属下才算对人对事彻底明朗,谢相公的信任。相公嘱咐,一刻也不敢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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