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宫阙春秋词》韫秀

77、第十二章 暗潮汹涌（2）

　　銮驾在离宫停当后的第三日未末时分，骤雨初歇，岚风渐止，连绵山月半轮秋，天街夜色凉如水。
　　阙泉山庄越政阁内，柴泊来到御前，报新任越州水陆转运使章青均觐见。
　　章青均这次来是向皇帝循例汇报潍水河进度。皇帝本欲在潍水河工程结束后，提拔他为越州水陆转运使，谁知一月前越州水陆转运使葛采方在巡察雍水河时涉险受重伤，无人主持开渠，章青均便独挡一面。半月后葛采方抢救无效亡故，皇帝提拔他为越州水陆转运使，全权主管渠务。
　　章青均不是第一次在离宫觐见皇帝，早在雍水河开工前，因越州刺史公务缠身，他就曾随忠王昶替越州刺史见过皇帝。
　　今日面圣是为了讨论增开新渠。越州辖属越黔郡，位于江塑郡北边，靠近鲁东郡，鲁东郡是本朝粮仓，章青均这次是上奏建议在雍水河北侧增开一条新渠直抵鲁东产粮中枢。一起开渠肯定比以后再开省时省力，章青均频频陈述增开侧渠的利弊，以期得到皇帝应允。
　　听完章青均建议后，皇帝很满意。马上大军将去巨渡郡攻打南罗，这仗一打不知何时是尽头，就算胜了，以后还会不会再起纷争也不一定。每天的军粮后备必须到位，增开渠道加大漕运有利于军粮运输。且盐铁铜收归了皇权，国库充裕很多。皇帝要求章青均尽快和工部、户部协调，有需求尽管提出，只要加快在两年内完成，同时命名这条新渠为“鲁江渠”。
　　事毕，皇帝没有让章青均退下，御案上有礼部两个官员刚刚呈报的穆王择妃奏疏。
　　突然听皇帝问：“章相膝下还有一女一子？”
　　章青均诧异皇帝有此一问。父亲在皇帝跟前多年，闲聊时君臣肯定会提及家事，家里情况怎不知一二，为何今日特意询问？仍恭敬答道：“臣还有一个胞妹、一个胞弟。”
　　“哦，他们近况如何？”
　　“妹妹年十六，待字闺中；弟弟年十二，曾得陛下恩准师从淳于彦大师习武。近来也随驾离宫，现在左右监门卫大将军高堂杰手下历练。”
　　皇帝点点头，不再询问。
　　半晌，听皇帝又笑道：“中书令教子有方，你自不必说，开渠奇才。想必的你妹妹、弟弟亦很出众。”
　　章青均忙跪奏道：“臣力弱浅薄，全得陛下信任，臣常感惶恐，生怕不能全陛下之重托。可喜臣的弟妹康健，论才赋不敢与天家相比，但强是黎民百姓，还说得过去。”
　　“哈哈！章卿谦虚了。”皇帝含笑捋须。近来他身体刚刚和缓，但话说多了不免吃力，于是又勉强说了几句话，便让章青均回去了。
　　回到越州水陆转运使府邸，已近傍晚，夕阳正红，射在灰瓦白墙上，错错落落的树木叠翠流金，菊花开了一地。
　　章青均穿过正堂到花园，见章青沣背着夕阳在丹枫树下习剑，且习武时不喜欢有人在旁，仆人早被支开。他也不想打扰弟弟，便提脚转向后院，走过落满黄叶的鹅卵石甬道，隐隐约约看到后院花厅里有人影晃动，仔细一瞧，原来是钱莨宜和章青砚正坐在花厅青案台旁。
　　章青均见无一仆从伺候在旁，也不想惊动她们姑嫂，只悄悄朝走近。待近了，看到两人伏在丝娟上提毛笔描花样，针黹搁在桌子一边，身侧有个紫藤箩筐里堆满了粗麻老布，还有零碎的彩丝和百纳布，显然在衲冬鞋。
　　妹妹来了几日，他因公务未曾相见，此时看到几月不见的妹妹，穿着一件秋叶黄嵌绛紫绸缎夹袄，水清绿窄袖小薄袍，挽的小髻儿只用一根菊簪扣着，其他饰品全无，清素简洁、脱俗无华。
　　他看着甚是喜欢。下午皇帝的问话似懂非懂，一路上免不了来回盘衡却总也理不清，此时看到妹妹的形容，不由胡思乱想：该不会是——陛下喜欢妹妹？可妹妹从来没见过陛下啊，或许是陛下听人说起过妹妹，动了心……王才人是袁辅政推荐，不也是皇帝从别人口里听说了才纳进宫的……章青均摇摇头，暗笑自己想法荒诞。
　　“咳！”章青均害怕吓着她们，先咳了一声。
　　“见过哥哥！”章青砚扭头见是哥哥，忙起身行全礼。
　　“嗨，在自家里，妹妹别拘那虚礼儿。”
　　章青砚抿嘴一笑：“如今哥哥是越州水陆转运使，妹妹还未贺喜哥哥，行个全礼，权当祝贺。”
　　章青均听了，忍不住笑了：“好昂贵的全礼！也就妹妹能送给我。”又对钱莨宜道，“你瞧妹妹真会说话——不花一两银子就让我心花怒放。可见女子不俗，必有后福。赶明儿我得备份厚礼送她，先好好奉承。”
　　“妹妹一向玲珑剔透，公子也不是今天才知道呀。”钱莨宜早在今年五月中旬就来了越州，数月来除了孩子也无其他事，早乏闷得很，这两日章青砚来陪她，她自然高兴。章青砚深知嫂子除了女工活计其他不甚精通，便提出要求嫂子教她裁剪。钱莨宜非常开心，已经好几日姑嫂一起制冬衣冬鞋了，日子过得充实，心情也好了许多，连和夫君说话也不由自主向着小姑子。
　　章青均走到书桌前，看见案上有几张绢纸留有墨迹，一看字就是章青砚所写。若论京城里，美丽的贵族女子不少，但是精通文墨的缺指可数，而章青砚不光字写得胜似卫夫人，琵琶技艺精湛，诗文也是很多人不及的。
　　“秋花零落秋叶黄，寻迹不思悔前殇。
　　觅得新景朝阙去，只道当时梦一场。”（1）
　　章青均心底默念，断定不是抄写他人的，再仔细揣摩其中含义，虽读了让人伤感却回味无穷，不由对钱莨宜点点头，“你说的没错。我看妹妹越发进益了，只怕将来了得。”
　　沉吟片刻，问，“在京城，听说宣益公主常找妹妹小聚，妹妹也常去大元城见过当今圣上？”
　　“大元城是什么地方，哪有常去的道理。当日公主大婚，我也就远远见过圣上。圣上不是随便能见的。”章青砚笑着，“碧霄山庄倒是去过几次，不过，也不是单单和宣益公主一起——”
　　章青均忙问：“噢，还有谁？”
　　“还能有谁，两次去碧霄山庄，楚王殿下都在呢。”荃葙不知何时进来，手里捧着数叠绢纸，后面跟着手拿紫檀毛笔和书画卷轴的霄环。
　　霄环低眉顺眼，连头也想抬。霄环每次遇到章青均都这个样子，章青砚明白其故，便嘱咐她随阿冰和姜叔去越州城里做采办，也可去逛逛街。
　　荃葙将绢纸搁在案上，朝章青均欠身行礼：“见过大公子。”笑道，“楚王最擅古琴和萧，那日和姑娘合奏《北方有佳人》，我和霄环姐姐可大开了眼界。”
　　“就你多话！”章青砚半怒半嗔，脸颊绯红却不扭捏。
　　钱莨宜看在眼里，只笑盈盈道：“我说荃葙被妹妹惯坏了，越发没得规矩了。”
　　“嫂嫂说得是，回头我罚她！”
　　荃葙一点也不怕，依然笑道：“奴婢说的是实话，姑娘难道要奴婢说假话不成？”
　　“妹妹说说怎么回事？”钱莨宜起了兴致。这些时日章青砚的婚事常常被家里人提起，现在冒出一个楚王，她这个做嫂嫂的自然要关心。
　　章青均脸色却很不好，念及自己刚才的所思所想，不由暗笑自己怎有那样的荒唐念头，素来瞧着妹妹的脾性，也不会让自己在皇帝面前露脸。这楚王鉴文采乐理皆通，倒是合了青砚的性子，只一样不爱权势，不是父亲理想的人……
　　近来父亲又单独与他谈话，说陛下常生病，储位不会长久空悬，几位皇子中，论出生和文韬武略，以及最近穆王的几个举动，很有可能会成为下一任太子。那意思是要准备扶持穆王了。数年来父亲保持中立，现在突然告诉他想扶持穆王，可见不是一时兴起。从来父亲决定的事谁也不能违拗，可妹妹的样子却是对楚王动了情。
　　于是淡淡道：“都说楚王风流才卓，又得陛下盛宠，将来必福祚绵长。妹妹能认识他也算有幸。但终究是位放荡不羁的皇子，与父亲大人的理念相去甚远。”
　　他的声音甚是晦涩无趣，钱莨宜忙收敛笑容不语。
　　章青砚也听出异常，又见哥嫂话短乏味，便低头继续描花样。
　　再过一会儿，晚风凉意渐长，橘红色的晚霞吞吐着天地，在与地平线交接处，独自含羞。
　　这时，宣益公主派人来了，说接章青砚去阙泉山庄阙泉崖见面，并说明要她留宿一晚。章青砚想定是陈鉴安排，想到马上能见到他，很欢喜，忙起身告别兄嫂，带着荃葙去别院收拾行囊。
　　看着妹妹远去的身影，章青均问妻子：“当真是宣益公主约妹妹外出？”
　　“嗯。前日公主也曾派人来，到晚膳后妹妹才被送回来。”
　　章青均皱眉，“你还记得几日前母亲来信的嘱咐？”
　　“记得。可公主相邀，也不好拒绝。”
　　“若真是公主相邀也就罢了，万一不是呢？”
　　“公子此话怎讲？”钱莨宜不解。
　　“嗨！你还没看出来，妹妹有心思，这番出去弄不好去见楚王。”
　　钱莨宜不说话。章青均急道，“你怎不想个法子阻止妹妹出门？万一被父亲大人知道，又要挨批了。”
　　“公子，我不懂，为何父亲大人如此排斥楚王？外传陛下要立楚王为太子，这不正是咱家想要的福气。”
　　“说你妇人之见就是妇人之见。十年前国本之争，楚王未能立为太子，如今还能立他么？”章青均又道，“父亲大人说，再过几日便知道谁是征讨南罗的大元帅，到时自见分晓。”
　　他说的都是军政大务，钱莨宜更迷糊了，正要询问，却听章青均嘱咐，“记住，下次公主来约妹妹，定要问清楚去哪里、干什么，见什么人。切不可再大意！”
　　到底忍不住，还是将刚刚在御前的事说了一遍，“我也是胡思乱想，不管父亲大人怎么想的，倘使陛下真起了这心思，谁也不敢抗旨。所以近来妹妹还是少外出为好。”
　　“怎么可能呢？妹妹的庚帖一直在皇子择妃名册里，陛下也不是突然改变主意——”钱莨宜大吃一惊，“皇子选妃历来是丽妃娘娘和礼部一起操办，再垂询陛下和皇子生母，哪有陛下主动过问的。亲自过问也许是公子猜的那样，或是为了选未来的太子妃——”觉察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忙噤语。
　　她本是按着过去的成例随口一说，却说到章青均的心里去了，他的脸上慢慢漾出愉悦的笑容：“连你也会这样想，别人又会怎么看呢？咱们家又要鱼跃龙门了——以后咱们要越发爱护好妹妹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