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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第十一章 霶沛雨飘(4) ...

  •   次日,五更时,黎明清苍之气,盘绕在上阳城上空,再过半刻时,天渐次明亮,白云朵朵,秋意冉冉,街衢间,树荫下,到处是买卖蔬果、材木的摊贩儿来来往往,一会儿,家家户户开门启窗,一天的忙碌又开始了。
      今日,为本月底休沐日,对于勤于政务的章令潜来说,朝廷规定的休息日无福享受,哪怕是元正、冬至他也宵衣旰食、从不懈怠。为此每天家仆在前一日晚,早就备下青盐等盥洗物什放在后堂寝室的外头。一到清晨,章老夫人就伺候他擦牙、漱口,换上紫袍,再一起前厅用早膳。
      今日膳后,他照常坐轿子去了中书省衙署,刚跨进门槛,就见储能来了。
      “相公,卯时二刻须去清正殿,陛下正在召各部衙门官员入觐呢。”
      “可知为了何事?”
      “门下省有人举报钱舍人,说他书写的诏敕里文句不妥,陛下为正风气,以此为例训斥百官。”
      章令潜觉得蹊跷。钱铭左是当今驸马中的佼佼者,皇帝最得意的翰林承旨学士。章家与钱家为儿女亲家,钱铭左又为中书省的中书舍人,这几年章令潜在中书省做得得心应手,除了勤于政务、管理渠务有方,还得钱铭左的鼎力相助。几年来谁也不敢在皇帝面前说钱铭左一个不字,没想到一出事就被当作反例。
      储能摇首道:“相公想不到吧,陛下也有拿钱舍人立威的时候。”
      章令潜沉默半晌,问:“储尚书可知,到越州京察的的四位官员里,有一位是何时换掉的?”
      储能愣了愣,才故作歉疚道:“相公莫要生气,原本下官推荐的京察官都是相公和郭大夫的人,谁知二十天前,就在几位御使准备上路时,有一位突然得病死了。他死得太突然,下官一时束手无策,便上报的陛下,陛下就说立即换人。恰好姚御使来向陛下述职,便举荐通政司副使范贵昌。没想到陛下就应允了,还封他为监察御史。下官也不好多说了。”
      章令潜冷冷道:“那你事后怎不告诉本相一声?”
      储能叹气道:“后来下官去找过相公,可相公一直很忙,散朝后人多口杂,下官也不敢单独与相公说话。再说,这是陛下钦定,第二天范御使就随巡按车队一起走了,下官想与相公说也来不及啊。”
      “呵呵,储大人此话甚是在理。也提醒了本相,日后有事再也不敢劳烦储尚书。”章令潜突然不怒反笑,话里含有决绝的尖锐,“既然储尚书心意已决,何必得到本相这里自讨没趣?”
      说完,不待储能开口,他拂袖转头进入内堂,并亲手掩上门楹。储能看着他的背影,也不生气,嘴角含住冷笑,跨出门槛到门下省衙署停留片刻,然后才去了清正殿。
      这里,章令潜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衙署堂内,回想昨晚翻看大半夜的文书制册,虽然从历代官场中领会出高处不胜寒的道理,可真的遇到背叛和欺骗还是感到十分震惊和恶心。果然顾桡查出储能在京郊隐蔽处多了一处别苑,原来是背叛他得来的。
      近几年,皇帝将很多权力下放到三省六部二十四司及九署,在章令潜的指挥下,各项事务都有条不紊进行着,各部之间客气大于怨气,彼此相敬如宾,也很少有意外发生。但是,近来一位门下侍郎经常撺掇一位给事中,在签署章奏时故意刁难中书省中书舍人钱铭左,说他起草的诏敕中为了偏袒乌州刺史常常出现措辞上的错误。
      现任乌州刺史何许人也?为章令潜早年提拔的一位幕僚,名唤柳赛昀,后来章、钱两家结亲又都进京赴任,他便成了乌州刺史至今。
      按说刺史很少有在一州十年不迁移的,他却在这个位置上一待十年,无任何怨言传出也深得当地百姓爱戴。这次京察前,去年底各地报来地方官吏履职情况,以便京察官了解他们的政绩。
      柳赛昀的个人履职文书一送到御史台,就被中书省一位右补阙誊写一份给了章令潜。这个过程并不犯规。凡在京中的官吏,都有对曾提携的地方官员有监督和纠察的职责,这也是皇帝用来控制官员言行的一种手段——许你提携亲信官吏,但你也要尽教导的义务,这就是权利与义务的相辅作用,既给予臣子好处也能约束臣子。章令潜此举就是在尽监督义务。
      问题出在什么地方?问题出在誊写的柳赛昀个人履职表里,依然保留柳赛昀对皇帝称“臣”的口吻,如果誊写给章令潜,誊写人必须改成“属下”或“卑职”才符合规矩,否则与呈报皇帝的文书一样,是对皇帝的不敬。其实当时章令潜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但他以为这些年,他被自己的政绩和皇帝对他的依仗冲昏了头脑,以为这无关紧要,再说这誊写的文书是给他看的,只要誊写的右补阙不说谁也不知道,谁知这份被他阅过还留下笔迹的誊写稿,竟然被御使台一位言官发现还告到皇帝那里。之后,章令潜就感觉到一丝来自政敌袁辅政的威胁,但他没想到背叛他的这位右补阙居然还能将责任全部推给了钱铭左。可见被皇帝信任和依仗的钱铭左,也做不到一直轩轩甚得、仕途亨通。与章令潜一样,得意很多年总会有人嫉妒让他不舒服。
      这种文字上的游戏,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就看皇帝在不在意,或臣子是不是懂得恭谦。不久,得知此事的皇帝十分不悦,虽然没有当众责难章令潜,却在暗中对章令潜表示不满。章令潜这才意识到袁辅政的不简单,并对自己做了一次反省。尤其在清正殿与一群臣僚接受皇帝的训斥,他更明白官场从来不会一帆风顺,哪怕再兢兢业业也于事无补——这就是人心不足、人心浮动的缘故,更是人性最本质的表现。
      只说,袁辅政在清正殿群臣受训前,就抓住几次机会,在皇帝面前明言暗语说起章青均主管潍水河重开在越州花钱如流水,又说重挖渠道的开支用度最难核算,就像维修一间房屋,原本计划只花少许钱,等到最后完工发现花的钱比重新建造一间屋子还要多,原因在于多一道维修的工序,而这个过程最难把控钱银支出,花少了说是翻修,花多了可说成底子差不得不大刀阔斧整改。言下之意暗示章青均借助潍水河浑水摸鱼、大肆敛财。
      这几年,状告章青均借职务之便敛财的弹劾文书有很多,但是每次都被皇帝压下去。后来有人看出其中的门道——皇帝志在渠成,不想有人因为重用章青均起了嫉妒心,并三番五次从户部拨出钱银支援章青均开渠。为何章青均能夸下海口说明年渠成,是手中握有大批钱银能征集大量精壮劳工才使得进度加速。所以有一年之久没有人再对章氏弹劾。但是,这一次弹劾文书一到御前,皇帝就派出京察官提前去了越州,实际上是想敲打一下章氏。
      皇帝此举,终于让袁辅政看出皇帝对章氏有依仗但也有防备,如日中天的章氏并不是无懈可击。他感到非常高兴,打算利用皇帝败坏章氏的声誉,于是才有柳赛昀的个人履职文书被誊写错误被皇帝察觉震怒的过程发生。显然是中书省这个誊写文书的右补阙受了袁辅政的收买,而章令潜膨胀的心理,使他忽略这些小事才让政敌有机可乘。
      再过几日,等接到皇帝训斥口谕时,章令潜已对袁辅政痛恨交加。当晚,他与章老夫人谈起此事,歉疚道:“我错怪顾桡,也错怪了夫人。”
      “大人怎能这样说。大人走到今天的位置,凭的是政绩,那袁辅政只会阿谀奉承、口蜜腹剑,大人被他钻空陷害,也提醒大人日后要更小心。这样想也不全是坏事。”
      章令潜点头道:“夫人所言极是。从到京赴任,到今日位列中书令,多少人妒忌陷害,可哪一次不被我化险为夷,可这一次我感觉不简单,袁辅政曾与殷贵妃沆瀣一气,贵妃死、殷氏亡,他不但没受到惩罚还官居门下侍中,位列三省之首。更蹊跷的是陛下收回了殷氏在华州的盐铁产业,居然让他的儿子袁志琅代管,近来陛下还多次褒奖袁志琅管理有方、为朝廷增加了很多赋税。可见袁氏父子不好对付。”想了想又道,“钱铭左是他女儿的大伯子,更是当朝驸马,他也下手陷害,可见他胆大妄为,亦使人克怖。”
      章老夫人闻言,脸色煞白,“如此说来,大人可想到什么对策?”
      章令潜道:“现在你应该知道我为何要将砚儿嫁给未来的太子了。眼下朝中分为三派,一派是元老重臣,他们多半家底深厚,常喜坐山观望,如崔相和太后的吴氏一族;一派是袁辅政之流,依仗椒房之亲和谄媚能事,想要颠覆朝廷正气以达权钱居为己有;还有一派就是像我们章家新崛起的新贵,都在克勤克免以求陛下的认可。无论哪一派,如果与皇族有联系,日后总会有底气。如果与天子成为直系亲眷那更不一样了。陛下趋老,我也不忍砚儿进宫,才千方百计要将她许给未来的太子。如今,虽然无人在朝堂上议立太子,但是立储不会拖延太久,剩下的几位皇子里,我观察这段时间,只要陛下不再提立楚王,穆王最有希望成为新太子。所以与夫人所说的那些话,并不是无凭无据。”
      他停了一下,又道:“我久历官场,其中的弯弯绕绕会看得明白。眼下渠务紧急,袁辅政这次针对我,是要借此试探我在皇帝心目中的位置。我并不惧怕这些细枝末节,只是对京察提到的江洋渠有些担心,因为章家在那个工程上的确得到很多好处,而柳赛昀就是替我看护产业的得力心腹,也是柳赛昀为何在乌州刺史上一坐十年也不升迁的缘故。说钱铭左起草的诏敕中偏袒乌州刺史出现措辞错误,其实并不显眼,重点在于引起皇帝对柳赛昀的注意。也许是陛下发现了什么,才警告章家。”
      从来没有听到丈夫与她说那样事关利害和章氏前途的话,章老夫人突然感觉事态鬼魅,她悄悄用手心捂了捂心口,嘴唇颤了颤,终于说道:“大人深谋远虑,都是为了章氏一门。我妇人之见,以后再也不说什么,只要大人保重自己,只要章氏一门平安。”
      看夫人终于懂得他的用心和难处,章令潜深感欣慰。“你放心,我也不全是拿砚儿的终身做筹码。我是中书令,百官之首,对立储还有一些话语权。只要我看中的皇子,我会竭尽全力举荐,就怕穆王与我背道而驰。”
      “大人不是说,穆王这次献出《山水志》,已露出挣储的心思。”
      “是啊。可穆王是否值得信赖,还要再考察考察。”
      “大人想怎么考察?”
      “对南罗国作战,我以为是考察他的良机。如果这次他在我的协助下能抓住机会,我敢保证新太子非他莫属。”
      “大人这样笃信?”
      “笃信。我也把此次机会,看作是与袁氏较量的一个机会,如果我胜了,袁氏再阴毒也不必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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