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宫阙春秋词》韫秀

69、第十一章 霶沛雨飘（1）

　　近来，著作局有两件事需要关注：一是《大鄣律》须在八月底修撰成册，二是在著作局行走的七皇子穆王询，其独自编撰的《山水志》，居然进入了朝廷的视野，成为人们热捧的书籍。
　　《大鄣律》是本朝最重要的律法，一般由大理寺卿联合刑部牵头，召集三省六部里的通识之士和地方通司精英共同商议审定，再由秘书省著作局修撰编写，最后由正源书院和翰林院校对。这次刑部主持修典的官员为刑部右侍郎张长允，负责审核的是大理寺卿姜怀贞，他们都由中书省中书令崔沪水举荐参与其中，并联合陈询共同主笔。目前，进入最后校对阶段，原计划年底成稿制令昭告天下。
　　急于在八月底向天下公布，主要是皇甫氏、贺氏、殷氏被朝廷没收的产业需要更完善严厉的法令来规范权属，以此宣示皇权的极端性，并增设由皇帝亲派的盐使、铁使、铜使直接去华州、灵州等地管辖盐场、铁铜矿等。此外，朝廷为了增加赋税提高了盐价，也大力禁止私盐贩卖，尤其对官员买卖私盐加重刑罚处置。还专门设置“盐铁市官”专门负责对山川林泽产物的掌管，防止私煮私销。
　　此举在新律令未成文前就开始实施，是皇帝想在律令公布前肃清那些不服管教的地方富户裕商，以朝廷最严酷的镇压方式得以实现天下在盐官、盐使的监督下营运买卖。这大有除旧承新的意味，而在迎接新政之前，以最强硬严苛的方式铲除遗留的旧吏贪官，不过是朝廷用以杀鸡儆猴的一种手段。
　　其实历代皇帝对盐铁铜的管制重点在于官控，到鄣朝能几十年被几大外姓家族控制，却还没有出现大规模的叛乱，这与本朝前几代皇帝施行柔政有关，也和陈氏皇族大多数人骁勇善战有关。
　　前面说过，鄣朝立国之初，以蛮族主政中原，必然遭到地方的抵制和对抗，为了收服中原子民的心，曾在初期推行“无为之治”，即收敛本族铁血的锋芒以怀柔之政感动臣民，其中包括历代王朝重点官控的盐铁铜也可在民间经营，由官府进行征税纳赋，从而使得掌控了盐铁铜生意的商人和诸侯王迅速暴富起来。天下得到暂时的安稳，却逐渐失去皇权的集中。
　　于是，在高祖时曾用两年时间强行镇压和收缴，但是得到的效果很不理想，反而引发了三次暴乱。只是中原人柔弱的身躯与栾鄣人的强悍相比终不能抵挡武力的管控，否则陈氏皇族当年也不能控制整个中土。但是皇权受到弹压是事实，依仗中原人的智慧创造财富，也是陈氏皇族必须忍受权利分散的结果。
　　所以，等到先皇时，意识到这种状态严重削弱了皇权并危及帝位稳固时，才又开始对掌控盐铁铜的几个家族采取笼络和钳制措施，比如采取通婚缓解矛盾的激化。但是后来爆发了“吉旦门事变”，人们的焦点全部对着皇权的更迭，以致数年来改变门阀控制盐铁铜的策略又被被淡化了。
　　到皇帝登基，与南罗国、东西遏浑那多次起摩擦，后来又出现两次叛乱，于是连年征战造成财政紧张，加上商人“不住公家之急”，便开始施行“笼盐铁铜”政策，计划重新将盐铁经营收归官府实行专卖，并在产盐地、产铁、产铜地设立相应官员进行管治。
　　与此同时，皇帝又对各州边军做出强制调整，规定地方收编的边军，要在九大边镇诸卫所逐个登记拳脚，刀剑，枪棒，骑术，弓术，统率，轻功等属性，并及时上报兵部存档，以便朝廷对边军的掌控和了解。
　　但是，到了这个时候，朝廷想要实施的官控，已经不能只凭皇帝一道圣旨就完全解决掉，皇权的分散在民间早已被人们看破，于是那些巨商富户联合一些节度使抵制“笼盐铁铜”政策，在每年都要上演几回。
　　与其说当年栾鄣国王陈岳陵当着众人的面，反手背盟一剑刺死南罗国国王蒙承廖，引起人们对陈氏的忌惮和恐惧，还不如说以人们从忌惮和恐惧中接受过陈氏皇族的柔政后，懂得陈氏皇族的弱点开始持续反击，以此来表示对边民小国的歧视和对统治中原的不满。
　　矛盾总归于一个方面，就是种族之间的对立，那怕后来先皇和皇帝先后纳娶很多位皇甫氏、贺氏等族的女子为妃，并诞下他们的后代，这种歧视也未曾减少。
　　因为很多人看到，凡是这些家族女子纳入后宫，位份最高的也就是昭仪，连一名妃也没有，而她们的子女几乎不在受宠之列，比如敏王兹、据王茂、上佳公主，除了获得皇子、公主该有的封号和封邑，其他无任何特别的优待，甚至为他们选择的婚配对象，也多半倾向无权势或层次低等的家族，比如上佳公主所嫁的于才智，就是京城中最有名的浪荡子，一般官侯之家为了自身前途绝不会选他为婿，而皇帝为了依仗于龙的天象专长，用鬼神掌控人心，才不顾上佳公主的幸福强行将她下嫁。皇帝专宠殷贵妃、借助殷氏来钳制这些家族，才需要走过漫长的二十年，才能在今年借太子理与殷贵妃的矛盾逐渐削弱、消灭这些强权家族。
　　至于由陈询独自撰写的《山水志》，能成为朝堂上热议的话题，原因事关本朝与南罗国即将作战，皇帝为了解与南罗接壤的几个州县地貌，曾向翰林院询问相关书籍。翰林院只拿出前朝一位文士编撰的《中土志》应付，《中土志》只在描述中土几个名川大山的地貌和风土人情，甚至还有一些风流韵事记载其中，全无半分大家之气。皇帝预览后勃然大怒，曾将翰林院所有学士召到清正殿数落。
　　待皇帝发完火后的第三日，柴泊来到御前说皇长子陈书请求觐见皇帝，他提到穆王询数年来潜心研究山水，已独自修撰成册一本《山水志》，其中涉及东南、西南、东北、西北几个接壤的小国地貌和人情，可供陛下御览。特别提到陈询主笔成稿的文字里，还有很多涉及与南罗国接壤的干州、渡州以及谷镇的地理地貌特征。
　　陈睿数年不曾向皇帝上书，这次上书只提到不为人重视的《山水志》和不被人关注的穆王，使皇帝十分意外和感动。虽然后来没有给予多少赞誉，却在日常的一些细枝末节上体现出皇帝对清王和穆王的关心，使得陈询成为朝廷热议的人物，而清王身残并还未引起多少人的注意。
　　这个过程早在殷贵妃故世、殷氏、皇甫氏、贺氏等家产没收、族人赐死和流放时，被人们渐渐提起。起因是现在的南罗国王蒙承倥终于按耐不住，蠢蠢欲动要打破僵持几年的两军在谷镇对峙的局面，从今年初始已三番五次以少量兵力烧杀抢掠谷镇边民，慢慢激起鄣朝人的愤怒，以致有近千人不顾朝廷严令自主持械与南罗人打杀。
　　就这几次的主动攻击，成为南罗人举兵中原的理由。目前，由南罗王庭所在地运南城迁来的军马就达十五万，还有已经被南罗人降服的趾檀国，也派出五万大军逼近巨渡郡沿边一带，很有联合南罗一起侵犯中原的架势。
　　今年六月初，曾以为只要固守边境、南罗人就不敢轻举妄动的皇帝，听这个消息非常震惊。在肃清朝廷后宫之后，计划在九月底、十月初驾临越州离宫，彻底解决拖延很久的南境边患。
　　但是，刚刚经过内耗、朝廷十年内未曾大规模打仗，皇帝又年纪趋老、龙体欠安，如果爆发战争，有几分胜算真难以把控。皇帝不免表现出少有的烦躁，多次去流晴宫与纪悦妃秉足夜话，希望缓释心底的烦闷。
　　纪悦妃还如从前那样避谈政务，或许此时更忌讳自己已经在外面引起的闲言碎语，几乎不愿提到“南罗国”三个字，但她会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减轻了皇帝的压力，比如与皇帝如寻常夫妻一样评论膳食的好坏，探讨可以激发彼此心灵共鸣的书籍，甚至以不求闻达请求皇帝对她减少宠爱。总之，她越淡然面对外界的纷争和保持对权利的敬畏，皇帝越觉得她弥足珍贵。然后会想起默默无闻至今的陈询，一旦进入他的视野却是一鸣惊人。念及此，他忽生欣慰，但仅仅是欣慰，还不能激起他对陈鉴类似的热爱。
　　所以，此时陈询献出《山水志》，恰逢其时，可以说消弭罗朝廷因没有完整的南境地志引爆的君王怒火。而他在献出《山水志》之后，并未继续崭露头角，反而仿佛丢下一副重担，又成日里闭门休户，尤其拒绝会见那些见风使舵之辈，除了去过两趟清王府，和陈鉴、陈预策马去碧霄山庄狩过一次猎，到蒙承偬居住的馆驿下过一次棋，还以向中书令面述撰律修志为由去了一趟章府。
　　那天他到相府时，是七月二十八日末时，章令潜难得午休贪睡晚起，日落斜阳，移影东投，初秋凉意，绕体环身，几番活动腿脚，全身舒爽，等听说穆王来了，深感讶异和疑惑，还欢天喜地在正厅以迎接皇族中重要人物的礼仪迎接了他。
　　“今日殿下亲临鄙府，臣深感荣幸！”章令潜笑容可掬，全无素日在人前的严厉，“臣没想到殿下对山水地貌如此感兴趣，想十年前，臣与犬子为开渠勘测地貌，寻访天下书籍也未曾参透，早知殿下有此志向，臣与犬子何必劳心劳累，直接与殿下商谈便可。”
　　他用眼似有意或无意地查看陈询面容，想从其中看出意思端倪，可瞟了几眼，也未看出一丝一毫，只想这位皇子，在前太子被废后，居然在这个节骨眼上，通过清王献出《山水志》，还以谈书论道的名头与重臣来往，似乎朝廷出来什么大事也与他毫无干系，他不过循着自己的喜好写了一本书，偏偏这本书碰巧是陛下急须的。这让他刮目相看，甚至开始摒除往日对他的轻视和无视，以一种小心翼翼的心态开始重新来认识他。
　　“章相擅渠务，天下人谁人不知。只是我人微言轻，纵然有个爱好，也不敢诉诸世人。近来看父皇急于寻找方志书本，皇长兄偏又知道我有此爱好，才尽臣子之义为君王分忧。我本一闲人，尽点绵薄之力不足挂齿。相比章相，劳心天下政务，还要操心澭水河诸等杂务。嗐！我实在有愧皇子身份。”
　　“几日里，陛下多次过问澭水河，希望明年夏天渠成。小儿得陛下信任，在越州主持渠务甚是繁忙，回京一趟耽误好几日，因此与户部对接事宜皆由臣代理，诸等杂事是费时费神，但臣食朝廷俸禄，怎敢懈怠，也是尽人臣之仪，谈不上辛劳。”
　　陈询也不多说，只笑道：“章相素以勤政闻名，朝野内外谁人不服。单说著作局，提到章相，莫不交口称赞。”
　　章令潜眉心暗拧，眼角却笑出皱纹：“都是为陛下分忧，臣岂敢舔功倨傲。”眼角偷扫陈询面颊，颇有皇帝形态，亦不失李氏纪委鸿儒大家之气。
　　心底不由暗忖：穆王近来我府上两次，都以述职为由。刚才与他说了几句，发觉他不简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