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宫阙春秋词》韫秀

308、第四十七章 祛蠹除奸（4）

　　朱恒的心碎了，没想到被人无辜鞭鞑后、又被扣上“莫须有”罪名。
　　此刻天刚亮，晨曦自高处门窗的缝隙间稀稀朗朗筛进清正殿，一条条印在殿内几个身穿紫色或朱色大小科紬绫的三品及五品以上大员的身上，也照得他们腰间的美玉和镂金温润有余、贵气逼人。
　　新君正静静坐在龙椅上，也许是他额尖戴的通天冠和身穿的赭黄金龙袍，提醒天子在朝会大殿上不可偏袒自己喜欢的大臣，只要有人当场检举必要做出公正姿态，哪怕明明知道朱恒是被冤枉的，也不能反驳那些污蔑他的人。
　　习惯在朝堂上被人礼遇、初次碰到此等困局，朱恒将祈求的目光投向君王。但他望向新君的一瞬间就生出了绝望。他不动了，沉默着，哪怕心碎如齑粉，也要独自吞下委屈。
　　“朱卿，将你与张熙哲怎样往来，说一说吧！”陈询的声音自清正殿上空落下来，落在朱恒的耳畔里。
　　新君年轻，说话有力。这句指示他的话似乎藏着千万种深意，朱恒顾不上去想到底有何深意，只想自己维系很久的清名今天真不能保住了！
　　“臣不喜俗世羁绊，一年总有几天去深山流连风光。前年，臣走到越黔馆驿，被张先生的风姿吸引，第一次在那里停留三日，后来得闲又在那里住过半月，与张先生谈论的尽是诗词歌赋，并无其他。”
　　“数月前押运贡品时，朱卿又做了什么？”
　　“接到旨意，臣让一位吏部侍郎接管了差事。因要照顾少府监的面子，臣临时参与押运，商议好只负责护送，箱子里是什么臣不过问，臣更不敢私自查看。那日臣与张先生见面时过了午正，便一起用午膳，膳毕未休息立即上船直到离滨渡口。”
　　“朱大人所言，臣敢保证绝无半句虚假。”朱恒口中提到的吏部侍郎孙涛平站出来解释，“这差事理应兵部协助少府监押运，是李大人说兵部繁忙、吏部闲着，才奏请吏部帮忙。朱大人对臣说，虽是临时帮忙，吏部也要做得尽善尽美。臣担心自己首次接这类差事，便请朱大人一同前往——刚才李大人怎么说是朱大人自己要去的呢？”
　　孙涛平最后一句话是责问李秉昆。不等天子继续问话，李秉昆也不看孙涛平，只指着朱恒发飙，“说是吏部陪着少府监去，吏部权力有多大呀？少府监的人去了还不是听吏部的。前一天晚上吏部派人去越黔馆驿打头阵，这一夜他们会不会对贡品做手脚？朱大人是不是也早有准备？”
　　“李大人此话差矣！臣不是吏部尚书，是吏部侍郎，是鸿胪寺卿，一切职位皆为陛下所赐。是臣代管吏部不敢大意，亦顾念同朝之谊才前往越黔馆驿。如果说臣有私心，也就是很久没去探望张先生，正好借此一见。”朱恒终于稳住了心神，字正腔圆回应李秉昆。
　　“那问朱大人，从前年到现在，你说你与南罗国使臣见过几次？你们其中有什么勾当和交易谁又知道？‘黄胡之乱’后，你不肯随驾，却忙着准备回夷莱国，你不念你与胡邀是故交，只不肯深入敌营劝降。你说你没异心，谁信？”
　　“李大人，此时天子问话，请不要言及其他——”郭东定行使御史大夫职权，想阻止李秉昆大放厥词。同时，一些大臣对李秉昆嗤之以鼻，也有人对朱恒投去怀疑的目光。
　　今日上朝只有两三个五品及以下的官员在，其他全是三品及以上的大员、要员，李秉昆位居从三品少府监丞，在他们大多数人面前是很末等的级别，偏偏要当着所有比他位高大臣的面、行使着御史台的台院侍御史监察京官的职责，并且不把郭东定放在眼里，而他是半途被韦晃点名被召进大殿，他一进来气势却碾压了其他所有人，一反他平日里的做事鬼鬼祟祟，一看就是受人指示，除非他自己疯了。
　　李秉昆仿佛真疯了，对御史大夫的提醒置若罔闻，手指朱恒的鼻尖继续厉声道：“你撒谎！越黔馆驿那个地方，除了有张熙哲，谁又在意去那里。你本不必去管押运的事，你偏偏去了，是你慕张熙哲的名，又自以为是最忠实儒徒，才去寻他谈诗论道？”
　　“还有，昨日午时被杀死在须岩巷的两个南罗人，是不是也是你指使做的？”李秉昆步步紧逼，全然不顾朝堂体统，而他手中并无任何实质的证据，只凭着自己今天一封自撰的弹劾文书就理直气壮在御前大声质询朱恒。
　　韦晃站着不动，除了一开始质疑少府监押运的贡品存在漏洞，提出将少府监丞找来问话后就未发一言。今天这出戏是他导演的，现在演戏的人来了，而且演得甚合他的心意，他才不会啰嗦。任凭刚才一群人闹哄哄的，只满脑子古香酒楼、碧春茶楼、蔻丹坊、袖香楼等几个京中有名的地方，又回忆起韦扁一年前在碧春茶楼谈买卖时有大批百姓持械攻击胡人、继而蔓延到那些酒馆、饭馆内……两日前他去面圣，新君说，袁辅政的遗书里一五一十写的明明白白，你自己看着办吧。如果与朝廷同仇敌忾，既往过错可不咎……那条件是什么呢？条件是……
　　他抬起眼皮悄悄瞥了瞥朱恒，又暗暗觑了一下李秉昆。新君的条件中最为难他的是要求将诛杀六位大臣的刺客全部以活口直接送往明狱。新君这个要求似乎很苛刻，只有他自己知道不苛刻、他能办到……为什么能办到，因为那几个刺客就在他府上呢……
　　旁边躺在软榻的裴周靖被今日的局面弄迷糊了。李秉昆哪来的勇气指摘朱恒？刚才君臣还说到高堂杰军部和尉迟坚的边军正押着吕管手下残留的一万余叛军从黔州、华州、观州、鲁州往上阳方向撤退，预示着吕管的叛乱平息了。这是很好的消息，也预示着京郊周围的叛军全部清除，朝廷可以喘口气了。没想到利好消息刚传来，立马被李秉昆带入这出戏。好像刚才李秉昆提到的几点也很有道理，执掌鸿胪寺、兼管吏部的朱恒从叛乱以来从未做出任何有利于朝廷的举动，反而因为他激进致死韦氏的人、他自己也受了鞑伐……朱恒的确因为押运去了越黔馆驿，且有人举报在吏部参与押运时贡品里混入了相思子……咦，这一出又一出的，怎么像乱麻理也理不清？
　　裴周靖疑惑中朝郭东定看去，只见郭东定自呵斥过李秉昆神情恢复淡若，他又朝新君望去，新君似乎在看一场戏，玩味的双眸里是他难以相信的沉着。
　　裴周靖生气了，不明白为何到了此时，新君还有看热闹的心情，郭东定像无事人只吼了李秉昆一嗓子没声音了，朱恒还未开口就被李秉昆抢了先反咬一口。裴周靖对自己的被打伤很在意，但更在意其中的玄机。
　　“陛下，朱恒此话不尽属实。”李秉昆跪下，“臣对陛下是忠心，揭发朱恒希望陛下不再被蒙蔽。请陛下慎重查问！”
　　“慎重查问。”陈询冷冷道，“你是在教朕，怎么教训自己的臣子吗？”
　　气氛凝固，凝固的气氛中，韦晃的眼里漫过一团侥幸——垫背的可不是一般人啊——从来能与朱恒结交的人都是看在君王的面子上，如果说有人仰慕他的才干，不如说是看中他受到两代君王的恩遇。朱恒从裴周靖执掌国子监，多次进入裴府和正源书院与裴周靖切磋文章，彼此相互欣赏这不是秘密了。朝堂最忌讳的是拉帮结派，让李秉昆检举他来混淆视听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
　　郭东定脑海里闪过昨夜与崔沪水见面时对查证的事情经过所做的分析——有人将剧毒相思子混入贡品，一是为了破坏鄣朝与南罗国的关系；二是伺机将相思子碾碎用以毒杀他们想毒杀的人。而这个过程中第一个被认为有罪的就是少府监，李秉昆却配合着做了。他真有要抹黑朝廷和君王的意图吗？不见得。千叶玫瑰他不认得，却当做千叶白蔷薇养在李氏农庄很久，等他知道是千叶玫瑰时，他想到的也只是如何借此来讨好新君。他如此浅薄，且期待新君能给予他恩宠，怎会对朝廷和新君有歹心？
　　韦晃被袁辅政的遗书暴露在君王的眼皮子底下，他退无可退，只有装傻、装愣、装可怜，暗中却干脆恶人做到底将李秉昆这个垫背推到风口浪尖上，与君王推出的倒霉蛋朱恒互撕扯。朱恒倒霉在于他是朝廷大员，他偏要冲出来为裴周靖讨公道，其他滑头、怕事的早紧闭双唇不说话了。
　　愚蠢的人只会用愚蠢的办法来证明自己的愚蠢，却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但愚蠢的人总以为自己很聪明，这不，李秉昆想继续愚蠢下去，还要打压朱恒。
　　郭东定只好走上去拱手请奏：“陛下，此事需要实质证据，臣建议现将朱大人关进明狱监管，待查实了再定夺。”
　　“好，听郭卿的建议，此事等御史台和大理寺查明了再议。”
　　陈询借机应承，站起身来朝台阶下走去，走到一干大臣的中间，站住，目光从李秉昆脸颊扫过，嘴含嘲讽，“李卿，朕才与皇后商议，尉迟妃有孕封贵妃，也给李妃昭容名分，不要埋汰了朕的外租家数十年的儒门高第。没想到李卿先帮朕查处了奸佞臣子。李卿，朕该怎么赏你呢？”
　　这句话，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表面上看没有人真的露出欣喜、嫉妒或怨恨，实际上每个人都各有心思。
　　寂静的大殿内，有早春花香飘进来，还有嗡嗡的蜜蜂声音萦绕在耳边，那窃窃的蜜蜂私语，正在唤醒大地的热情，秋去春来，岁月不滞，变化才是世俗的常态。
　　朱恒在痛苦迷茫中似乎获得希望，但他的性格不会听出君王话外音，被下明狱无论是冤枉的还是不冤枉的，在他的观念里都是耻辱的开始。他的耻辱感淹没了他的睿智。
　　朱恒被押走了，韦晃的眼珠子拢上阴霾，他悄悄自眼角向李秉昆投去鄙夷目光，也从内心生出一股慌张，他不敢确定自己是不是会赢。刚才新君也对他说：“韦卿，吕管叛军灭了，你们韦家的功劳很大。原本朕要北衙禁军归来还由韦卿带领，只是他们在沙场与高将军形影不离，那就都归于高堂杰部下吧。你手中的边军等高部大军凯旋归来再一起送往尚武苑训练。尉迟坚练兵自有新法，朕深感欣慰。”又道，“殿中省丞到底是个内廷管事的，韦家人如此骁勇善战，留在内廷埋没了。今日起，韦荡辞去殿中省丞，到兵部任库主管库部的侍郎吧。”
　　新君看似与他商议、看似抬举，实则语气残冷、讥讽锥心。
　　陈询径自朝大殿正门走去，不像平常那样下丹陛台阶转入左边的偏廊下朝，他也没宣布退朝，这个朝堂已经没有他要退的理由。
　　国子监就这样乱了，乱了人心，乱了他的计划。老迈的裴周靖孤身一人，韦晃仍不放过他。他鼓励过朱恒，经常进出国子监协助裴周靖培养年轻子弟，比如章清沣也刚刚进去研习儒门教义，一些高氏儿郎也换掉戎装捧起书本……朱恒一片赤诚，全来自于他对鄣朝这片土地的热爱，如果他惩戒了朱恒，会伤了朱恒的心，也会冷了其他忠诚务政的臣子心。与乱臣贼子通过千叶玫瑰和相思子来挑拨与南罗国的关系一样，从细微处对付朝廷、对付他，是他们乐此不彼的伎俩。
　　从前袁党也没少干此类勾当，伤人伤己。以袁辅政为首的袁党埋入了尘土，新的党派又要旧时重演。你方唱罢我登场。在混乱的尘世里理想很饱满、现实却猥琐，玩来玩去都是和君王在捉迷藏，君王也不得不与他们捉迷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