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宫阙春秋词》韫秀

307、第四十七章 祛蠹除奸（3）

　　郭东定一边想事、一边背手踱步。
　　御史台正门向北而辟，与其北面的中书省相通，有一南北相连的长轩隔着，两处屋顶殿芜瓦脊皆黄绿琉璃，同一色的朱柱、绿窗和白墙，其间柳槐环绕、林檎柰木点缀，若不是牌匾区分，辨不清方向的人总难搞清是来到中书省还是去了御史台。
　　刚才朱恒一身绯袍进来，若不是吴准的紫袍在前，郭东定恍惚还以为是身边哪位御史遇到难处来找他倾诉。多少年来，因为这两座世俗权力中心人物的三观、政见相近，中书省与御史台的关系不错，尤其章令潜主管中书省的时候，带着对自身非科举进仕的遗憾，长期承受元老歧视的章令潜，对代表清儒的郭东定非常礼貌和亲近，后来能与东宫联姻郭东定功不可没，中书省更将御史台的一切指令作为理政导向，为此先帝不乏赞赏。章令潜深知先帝依靠郭家这个门牌与元老、新贵周旋，后来立储更显现出郭氏的能力，联姻东宫后他与郭东定的私交更好了。现在钱铭左主持中书省，日常相见都客客气气的，也因章、钱两家之故，与朱恒这类旧臣更不要说了，所以当一同谈到朝局时，仍有从前戮力同心之感，也因为如此、朱恒才不先通报就来与他当面诉苦。
　　士大夫们大都认为本朝与前代相比的一大优政是构建了高效且极具使命感的御史台。御史台上审人主之衍谬，下纠臣僚之邪佞，如果君王重视这个权力可直抵御前。先帝在倒门阀时重用了御史台，并将这个职责交给了郭东定。新君接续交权是对郭东定的信任，这份权力是沉重的包袱，而郭东定也不想懈怠，连续很多天的勘查，越发感觉到御史台的重要性——凡事皆要有理有据才能服众，郭东定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服众，让新君以一个强干、廉明的姿态站在朝堂上，兑现一个王朝的使命和责任。
　　多少年来，很多人对异族统治表现出歧视和排斥，但在郭东定看来，陈氏皇族几代人的表现，足够将中原变得更加和谐、美丽，高祖皇帝不用说，聚拢了多年一盘散沙的门阀世家并稳固了乾纲；高宗皇帝施政虽短，但期间重农桑和人才，将稳定、繁荣延续到了先帝朝；当初年轻的先帝意气风发，也做了很多□□的政绩，比如平藩王之乱、抵御东西遏浑那侵犯、与南罗作战制衡趾檀等周边小国，尽管还有留到今天的弊政没有完全消除，但□□仍是根本。陈氏皇族本不是这块土地的主人，当要做主人们的首领时，稳定更加重要了。到今天的新君，在经历节度使叛变后，对稳定的渴望比前几代君王愈加激烈。
　　郭东定不觉得一定要换个中原君王才是对这块土地的恩报，前朝大齐国的结局就是面镜子。如果异族君王将中原子民当作自己的子民，再经过通婚、共同生活等方式融合后，种族与种族之间可以团结在一起。比如郭家正是异族通婚延续下来的后代，谁说他们不会对这片土地持有先天的热爱？新君对这片土地的热爱，一直表现在爱护子民上，这便够了！
　　此刻近巳初，郭东定唤来人把朱恒送到奚宫局指名由陆延疗伤，那位民间医士也在他的安排下被接到正源书院为裴周靖看诊，一群人走了，御史台又只剩下了先前的三个人。
　　郭东定这才叹道：“朱恒之忠，可谓少有。但脾性迂腐，有的事他不懂换向思考，一味认定是韦党所为并全盘否定他们。他旧时与韦太后还有个过节，他只倒霉在这里。”
　　有些话他不好明说，有时为了大局，君王会找几个垫脚的臣子，韦党将怒火朝朱恒点燃，一是欺负他是外邦人，二是他领着吏部的差事，吏部被杀得最惨，有因他朱恒激进处置造成的结果，选在他职守中书省时、以夹道宫规为借口欺负他，既表达对中书省的不满，也宣泄对新君的不满，而朱恒是裴周靖在正源书院最得意的副手，伤了裴周靖又来伤他是趁机拱火，有株连宣泄的嫌疑，且其中还有李秉昆冲在前面胡闹。说明虽然韦党想用明手段与朝廷对抗，但仍将自己隐藏在背后操控可操控的人……
　　郭东定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结论，尽管这个结论还很模糊。
　　“以华州被朝廷严加管控、吴王插手户部财税的现状，实际上韦党在华州得不到什么好处，所以吴王府被烧是对新君启用吴王、吴王又代表亲王挤兑异姓大臣的不满。至于大闹正源书院，我看不是韦党所为。”
　　吴准问：“郭侯的意思，是李少监做的？”
　　“他也许受人指使，也许独自策划，毕竟千叶玫瑰与他脱不了干系。咱们不要去查了，朱恒一定会亲自去查。出使南罗的使臣是朱恒的亲信、鸿胪寺少卿蒙成峻，他是半个南罗人，母亲为南罗王的表姑，父亲是栾鄣人，蒙姓不是他的本姓，是源自蒙承姓氏。他与朱恒不同，对自己是南罗后裔颇为在意，所以陛下登基就提拔他为鸿胪寺少卿。陛下选人，每一个都有考量。蒙少卿刚得了提拔就出使南罗，解决千叶玫瑰那档子事，依仗他化解误会也是目的。”
　　郭东定说到这里，看了吴准一眼。只说吴准的为人比起他的父亲吴春舫厚道得多，比起他的叔叔吴岑又沉稳些，与他儿子吴岩相比性情更温和。总之吴准的为人不坏，迂腐却还能变通，有远见却无魄力。
　　魄力！郭东定低声叨咕，想起崔沪水，纵观本朝精英，只有崔沪水才配得上用这个字来形容其做事风格。
　　他正要说话，只听吴准指着案台上一堆物证问：“收集这些证据还有用么？”
　　郭东定想了想说：“他们明着来，我们再出师有名还有何用呢！他们伤了裴公和朱大人，便是想架空刑典诉讼。”
　　又回忆起姚益曾弹劾朱恒说他酒后经常与越州胡女乱来，想来人无完人。他不由也反省自身，君上要他彻查韦党，他仍采用收集证据再抓人的做事风格，可知道对手才不管刑事诉讼流程，已经用流氓、泼皮方式欺负人了。
　　“是啊，裴公不能做事，现在任谁也办不好刑狱典讼，何况他们刚杀了刑部最有用的主事。”郭东定摇首，“崔公和裴公把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现在看来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崔公，哎呀——怎么忘了崔公呢！”郭东定忽然大叫，将几位近身仆从唤来，“快，备马，去崔府！”
　　新近崔府门前多了一片竹林，碧绿葱翠、掩门隐路，越发有在闹市中隐居之感。
　　闻听郭东定来访，崔沪水亲自到门前迎接，“到正厅坐吧！”
　　“如今面对韦党，陛下还有很多顾忌，毕竟京城兵力薄弱，韦氏到底有多少边军、家将还不清楚，高将军他们又驻扎在城郊以防江塑郡和巨渡郡叛变，才使韦党在上阳肆无忌惮。”
　　崔沪水不和他绕弯子，一坐下就道，“你是担心我会遭受不测吧。放心！他们还不敢动我。”笑了笑，“杀了我，于他们有何益处？留下我，才能帮助他们免遭罪受。”
　　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
　　郭东定疑惑，“崔公此话，是……”
　　“你想想，我八十多岁了，死不死的对谁也不妨碍。且我为官这些年，现下与谁还有恩怨？”
　　“您的功绩，无人能比肩！”郭东定叹道。
　　崔沪水笑了：“这也谈不上。谁又没点私恩私仇的，只是现在与我有恩怨的都死了，怎么死的，是我当初为了小女也没少做阴狠事，所为钱债还钱、欠命还命。其实谁也不坏，坏在当时的贪心不足罢了。你知道么，袁辅政临了做一件对新君有益的事。”
　　听说到袁辅政，郭东定愣住，“崔公，有什么是下官不知道的……”
　　崔沪水看了看他，道，“这是几天前陛下告诉我的。毕竟现在到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时候，要不韦党和李秉昆怎会做出这等事来。”
　　听到这里，郭东定似乎从迷茫的水雾里看到亮光，他的眸子也亮了，“崔公，下官愿闻其详！”
　　“袁辅政临终前留下一份亲笔文书，这份文书原本夹在先帝梓宫中。先帝灵柩运回京，陛下才得了这份文书，直到几日前来探望我拿出给我看。文书里提到华州、观州的税赋，还有清点了韦党在西南疆域的财产，最重要的是他还把在朝廷机要阀门为官的几个袁党揭露出来，说他们都是左右逢源的小人。此外，指出韦氏并没有传说中在边境有富可敌国的军资，也没有多少边军为他们所用，他们宣扬自己其实是自身底气不足，偏偏他们宣扬自己被司马清庭和李垣听到，以为勾结韦氏能颠覆新君朝廷。韦太后和韦晃为了不被新君清算，脑子不想想就将错就错陪着他们演戏，其中还有李秉昆这个糊涂蛋以为傍着韦家可以报私仇。这些陛下从韦党在京城肆掠杀人开始就猜到了，但陛下不能肯定真实情况是不是如此，让御史台去查主要为了让朝野觉得陛下束手无策，让那些奸佞膨胀显露原型。只说被江湖刺客诛杀的几个大臣，其中就有四人是袁辅政揭露的佞臣，还有两个是被他们刚刚收买一起拉进圈套的蠢货，之后他们一边使着手中的权力为陛下谋事，一边与司马清庭、李垣甚至楚王串通，目的是为自己谋后路。”
　　“原来如此！自事发以来，下官心里就有疑惑。从追查的证据里发现很多对韦党不利的人证和物证，也有很多是对被刺杀大臣的指控。原来是有人故意送到御史台。”
　　“还有一些活着的人更是两面三刀，岂不会讨好郭侯呢。”崔沪水摇头，“他们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谁知袁辅政一封遗书将他们全部放到了光天化日之下。”
　　崔沪水又叹道：“新君接位时，天下混乱，很多人觉得新君掌控不了局面，所有才有投机取巧之辈跳出来与这勾结、与那勾结。只有你和几个大臣坚守在新君身边。今日一早新君单独召见了韦晃，也许将袁辅政的遗书给他看了。现在李秉昆几个人各怀鬼胎闹这样大，最慌的反却是韦党，毕竟江湖刺客是他们招来的，刺客一下子杀了六个大臣，打伤侮辱几个大臣和大臣的家奴，而且他们也看出是司马家和楚王的人将他们带到这个境地，他们无法为自己找到一丁点儿脱罪的借口，所以下一步陛下先要追责韦氏，逼韦氏吐出那几个隐蔽的歪臣。楚王已被司马氏牵住走上背叛，贡州实际上还在叛军手里。朝廷里的争斗该结束了。下一步陛下要陈兵北顾，你去想办法如何帮陛下收场吧！”
　　出了崔府，郭东定有云开雾散的欢喜，也有愁云压顶的悲哀，他知道无论是喜是忧，他都要硬着头皮上，然后又想起袁辅政，真是个让人又恨又怕且感觉邪正不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