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宫阙春秋词》韫秀

290、第四十四章 漓水风啸（5）

　　四季，从不因人为的灾难，停止轮回往复的脚步。
　　此时，初秋宜园，银杏泛黄，枫叶醇红，菊蕊初绽。这里现在成为北上军马后勤所，还有一些滞留在离宫的尚功局司制司点派的司制和典制们，正在召集绣娘赶制将士们冬日的棉衣棉裤棉靴，包谷负责督工。
　　不远处的舒亭里，恽良与竹湘正在收拾纪悦妃身前遗物，珠钗翡翠、绫罗绸缎俱无，只有一些日常用的药钵、茶盏和香草。
　　竹湘哭哭泣泣，忙不迭擦眼角，奈何夏天衣衫薄透，没有擦掉鼻涕眼泪，反而弄得满脸狼狈。她不甚在意自己的形象，只看那些司制和典制们又有几个衣衫完整的，曾同是内廷宫人，过去都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为了赶走华州叛军耗费的人力财力，使原本空虚的离宫再也找不到一点值钱的东西，少有的吃食也大多用去供应将士们了。
　　仅两个月竹湘就瘦得剩下皮包骨头，她无心管理自己的身体，只想着有一些话还没来得及对陈鉴细说。再者，陈鉴自从听了她和包谷的提点，一心要举兵渡海，日夜都守在映楼里研究地图、思考军马调度，近来又与华州叛军对战，诸等事宜实在烦人，她不想打扰他。
　　但现在到了不得不去打扰的时候了。她一直住在离宫外郊悦妃纪氏停灵的庙堂里，平常只有包谷与她有联系，陈鉴也来过两回，但都是匆匆来、匆匆去。
　　“从漓水过江洋渠再到东海，需要月余光景，再上岸骑马到贡州，还需一个月……等拿下贡州，再顺着进入运渠可直达灵州。但……就这样回灵州吗？呃，潍水……沥水，沥水再到沁水……就是上阳内廷了，上阳——上阳！”
　　陈鉴趴在地图上仔细盘算时间，自言自语，忽喜忽悲。他想到母亲的棺木该先送回灵州安葬，可他等不及了，没有比抓住机会建功立业还急迫的，回灵州安葬母亲只能先由包谷和竹湘去做吧，他们的年纪也大了需要找一个地方安静过几年。
　　映楼外，迎着月光摇晃着几株竹竿，投影在石板上像一条条蠕动的蛇蚓。李垣常说，杯弓蛇影，患得患失终究不是好事。大有要他改一改优柔寡断、思虑过多的习惯。从前他是洒脱惯的，以为不拖泥带水是自己的性格，偶尔风流一下尚可当做儿戏。原来从前所有的洒脱是因为生来富贵没有危机意识，是因为自己的欲望很简单，等真有大事落到自己头上，那种无心无肺的洒脱也只是一个妄念罢了。
　　他叹了口气。放弃和坚守都需要毅力，有时坚守只是不想放弃的执着。
　　“来了么？”发现包谷在门外踯躅的身影，他问。
　　“大王，李长史没来，是竹湘来了。”
　　“湘姑姑啊，快请进来吧！”
　　竹湘入内，穿过几笼屏风、拐过一个内廊来到陈鉴跟前，包谷随后。
　　“大王是要奴婢和包公公送娘娘的棺木回灵州么？”
　　“是。湘姑姑和包翁先送一送，等我北上归来再亲自安葬母亲。湘姑姑以为如何？”
　　“奴婢无话可说。只是……”竹湘敛住悲容，“奴婢还是担心大王。”
　　这话让陈鉴听来尤为感动，自母亲去世，除了李垣包括司马清韵劝他如何争名夺利，能与他说点心里话的也就是竹湘和包谷。
　　“大王，奴婢告诉您，灵州那些旧部和江湖人早前都是见风使舵之辈，要不怎能在全盛朝存活至今，先皇曾想利用他们引出沪王旧部，也因为他们好些旧人被杀。这些娘娘都与奴婢说过几回。他们身在江湖还要与朝廷联络，想来也不是消停的人。后来娘娘在宫里，纵然有心却不能对他们有所节制，毕竟是江湖浪人神出鬼没惯了。也许是先皇的意思，从前灵州就有不少先皇身边的人在那里监视沪王的旧部们，这些细作就有一些江湖人。先皇留下他们，还因为他们都曾对娘娘有恩，先皇为了娘娘才没有杀他们。如今，他们要与大王一起打天下，实际上都存着私心，大王要小心才是。还有新君既得了先皇的遗命登位，必会告诉新君灵州还有沪王旧部在，新君日后只要腾出手一定会将他们诛杀干净。他们知道会有这个结果才投靠大王您。这些人的品行如是，大王要北上千万不要全部依仗他们。”
　　“湘姑姑提醒的是。我自会小心。也因为这样我才不想把全部身价寄托在他们身上，我总要有自己的军马才行。我也算了几个月，目前也只有司马家的兵可以用了。”
　　包谷借势道：“大王既依仗司马家，对王妃该更好些……”
　　“她现在去了渡州，我也没法对她好。”陈鉴很是敷衍。
　　这也是竹湘不放心的，“娘娘生前常念叨的是大王的安危，并不希望大王与新君对立……”
　　陈鉴不耐烦摆摆手，“此话姑姑说了很多遍，不必再说了！”又道，“我听了你们的话，不与上阳直面起冲突，迂回到贡州再图谋大业，还要如何呢？”
　　“这是娘娘交代给奴婢的，说如果大王执意要与新君对战，也要作出为朝廷分忧的架势，这样成败与否对大王总没有太大影响。”
　　包谷无可奈何地朝竹湘使了使眼色，竹湘却当未见，她知道此去一别，将再也见不到陈鉴。行军打仗少则数月，多则数年，乃至一辈子，她已到油灯将近时。
　　“奴婢不管大王爱不爱听，奴婢也就再说这一回。请大王耐心些！娘娘临终前一定要奴婢转告大王，司马家支持大王，不完全因为您是司马家的东床快婿，是因为司马家从前与那些有异心的宗亲都有联系，与沪王也曾有来往，几十年司马家镇守南疆有功，先皇才对他们家开恩，但在‘未禧宫’事件上以惩罚司马清焕对司马氏做过警告，如今司马清焕又投靠了新君，司马家到底对大王您有多少诚心还需要验证。尤其陶和长公主和司马老将军故世后，司马兄弟各执一端、各为其主，这样的家族缺少定力。娘娘说，大王不能仅凭司马清庭的一念之词就把命运赌在他们的身上，大王可以牵制司马家，用来牵制新君，至于割据一方还要慎重考虑。”
　　竹湘这段话虽然与前面所说有类似之处，却句句提醒陈鉴对司马家不要抱太大希望。这也是陈鉴从来没有想过的，他的确以为司马清韵在乎他，又亲自去了巨渡郡，司马清庭又极力鼓动他割据，而他自己本身对亲生父母怀愧疚心，以及对失去章青砚的遗憾，才驱使他不顾一切与陈询一比高下。他这口气从得知章青砚不再倾心他时就憋在内心深处，情感的导火索迫使他为自己争权寻找很多借口，也意识到生命的纬度不仅仅只有吃喝玩乐，还可以为事业做努力。
　　“湘姑姑良言善语，我会铭记在心。然此生若是就此罢了，却不是我的本性。姑姑和包翁都知道母亲的心愿，希望我能登上大位为先人扬眉吐气，我也在先人坟前起誓，不成王可成仁。我话说到这里，你们还会再劝我吗？”
　　他口中的“先人”就是沪王兆霖，他意思也分明，不允许有人再置噱他的行为。竹湘和包谷相互看了一眼，知道多说无益，受纪太妃之托也算仁至义尽。竹湘自去收捡出行的行囊，包谷则在院外等李垣。
　　过了小半时辰，包谷引李垣进来。
　　“何潞水军在江洋渠快入海口截住了袁志琅逃跑的船只，栾庆也领水军参与其中，两边打斗激烈，死伤无数，最后栾庆侥幸逃脱，这回袁志琅真死了，何潞重伤未卜。”
　　“如此说，越州可算是兵尽人亡。”
　　“现在北衙禁军只有三千人仍归栾庆管控，他们已经回到离宫，只等大王指令。还有——哦，还有管方强，听说他去见了吴春舫，然后领着余下的千余兵马往上阳而去。”
　　“吴春舫呢？他还岿然不动？”
　　“他仍守在越州离宫，对外也不说半点缘由。”
　　“也是个怪人。”陈鉴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本王去见见他。”
　　“大王为何要见他？”李垣和包谷皆不解，“他是先皇的母家人，新君的曾外祖家，实则与大王您毫无关系。”
　　“但他向来对我很尊重。”
　　“那是从前。大王，您现在的身份是沪王一脉。”李垣脱口而出。
　　包谷觉得突兀，不由嫌恶地看了他一眼。
　　“你不是常说，从来储位之争的谁对谁非，只在成王败寇，从来没有谁对谁错。本王只想找一位老臣聊聊，只要对陈氏皇族有利，我想吴春舫不会对我有意见。”
　　“属下不是反对大王去见老臣，是褚子琛这两日就要来离宫，大王要不要先见见他再说。”
　　包谷忙道：“大王去见吴相，老奴可陪您一起去。”
　　“包公公，你去忙先太妃移灵事宜吧，大王谋前程，自有我这个长史操心。等会儿大王要去，我会陪着大王去的。”李垣斜视包谷，眼里全是讨厌。
　　“李长史，老奴是先太妃遗留在世间的旧人，只秉持先太妃遗愿，在没有护梓宫到灵州前，老奴有义务护着大王。还有你说的江湖人，大王还不知道他们的底细，你竟敢直接引来见大王，你想过大王的安危么？”
　　包谷拉下脸。数月来，自纪悦妃故去后，李垣很多事一手承揽，很多时侯将陈鉴往危险的境地里送。尽管刚才与竹湘没有说动陈鉴，但他更厌恶李垣的歪心思，也笃定是李垣在误导陈鉴行事。
　　适才陈鉴想去见吴春舫，其实是想获得更多老臣支持他北上剿敌，如果获得老臣的支持，无论胜败，对陈鉴的都有好处——胜了陈询就没有杀他的理由，败了也只说明是为了剿灭叛军才败的，就算是没有得到上阳的旨令私自出兵，但都是为了朝廷着想。如果陈鉴真得到吴春舫的支持，那他所作所为更可以当作为社稷所做的努力。
　　“包公公，先太妃的灵柩运往灵州也非常紧要，您还是去准备准备移灵吧。”李垣不想与包谷正面冲突，和缓语气想劝他马上离开陈鉴。
　　他们各自的心思陈鉴看得明明白白，先对包谷道，“包翁不必为我烦心，我会一个人去见吴春舫。”又对李垣说，“你还是为本王做好入海的准备，本王要十日内就起帆出海。”
　　待他二人走后，陈鉴独自坐在映楼的亭子上，看波涛汹涌的漓水奔腾向东，心底泛起久违的澎湃。他到现在才看懂母亲的见识，但母亲善变也注定要把他推向漩涡中，他对出海打仗并无把握，凭着的只是腔子里那一口不服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