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宫阙春秋词》韫秀

289、第四十四章 漓水风啸（4）

　　杨开甲亲自登上战船，要在水上与敌军拼个你死我活。他让管方强去找陈鉴做最坏的打算，为北衙禁军留下一个得力的将军。经过这一个多月的观察，他知道楚王诱敌出动，并不是真想削弱北衙禁军的力量，其实是想除掉华州叛军。
　　几日前，他与楚王有过一次谈话，楚王的言下之意希望他与上阳割裂，随他出海攻打贡州。他曾为楚王有此考量而惊讶。如果楚王真的拿下贡州，与新君守卫京城的功劳不相上下，是要形成平分天下之势。
　　记得那天是二十五日前的一个夜晚，残夏早秋，天气湿重闷热。
　　“从前令尊与沪王交情匪浅，大将军也曾在沪王帐下效力，后来杨家人投靠先皇才有了今日的前程。我母亲在世时，对大将军恭勉有嘉，因为无论杨家人与谁联合，都是为了我陈氏皇族。大将军忠于陈氏皇族，本王也是陈氏皇族，只是当年阴差阳错，父辈间的成王败寇才有今天的局面。如果上阳真的顾念大将军，先皇薨世后为何还将您留在越州？我知道凡是回了上阳的人，几乎全部升了官。大将军心里不觉得憋屈？如果大将军只为了朝廷，帮助本王与帮助上阳有何区别？”陈鉴说时声音不高，却能听出他是经过思考才来与他交谈。
　　夜漏声续，映楼空旷，有股身陷荒野的感觉。这也是数月来离宫给人的感觉，人去楼空，留下的人中，楚王要做一番事业，只把这里当作暂时落脚点，也有他这样的禁军得了先皇遗令不能离开。文官大员中剩下的吴春舫留守，他是自己要求留在这里，他是新君曾外祖家的人，新君无话说，谁也不敢拿他怎样。
　　多少日夜越州的混乱感从未在杨开甲心头消失，他的确有杨家曾与沪王有过瓜葛的担忧。新君离开越州时，已经表现出要与楚王势不两立，先皇最后全在帮新君，他如果自请回京会让人怀疑他的动机。其实他有什么动机，父亲在西凉郡有异心那是父亲的选择，与他无关，但是他无法改变世人对杨家的偏见，祖母在京中领着杨家人从商，手中的边军也成为商人，亦有避嫌的打算。
　　现在身为西凉节度使的父亲仍在西凉按兵不动，也未与朝廷取得联络，打算自立门户的心思逐渐显现。从前人们就说，杨氏一门与沪王亲密无间，后来杨褊投靠先皇，只是选边站选对了，但不能忽略杨氏会见风使舵的性格，尤其当初先皇迁移越州，根本没有点名要杨氏一起走，杨褊深感不快，在给杨开甲的信中就露出这个心情。后来祖母刚从上阳也送来信，说杨氏有很多族人与新帝关系紧密，有两个从商的已经获得五品官位。她要杨开甲在越州效忠新君，要抵挡前来侵犯离宫的叛军。他知道祖母一定也会去书信如此警告父亲，千万不要当朝廷罪人。但父亲与祖母之间有了分歧，也造成他很长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直到华州叛军攻打离宫。
　　“先皇看似放过了我们杨家，实际上将父亲还放在西凉郡，是对杨家的漠视和警示。西凉郡有什么呢？对外茫茫大漠，对内戈壁沙滩。我既不能听从祖母的，也不能听从父亲的，那我只有在战场上拼死杀敌，建立自己的军功，才有与他们对抗的资本。”杨开甲在苦恼中想出一个出路，”如果我打了胜仗，也可消除父亲反叛的心思吧。毕竟父亲一生在乎名声——但父亲更在乎朝廷对他的态度。”
　　“楚王要我与他联合，我就与他联合吧，既可以帮楚王，也对朝廷有个交代，也可解我当前的困境。”于是他答应了陈鉴。反正各取所需，何乐不为？
　　因此，当杨开甲登上战舰时，他内心深处爆发出一股力量，战场本就生死不由人，他只有抱着拼死的信念才能取得胜利。华州叛军的战舰是从华州一路划来，的确在水上打过好几次仗，在与沿途的州府对抗中积累了经验。水上变换队形迷惑对方，就是袁志琅利用经验想出来的。他其实早看出陈鉴引诱他出战的目的，陈鉴和北衙禁军是要他的队伍四分五裂，他就要装出全体出动的样子，实际上还有一股叛军正在悄悄分成两批沿着潍水和沫水两侧朝离宫驶去。想到这个计策，与袁辅政曾将广通潭开挖图册送给他、他也曾随父亲多次出入工部有关。
　　广通潭开挖前袁辅政与工部联合商议开通华州连接沐水的水道，深知潭边坝口的构造，知道哪里适合藏匿人还不易被发现，尤其越政阁临水区建有很多石洞桥墩，如果没有水漫过，人非常容易钻进去，桥洞比较宽，整座桥一次可以藏五六十人。如果潜入此地的叛军能逃过禁军的搜索，等两边打起来，潜伏的叛军可趁机划水潜入离宫。当然，他也不以为水上漂浮的箱子和商船里有珠宝，他心心念念的宝藏还在离宫里，横在他面前的只有一条水路可迅速到达离宫，所以打水仗不可避免，那不如就行动。
　　兵者，不忌诡诈。袁志琅不笨啊！杨开甲想，但袁志琅不笨，不代表他的手下也不笨。杨开甲的战舰是禁军中最大的一支，上面可容纳一百五十人，弓弩、火箭等武器充足，如果急攻的话，一次足够杀敌上千。杨开甲打算急攻，而且对袁志琅所在的战舰急攻。他知道敌军正中间的战舰不是袁志琅所在地，尽管那艘战舰上旗帜纷繁、擂鼓震耳，但是上面除了旗帜大鼓和几十个小罗兵，一应武器全无，却是在大战舰左侧隔着两艘战船的小艇上有袁志琅的身影。
　　那艘小艇看似小，实际上却装着最先进的摇桨器具，其深陷水下的船底比较大，里面全是精良武器。杨开甲曾在工部、兵部见过这种舰艇的构造。当袁志琅虚张声势时，他已经在敌军中寻找舰艇。他认识袁志琅，其身段矮小，却有猴子般灵活的手脚，哪怕他现在穿着普通战服，手里还拿着只有小罗兵才使用的盾牌。
　　袁志琅也认识杨开甲，当他发现杨开甲只提一把刀跳上战船，他生出有天助我也的窃喜。他知道目前在离宫的将领中只有杨开甲是大将军，也只有他名气最大，而且袁辅政也告诉他，当前朝廷的军队腐烂不堪，纵然有杨开甲、高堂杰这样的勇猛、多智的将军，也无法扭转整个军队的士气。
　　现在本朝最勇猛的禁军将领居然独自一人登上战船与他对决，他怎不快哉！当一个人开始做与世俗不相容事情的时侯，他骨子里的叛逆、邪恶甚至嗜血本能会渐渐激发，更何况是已抢杀好几个城池的袁志琅。
　　杨开甲的战舰先对着敌军中间的战舰冲上去，在冲到快近十米时，并没有按照常规的打法朝敌人发出弓箭和火炮，反而到十米后急刹不动。这艘战舰很快被叛军船只包围，无数双眼睛盯着立于船头的杨开甲，被瓮中捉鳖似乎在所难免。所有叛军的心理防线得到暂时的松懈。他们也不解，为何禁军有很多战舰，唯有他们主帅的这一艘愣愣地闯入敌阵，还在被他们包围后一动不动？
　　就在他们生出迷惑之际，杨开甲突然进攻了，他指挥舵手将船头朝右边偏去，然后加足马力迅速划向袁志琅的舰艇。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出乎叛军意料，更出乎袁志琅的预判。而杨开甲接下来的举动，更使他们目瞪口呆！
　　只见杨开甲在自己的舰船发出弓弩的那一刻，要求舵手将船再朝敌舰划近，还未等两船相碰，他就一个跳跃登上敌舰。
　　他要让自己有去无回，除非他能杀了这舰艇上的所有叛军！
　　这异于常理的、视死如归的冲刺，激发他身后的将士纷纷效仿。
　　正如常言所道，将怂怂一窝，兵怂怂一个。禁军中爆发的勇气很快蔓延到敌舰上，而袁志琅的惊慌失措却把叛军引向慌乱，舰艇上所有叛军乃至与这艘舰艇临近战舰上的叛军仿佛得了恐惧传染病，一个个被吓得抱头鼠窜，只有袁志琅清醒着，他下意识地指挥舵手将舰艇朝大战船靠近，他想换船。
　　换，谈何容易！此时，乌云沉沉盖住湖面，黑暗中舵手情急之下居然将舰头朝敌军最薄弱的一艘战船上撞去，急于转头的舰艇打弯又太快，舰艇侧翻在即，幸好其体积比较小、灵便，几个舵手撑杆左右摇摆才恢复了正常。
　　袁志琅惊魂未定，刚刚扶住船舷、抬起头，就见到杨开甲已站在他的跟前。如果没有身边的胡人死士，他就要一命呜呼！
　　胡人到底是胡人，搏斗是强项。这成为杨开甲没有预料的困难，他忘记袁志琅身边还有胡人。当他级级败退时，想到胡人不会游泳，于是令手下去抢舵手的舵头，他要翻掉舰艇。
　　此时，由管方强带领的十艘商船和木箱子正漂浮在漓水上，陈鉴和何潞带着水军船队也朝这片战场开进，将合围杨开甲的叛军船只包了一圈。这一支叛军里外受困，混乱不可避免。但是在混乱中，袁志琅变得格外冷静，他在禁军抢舵头那会儿，命胡人死士斩杀杨开甲，彼时，杨开甲与手下只好应对胡人，而他们先前所乘战船上的士兵开始朝战舰开火和射箭，双边死伤皆有，船上和水中断断续续漂浮着尸体和旗帜，血色随着浪花在水上或深或浅。
　　陈鉴发现杨开甲难以抵抗胡人的攻击，他举起旗帜，大声疾呼，要求商船脱离战队船往潍水和沐水方向驶离。商船比较大，当它们朝四面八方驶去时，带动阵阵水流挟裹箱子跟着淌去。
　　叛军终于大乱了。那些在乌云下摇摆的商船和箱子勾引着他们架战船朝四面八方追去。此时，大雨来了。雨击打船舷和甲板，发出响亮的声音。杨开甲在胡人模糊的视线下终于跳上自己的战船，但是那艘战船却千疮百孔了，被下面渗透进来的水引得渐渐下沉。而它左右也有几艘敌军战船慢慢淹下水，可见此前他们之间都有破坏对方船只的行为。管方强急着要救杨开甲，手下看管袁志琅不得力，也许是雨的原故，袁志琅和他身边的一群胡人在混乱中不见了，只有两三个胡人掉进河里，挣扎几下咽了气，杨开甲也身负重伤落进水里。
　　天空上的雨，湖上的水，正在进行它们毕生的游戏——天好时水蒸发成水汽飞到天上，再变成乌云落到水里。大自然并不会与人共情，它们自顾来去，而人在利用它们时也深受危害。
　　正如管方强说的，大将军你在大雨中与敌人拼命，杀了敌人也害了自己。
　　杨开甲死了，袁志琅失踪了、何潞受了重伤。这场战役没有胜负，双方各有损失，一万禁军加上何潞的水军共六万人死了三万，还有一万受伤；六万叛军中，有两万与杨开甲对抗时死去，分批潜入离宫的两万叛军和追逐商船、箱子的两万叛军，被陈鉴和何潞泄坝的洪水冲得不见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