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83、第四十三章 上阳宫阙(5) ...

  •   殿宇南北窗户通透,又临近镜雪湖,晚风轻寒,章青砚眉宇间唯一的半月珠钿与衫子一样的是米黄色,衬得她的脸蛋洁净无瑕。
      只听荃葙讥讽道:“她也够张扬,梳着盘桓髻,金钗、步摇、鬓唇一样不少,额前点丹,还穿黄色凤凰碧霞罗,下罩翠绿烟纱散花裙,岂是不封自封!”又扭头朝门外唤道:“刚公公!”刚彘儿入内,瞧见荃葙手里托着一个银盘要搬上盥洗台,里面一旺清水摇摇晃晃。
      “哎吆喂,这活儿得让奴婢来。”他双手接过,想亲自伺候章青砚均面。
      忠玉笑道:“奴婢也说过好几回,荃葙姑姑总不肯让别人来分担,现在刚公公说了,可也说到我心里去了,皇后宫里岂能不再用内侍。”
      荃葙笑了,“在元坤宫也不敢劳烦刚公公,您可是陛下跟前的人,等闲使唤不得。”
      “荃葙姐姐说笑了,自打皇后回来,奴婢还没机会伺候皇后,成日里就在畅享殿里盘算宫资宫费,满脑子就记住陛下的嘱咐,节俭再节俭。今天终于等到忠公公有空,更来为了问候皇后,瞧见元坤宫里一应俱全,也就放心了。只每曾想姐姐们一概重活也都承下,那还要我们这些内侍做什么用。姐姐唤我来,不就是要搬盘子?”
      “才不是。我是想你说说白天看到的情形,让皇后也知晓知晓。”
      “是。”刚彘儿对着章青砚恭敬地一五一十说了个遍,又对荃葙道,“正如姐姐刚才说了,细孺人可赶着要陛下给封号,又说如今宫里穿衣戴帽没个标准,陛下也说后宫爱怎么穿就怎么穿,爱怎么戴就怎么戴,她就捡了从前贵妃的服饰过过瘾,还说,时下的服饰都瞧不上这些款式,宫里一应顺了皇后的喜好,只求简单素净。”荃葙想了想,说:“她这话可不是学的宣益公主。两天前公主来看望皇后,也是一身素装。确实从前宫里不流行的衣衫都是给低等的宫人穿,可皇后、贵妃的衣裳等闲人是不敢穿啊。”
      章青砚朝他俩道:“也是时下节俭所致,这些日子宫里是没个规矩,只是物尽其用罢了。”
      “物尽其用也要看谁用。”荃葙嘴直口快。
      章青砚笑了笑,朝刚彘儿点点头,“你的惦记我忘不了,只是现在各项军费开支实在大,荃葙、霄环与我在绝响观劳作惯了,种麻采桑、割麦下秧都做过,宫里这点活计又算什么。”
      “到底委屈了皇后。”
      “不委屈。等天下太平,再去计较这些吧。”她又抬头问忠玉,“尉迟妃和李妃还在湃液门么?”
      忠玉回道:“是呢。陛下要求明日还在湃掖门等候旨意。陛下不想两位妃子扰了皇后。”荃葙气呼呼地说,“如今这状况,还不如让两位妃子进了宫,岂有细氏这般不懂事的。”是夜,汤沐毕,所有内侍宫女全退了出去,只有霄环为章青砚梳头更衣、铺床叠被。“明日你陪我去长寿宫,我去看看细氏到底如何了。”
      “早知白天皇后就去未禧宫前瞧一瞧。”
      “不去。陛下现在由着她闹,我去了,她总要收敛些。”又问,“她行为举止真那样过分?”
      “奴婢也看到了,也不知谁给她的胆气,就在众人跟前摆派头,口口声声还说太后如何如何给她脸面。”
      “这不是她从前的性子,从前虽善矫作卖弄,却也分场合行事。这回连韦太后也拿出来说事,也是不尊重太后。”章青砚自顾披上一件米黄色睡袍,霄环转到她背后,双手环绕摸索到腰前,扎了个松松软软的、旖旖长长的蝴蝶结。
      “她素来机灵,这些天还看不出来自己将穷途末路么?今天午前忠公公见她去了东宫,她把那些旧日的东西全部搬到了长寿宫,太后自不会说什么,也嘱咐内侍宫女帮着搬,一箱子一箱子的也有七八箱。从前没少听说她爱收藏些古玩字画,本朝几十年文人辈出,她那点稀罕物在宫里也不算稀罕,比起公侯家不过是些废纸烂石而已。陛下移驾越州时,她就常去东宫查看自己的东西,好像比命还值钱。”“她才不愚笨,所以才格外上心自己的东西吧。对了,从前她也会卖弄点风雅。”
      “那时为了讨好陛下,才耍点笔墨,有点学李妃……”她发现多话了,忙忍住。
      章青砚觉得腹涨,便依着榻沿儿坐下,案头的《山水志》三个字模糊在烛光下,慢慢与底面的水墨山水图案融在一起辨不清楚。她知道自己乏了,有点胸闷的感觉。
      “扶我躺下!”
      霄环忙伸手,“皇后不要动了。”又拉来一条丝被盖住她的半个身体,这才撸袖卷袍蹲下来为她除掉鞋袜。
      “我也不困。你想说什么,说吧!”章青砚仰首看屋梁,乌漆的椽子一根根像张开的双臂直直扑向两边的屋檐口,漫沉沉的黑暗自上而下,直到与那束烛火、与人的气息相遇才怯怯躲到一旁去。
      霄环低声道:“齐大人说,细孺人正是殷长原的幼女,是与一位风尘女子所生。如今华州叛变,殷氏一些人也加入叛军胡作非为,从烟柳巷把细氏的生母拉出来羞辱,不久就把她母亲打死了。死前,趁着混乱齐大人的人与她母亲见过面,这才确定细氏就是殷家的人。当初殷贵妃为了培植宫里的亲信,将她接到宫里,她的出身只能先做宫女,断不敢以殷家女儿自称的,但殷贵妃却在她入宫不久就告诉了她的身世,以图她感恩戴德。实则殷贵妃见她美貌,原来想用来笼络先皇,她不曾入先皇的眼,或许当时先皇决心诛殷氏,绝不再纳殷氏女,后来为监控陛下的行踪,殷贵妃就把她送进当年的穆王府。她对陛下居然有一份情,却被陛下冷待,她就不安分与侍卫私通生子。那侍卫也查了,是韦家的人,只不姓韦,姓苗。这倒合了陛下的意,就将计就计认了这个孩子,又瞒过了殷贵妃。陛下留她到今日,是为了查清殷氏在华州的还有什么人与从前勋贵有瓜葛。”顿了顿,继续说,“尤其要查和韦氏是否有关的人。”
      “论根基和底细,韦家的确是陛下在上阳的一个羁绊。”她想起韦晃、韦荡、韦修,甚至韦桃,韦太后留守上阳,韦家人又多半是禁军里的人,韦晃是“北衙”禁军副统领,韦修是“北衙”左右武卫将军,只有韦荡是殿中省长官,殿中省又执掌整个宫城内务。当初先皇离京,留下韦皇后,也就留下身在“北衙”的韦氏族人。
      “我有疑惑,当初韦家全部留守上阳,陛下怎放心呢?若论分权管制和牵制官员,每个族门大户该随驾的随驾、该留守的留守,只有韦氏一族不同,你说,先皇当初是如何想的?”
      霄环沉默一会儿,道:“奴婢也想不明白。”章青砚叹道:“你不明白,齐斐扬总会明白的。”
      “这事,他未对奴婢说过……”章青砚看她为难,有些不忍,“我知道你的难处。可你们此刻如何脱了身?陛下正在用人之际,斐扬奇才,又年轻,他若不继续帮助陛下,总是有罪,还不如帮到底,日后功成身退,反而好。”
      霄环咬了咬嘴唇,“皇后的建议不错,可奴婢也懂得知道得多的人,想功成身退,难。比如秦朝的吕不韦,就死在知道太多。”
      “你是担心有人日后利用他来对付陛下?”章青砚一针见血,“我也听说了,楚王采用了李垣的主意,想收买斐扬。”
      霄环大惊,“皇后知道了?”
      “对,我知道,是陛下说的。在陛下打算离开越州前,李垣曾私下与斐扬见过面,但斐扬拒绝了李垣,并把这事告诉了陛下。陛下听完后说了一句:你若真不想与楚王勾结,何必去赴李垣的约。从此斐扬在陛下身边就受到排挤。”
      “齐大人对我说,他去赴李垣的约,是想知道楚王的底细。后来他的确探出了楚王的意图,并也告诉了陛下。楚王意在天下,更意在您——”
      “别说了!”章青砚挥挥手,“楚王意在谁,与我无关。”她下意识伸手抚摸腹部,“我也与你们一样,因为别人的意图,却无法维护自身最初的清白。所以,我也就做了皇后再去想下一步该怎么办。霄环,你和斐扬也别无选择,不管斐扬现在为陛下做不做事,陛下都可以说他存着异心。如今又多了韦氏,如果是忠于陛下,也罢,如果不是,陛下总要拿旧案来控制韦家,因此,陛下现在比任何时候更需要他的辅佐——你懂我的意思吗?”霄环垂首不动,那双鞋袜被她收在榻边角落的篮子里,地上的石板绿缝条方方正正,映着烛光泛起阴冷,像一个个幽深的潭,看不到底。“奴婢懂。奴婢明日再与齐大人说,也告诉他,皇后很关心他。”
      “我当然关心他。如果说私心也不是没有,毕竟陛下此时仍内外受困。外人看来,上阳城皆归一统,臣子山呼万岁忙于日理万机,城民伏地叩拜忙于修固城墙,似乎都在为陛下谋事,唯陛下是听。谁不知北衙禁军的主力还在越州,他们口口声声说是得了先皇的遗令控制越州,控制了越州就可控制华州叛军北攻京城,左右羽林军上将军杨开甲和左右金吾卫上将军霍璜从前忠于朝廷不假,霍璜又是清王的舅父,可到底他们只曾忠于先皇,清王的舅父又不是陛下的亲舅父。陛下没底啊。目前文官中是有几个忠心的,但文官乏力,只能谋,不能战。陛下要翻旧案,是为了笼络另外一些旧臣的心,比如尉迟家、韦家,曹家,甚至皇甫家、贺家、顾家。陛下不能明着翻案,毕竟当初是先皇下的赐死令、贬官令,陛下得先皇传位,传位诏书又公布天下,陛下实不能立即与先皇背道而驰,只有从旧案里寻找蛛丝马迹,拿出来说事并一步步洗冤正名,让那些后嗣看到陛下的诚意,并给他们加官晋爵,他们才可能真心辅佐陛下。陛下从做穆王以来,就是斐扬从未离开左右,陛下的前尘往事就他最清楚,陛下忌惮他,更依仗他啊。”
      “李太后的案底与韦太后有关,陛下从韦太后搬进长寿宫就暗示了她,韦太后在长寿宫又曾安心过?把细氏放在太后身边,是要看看她们之间可还有异谋。所以,陛下身边没有几个放心的人,莫说城里城外,就说宫里宫外,他放心过那些臣子吗?”
      章青砚握住霄环的手,“我也一样,依仗你,但不会猜忌你。霄环,你懂的,我珍视陛下,但我也不能阻止别人算计我。如今,我只想为陛下生下嫡子,至于其他我也不敢多想。”
      霄环这才点头道:“皇后说的,奴婢都懂。依奴婢看,陛下只想后宫只有皇后一人,其他妃嫔一概不想要。陛下对皇后确不一般,只说暂不让尉迟妃和李妃进宫,确实与陛下笼络世家相悖。”
      她二人说到这里也不想再说下去,因为该交心的都交完了。直到陈询来了,她们也就喝着茶说些闲话,烛台上只剩下一小半截蜡烛,微光无辜而自由,正等待最后熄灭完成使命,如同人,一步一步,是好是坏如影随形,倘若过分沉重,还不如日日找些自在,等老去,也不遗憾。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