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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3、第四十二章 远山钟磬(1) ...

  •   越州离宫。
      阙泉山庄本用于皇族避寒,现时步入夏天,雨水绵绵,转眼阳光普照,白天晒热的漓水上空云气氤氲、山岚壁绮,每天待到日头光尽,夜风一吹又十分舒爽。
      皇帝的御榻从抵达离宫第一天起就移到越政阁内,只有冯峒日夜近身伺候,其他侍从宫女一般留在外面等候差遣,无事不许踏入半步。
      冯峒在申末时分刚刚拦住几位妃嫔不让进越政阁,她们走前仍不甘心,其中的许才人仍嘟哝道:“妾知越政阁为君上议政之地,妾不该来,但陛下每日关在里面,妾不放心。冯公公再去说说!”
      “娘娘,不是奴婢不尽心,这确是陛下的嘱咐,从今往后,所有妃嫔不得召一应不见。”冯峒连连哈腰拱手。
      吴昭容问:“连妾我也不见么?”
      冯峒看了看吴昭容,“不见。”
      “妾若是带着萧王来呢?”
      “陛下说,皇子更不想见。”“那,如果是纪悦妃前来,也不见?”
      “也不见。”许才人嘲讽道:“昭容姐姐也太高估了她。往日里她的确待人和气,凡宫里上下无不对她恭敬的。别人不知道也罢了,你我还不知道么,若无陛下的喜欢,她脾气再好也不管用。如今楚王野心勃勃,大臣们又支棱着耳朵就怕漏了不好的消息,个个像约好似的往越政阁里跑,就怕重新改立太子……”
      “这话,许才人从何说起?”纪悦妃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她们跟前,吓得许才人脸色煞白,好一会儿才恢复如常,听她道:“此话并非妾一人在说,妾刚从储楼来,东宫的人都在议论着。”纪悦妃不理她,只对冯峒道,“陛下醒了?”冯峒甚是恭谨:“醒了,正在看司马家从送来的军报。娘娘如有吩咐,奴婢可代为禀告。”
      “我要当面与陛下讲,陛下还不想见,就改日吧。”说完,她转过身去,看了吴昭容一眼,“昭容妹妹,你也回去吧,好好教导陪伴十一皇子。”
      吴昭容垂首应答,跟着纪悦妃一起走了,只有许才人还拉着冯峒拐弯抹角探听圣心。结果可想而知,她最后也不得不悻悻离去。
      等到了蝴蝶阁,纪悦妃才对吴昭容叹道:“外面皆说我的儿子要抢夺皇位,妹妹觉得呢?”
      “妹妹……不好置评。”
      “你们吴家现在一人在越州,一人在京中,妹妹不怕中途有变,这四平八稳的做法反而于吴家不利呢。”
      “此话——妹妹更说不得了。”吴昭容眉眼垂得更低,寻了借口匆匆离去。
      纪悦妃站在那里失神好久好久,才对竹湘说:“如今朝中只有吴家没有受过挫折,一应官帽皆戴在每个吴氏儿郎的头上,在朝中势力也最大。你看吴昭容的态度,可肯定陛下的心思了。鉴儿如再坚持己见,必败无疑。”
      “这话娘娘说了好几遍,陛下的心思已明了,只有外臣以为陛下对楚王有偏爱。唉!刚才娘娘何苦还去试探吴昭容。”
      “我是不肯接受事实,尽管我早已预知这个结果。近来鉴儿四处走动,迫不及待与军中将士往来,那个李垣又去了上阳不知要干什么。司马家此时上书陛下,可不是我担心的。”
      “楚王妃怎么说?”
      “她全听鉴儿的,我一问便不开口。”
      竹湘一筹莫展,“现在确是非常时期。太子已经到上阳了吧?还有,绝响观现在什么情况?”
      “章妃还在那里。我想鉴儿一定会去那里寻她,这是最最头疼的事。”
      “长情原来比无情更是罪过。”纪悦妃后悔莫及,“早知今日,我当初就赶紧让鉴儿娶了她,也不要闹到今日的地步。”
      “娘娘,如果陛下一直对太子寄予厚望,章氏女永远不会嫁给楚王。”
      纪悦妃愣了愣,“你说的对。从陛下查证鉴儿的身世起,至始至终选立新太子就从未将鉴儿放在第一位。如果已故太子不与敏王、据王来往,已故太子妃薛氏的母家不跋扈,我想,陛下也不会逼死已故太子吧。”
      “是,从头至尾,陛下都在为自己的千秋万代考虑。”
      “从头至尾,陛下都在为自己的千秋万代考虑……”纪悦妃重复这句话,藏在袖笼里凉凉的手心更冷了。
      “可我现在阻止不了鉴儿铤而走险。”又道,“我知道他悄悄离开越州有两日了,不晓得陛下知不知他离开。他不管去了哪里,终究还要回来,因为陛下还在,因为他以为陛下还对他有亲情,更因为我也在这里。如果他现在去了绝响观,等同与太子对立,更是违了礼法。可他还不知自己的行为究竟意味了什么。陛下一言不发,任由他去,不就是要他违背礼教、违背尊卑吗?”
      她激动起来,“原来这世界上,最要不得是情爱,偏偏最让人丢不下的也是情爱。原来,我时时刻刻都是身不由己——”想起过去的种种,她已然无力过多评判,只嘱咐竹湘,“鉴儿一回来,你就让他来见我!”
      越政阁里,皇帝躺在榻上,迎着窗外的日光浏览司马祁送来的奏疏和军报,送奏疏和军报的人是司马清庭,他以妹妹嫁楚王司马家未成还礼为由来到越州,顺便将司马祁的奏疏和军报送达御前。司马祁在信中大谈特谈巨渡郡与南罗国的贸易往来,巨渡郡全域这两年春秋收成都好于往年,稻米、麦麸、茶叶、水果等物产应有尽有,拿去换取南罗国的铁器、骏马无数。通篇都在粉饰太平和繁荣和自己的功绩。这反而让皇帝大感头疼。
      “陛下,您已看了一个时辰,天也黑了——您该歇歇了!”冯峒举竹杆撑起一扇窗户,外面树荫蔽日,烟气迷蒙,有一群麻雀飞来,纷纷夹咬枝叶上的蠕虫和飞蛾,叽叽喳喳数声又飞走了。夏日白昼时长,天光慢腾腾的总不见暗下去。
      他说天黑了不过是个劝词,因为这几日实在不知道如何与皇帝说话,皇帝有的问话他也不敢接口,就常常说些不着调的话来应对。
      “柴泊!”皇帝忽然唤道,眼睛并未离开奏疏的纸页半点儿。
      冯峒吓了一跳,心想自己的几次不着调,皇帝怎么没记住呢。皇帝比他还不着调,居然连名字也喊错了。
      “陛下,是奴婢——奴婢是冯峒……”他纠正。
      皇帝这才抬起眼皮,眼珠子斜射冯峒,半晌才说,“把靠枕取来,放在朕的背后。”
      冯峒依言照办,皇帝坐起来,“你到底受柴泊调教,凡事处处像他。”
      “奴婢不敢……”皇帝沉默一下,“他最后下葬,是你去收拾的?”
      “是奴婢。太子也参与了。”见皇帝还不说话,他又道,“太子说,柴翁的栖身地日后也是荒冢一一座,收殓前给点体面吧。”
      皇帝闭了眼睛一会儿,才道,“刚才是有妃嫔来了?”
      “是。吴昭容、杜昭仪、许才人都来了,还有纪悦妃……”
      “楚王回越州了么?”“未曾。”“太子还有消息?”
      “太子从到了上阳就来了一封信,陛下看过了,其他消息还没有。”
      “你再把太子的信拿来。”
      正说着,忽然从豁开楼方向传来一阵乐曲,是每年三月三上巳节才被人传唱的《祓禊曲》。
      昨见春条绿,那知秋叶黄。蝉声犹未断,寒雁已成行。
      金谷园中柳,春来已舞腰。那堪好风景,独上洛阳桥。
      何处堪愁思,花间长乐宫。君王不重客,泣泪向春风。(1)
      词曲刚毕,又一曲随乐声起。
      玉帛仪大,金丝奏广。灵应有孚,冥征不爽。
      降彼休福,歆兹禋享。送乐有章,神麾其上。(2)
      此时,还有人赏乐!皇帝又想:皇阅现在哪里?他曾组建的梨园班子到离宫了吗?他总忘记很多事、很多人,一霎清明的脑子里又充塞太多的事务,连自己什么时候该吃药也忘记了。偏偏这个时候,他想起一件事。
      “韦皇后在大元城,可安好?”
      “一切安好。内侍说,皇后在陛下走后,将大元城好好整饬一番,还到怀望楼与百姓见了一面。”
      “她到底出生将门。”皇帝庆幸没有废后,
      “韦家的人还都在京中?”
      “除了韦修将军在离宫,其他都在的。”
      皇帝忽然来了精神,“把钱铭左召来。”
      “陛下,您该服药了,一个月来,您天黑前都要服药。”冯峒不敢说如果不服药早点歇下会对龙体有损,“今日您看了好多奏疏和军报,您真的要歇歇了!”
      “把钱铭左召来!”钱铭左来时,已到戌末时分,天真的黑了。
      皇帝说一句,他站在烛台下写一句,一写就是半个时辰,冯峒举烛火的手臂酸得不能动弹。
      “陛下,整个文书里,您只谈到韦氏一族。”钱铭左提醒。
      “韦氏都在京中,让太子不记前嫌,善待韦皇后。”
      为皇帝写过无数封敕令文书的钱铭左,对皇帝操心太子这件事了然于胸。他想起现如今在外面四周走动的楚王,感叹表象和暗里的天壤之别,可叹很多人只看到表象却从未深究暗里的本质,有多少人就毁在明面上的欢喜里,却怎么也不探询背后的真情实感。
      “今晚,你不要走了,陪陪朕。”皇帝看着钱铭左搁下毛笔,说。
      “臣不敢——”钱铭左抬视皇帝,又道,“臣,遵命!”
      夜风飒飒,有一片小雨飘入窗内,半个时辰后又杳无踪迹。皇帝没想把窗户关上,很享受室内观雨的感觉。钱铭左暗暗落泪。
      次日寅初,大雨磅礴,冯峒出越政阁告知冒雨前来的大臣们,皇帝昨夜熬夜察看军报,病情加重无力召见。待大臣散去,冯峒又悄悄驱马车送钱铭左到离宫大臣居所地,并令两名内侍带着皇帝的信笺出发上阳去见太子。至午后,又一名内侍向皇帝密奏楚王的去向。
      “果然去了绝响观?”皇帝低声说。
      冯峒额头上冒出一丝冷汗。皇帝向来遇到大事之初都格外冷静,然后便是咆哮如雷。果然,皇帝怒了,是大怒。
      “为了一个女人,竟如此不顾伦常,枉费朕宽宥他所犯的错误。”
      皇帝费尽全部的力气,将御榻前所有的灯盏、砚台、茶具、瓷碗一概拂袖扫地,茶水、墨汁、稀粥等四处破溅,东一块、西一块,将帷幔、帐褥染得污秽不堪,犹如他一直残留在脑海里的破碎山河满目疮痍。
      他曾经嘱咐过陈询,往京城走的时候,千万不要去绝响观,要等他的安排,他的安排是要维护帝王的体统,也是考验他的心性。陈询做到了,但是陈鉴的急不可耐暴露出他全部的心思。
      “孺子不可教。朕岂能容他胡作非为!”皇帝厉声呵骂,“关外叛军还在,朕殚精竭虑终不能立挽狂澜。他到底是沪王的儿子,骨血里只会放荡不堪。”又命令冯峒,“再传钱铭左,朕要拟旨。”这话意思分明,皇帝要做最后的决定,最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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