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宫阙春秋词》韫秀

255、第三十九章 孽海情天（3）

　　御前派遣枢密使、随驾诸军都部署一般在君王逃亡的途中才会委任最信任、最重要的臣子担任，皇帝打算让陈鉴任命，也是告诉臣民此行有逃亡的意思。此前没有任命，就是考虑到这层，现在就算再伪饰逃亡，也不能掩盖出行的本意，而行军途中接二连三发生事件，皇帝病重无力管事，任命一位代表皇帝的御前派遣枢密使、随驾诸军都部署很有必要。
　　纪悦妃垂下眼敛，她的咽喉颤抖不已，但极力克制着。后悔是天底下最要不得的事，可偏偏有人总在后悔着。
　　“陛下，臣妾——会一直陪在您身边……”这是她的真心话，也是她说的最后一句真心话。
　　“云翦，我的病是难好了。从前现在都不重要，鉴儿既在队中，我许他权力，但愿我可以走到离宫。”
　　他不自称“朕”，改为“我”。皇帝常常在她跟前自称“我”，以前她觉得是因为把她当作最亲的人才改成寻常称呼，这一次她听了格外疏离，也如同诀别。
　　她登时镇静起来，于乱不动，于衰不丧，是她过人之处。终于，她启动双唇，问出藏在心里很久的话，“陛下，您离开京城，是为了转移叛军的注意力，然后放太子回去主政么？”
　　皇帝怔怔地看着她。聪慧如她，也悲催如她，一个人太聪明、太透彻，烦恼也就多了。
　　“鉴儿成了御前派遣枢密使、随驾诸军都部署，所有人的目光会对着他。他曾是朝廷反对立为太子的人，陛下此举，是要他活、还是要他死？”她被皇帝的沉默激怒了，“等他成了众矢之的。陛下的安排，是要臣妾怎么办？”
　　“我的母亲与中原人生下了臣妾。说臣妾出生卑贱，可臣妾也是南罗公主的女儿。因为我的母亲曾是高祖的贵妃，所以她在民间生出的孩子就永远不堪么？臣妾知道中原正统里容不下帝王的妃子还与百姓生子，可那也不是臣妾的错啊。臣妾当初嫁给沪王，他就没有在意臣妾的身世，陛下您杀死立沪王，您又要纳臣妾为妃，也不是臣妾所愿。可是臣妾却要承受那样多的非议和中伤甚至敌视。现在陛下为了社稷，又要用对付殷贵妃那一套来对付臣妾，还让臣妾唯一的孩子成为您的挡箭牌。那臣妾也要问问陛下，您是要臣妾敬您、还是爱您？或是让臣妾怨您、还是恨您？”
　　一阵由风刮来的豆大雨滴稀稀疏疏落在御舆顶端，发出数声“嗒嗒”声音，须臾，风过无痕，天空中除了被风吹飞的黄叶衰草，什么也看不见了。
　　“你全知道了？”
　　“全知道了。其实在陛下心里，从来对出生母族高贵或有功勋的皇子不放心，所以太子理、忠王昶不得善终。您偏爱臣妾，可您内心深处从未放弃去追查鉴儿的身世，等您查明白了，您立即就将太子位给了穆王询。您是因为爱臣妾，这几年还要维持对鉴儿的父子情。这也真是难为您了。如今，江山不复昔往，大鄣社稷岂能在您手中毁于一旦，所以您看清形式，还要利用皇子采取声东击西的手段来维护太子询。”
　　说到这里，纪悦妃已经不难过了，“在臣妾的心底，只有灵州才是臣妾的故乡，臣妾早就想回去了。陛下当初把灵州作为封地赐给鉴儿，臣妾感激涕零。如今您却要鉴儿背负如此承重的任务和虚妄的权力，臣妾真的无法再感谢陛下曾对臣妾的厚爱。”
　　发现皇帝似乎什么也不想说，只用一双深邃的目光盯着她看着，她也不避讳目光里的含义，亦将一双眼眸直直射向皇帝。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渗出一丝丝怜悯和爱意，毫无掩饰地表达着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情爱。
　　情爱！？事到如今，情爱真的如此不值一提。不知道天底下多少怨男恨女，几年后，常常对自己曾付出的情爱，嗤之以鼻。
　　纪悦妃转过眼神，抿紧的嘴角忽然泛出阵阵冷笑。有的话已经出了口，再也收不回去了。她也早顾不上死活，还要把自己的知道的说下去，因为以后没有机会了。
　　“可怜我的儿子，他还以为他的父皇不在乎他的身世，只会如从前一般疼爱他。他甚至对我说，如果当初告诉父皇自己仰慕着章家的女儿，要娶她做楚王妃，父皇是不是不会将章青砚赐婚给太子？如果他不赌气去灵州，在朝廷再做出点功绩，是不是他还有做太子的可能？他心性如此浅薄和天真，还要将人世间最不长久的男女情爱看得如此厚重。他不懂，他每一个想法都是在自取其辱、自取灭亡。可是，我作为他的母亲，却无法阻止他。而您，陛下，您却要利用他的浅薄和天真，赋予他难以堪负的重任，让已经混乱的朝廷扰乱他的身心。您当真因为他是沪王的儿子，就要如此折磨他吗？”
　　纪悦妃说着说着，发现皇帝的眼睛没有了先前的深邃，慢慢一种涣散的目光从她脸上扫过，磨磨蹭蹭的，最后消失在垂下的眼皮里。
　　纪悦妃登感泄气。她鼓足了多少勇气，才去责问皇帝，却忘记皇帝的脑子常常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这是多么让人抓狂的事啊。她气恼着，焦虑着，却不知该怎么办。
　　“柴翁，柴翁！”她茫然中只好叫道。
　　柴泊掀开外车帘，“奴婢在！”却见纪悦妃紧闭着嘴唇、脸色苍白。
　　他无可奈何地问：“陛下又糊涂了？”
　　“是。”纪悦妃只说出一个字。
　　“奴婢明白了。奴婢去问问太子怎么办。”
　　柴泊还未转头，就被纪悦妃一把拦住，“你只对太子说，陛下不能治事，太子可否临时执掌车队？”
　　“这？——陛下本意，是要楚王任御前派遣枢密使……”
　　“陛下神志不明，什么御前派遣枢密使、随驾诸军都部署……岂可儿戏？”纪悦妃焦急道，“朝廷陈例，遇大事，陛下不能主政，该由太子监国。”
　　此话从纪悦妃口中吐出，非常不合道理，好在太子询不是她的亲生儿子，否则会被大臣指责和谩骂。
　　柴泊明白纪悦妃的用意，但也迷惑她为何不愿楚王执掌车队。但这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一心要将太子往临危监国的道路上送，纪悦妃此话正合了他的心意。
　　“奴婢遵娘娘懿旨，暂不对外说由楚王负责执掌御驾车队。”
　　天色逐渐向晚，阴沉沉的山道上，抹上一层灰色的烟雾，风声越来越大。
　　禁军的作用，主要是用来拱卫京城和皇城，多年来都是服从“南北衙”统领按部就班点卯当值，少有长途跋涉、越山过水的时候，尤其这种实际上是逃难性质、弃守家园的徒步迁移，实在使人心情不爽。即便有过随驾离宫的经历，可那时行走如同游山玩水，走一段就有地方官员和馆驿驿将率队迎接，提供的膳食非常充分，寝宿也是非常讲究。此次虽有馆驿接待，但不敢大张旗鼓，在膳食和寝宿上不如以往，且行速仓促，又遇到狂风大作的天气，原来那些制度与规矩换了一个场景就被抛之脑后，前途如何与吃饱肚子成为眼下所有人关心的问题。此外，叛乱带来的阴霾欲恐慌，影响到每个人的心情，且有家小仍在京中，难免开始闹起情绪，于是，在禁军中，也出现了含怨带怒的话语。
　　此时，从车队中部回马奔出一个人，右手执鞭子吆喝着朝陈询所在的位置驶去，左手上还提着一个硕大的包裹。
　　这女扮男装的女子是木奴，她奉尉迟眉月之命，前来向陈询报告銮驾出行情况。木奴说皇帝只对到达越州后的安全关注，至于太子是否还在车仗中。已不再询问。也没下旨让东宫诸妃离队追随太子，恐怕是为了留作人质。
　　“良媛说，请殿下不要顾及她们的安危。陛下若真想留作人质，几位东宫侧妃反而不会有性命危险。只是胡良娣昏厥不醒，陛下说体弱者可以折返。丽妃娘娘也说，銮驾不能带病重之人。”
　　这是姜丽妃曾接受皇帝的暗示，想让东宫遣返胡良娣回京。对此，陈询并未上心，只问：“胡大人怎么说？”
　　“胡大人说等太子示下。奴婢刚才遇到一位胡家人，他说胡大人还想知道太子以后是不是会像对待李承微一样对待胡良娣？还说，胡良娣病重，希望陆奚官问诊，比较放心。”
　　“虚伪至极！”陈询暗想，□□果然了解他的秉性，拿自己的女儿作为和他交换的条件。按照尉迟眉月的计划，而陈询此刻绝不会丢下胡宝芬，除非她真病死在途中。其实陆白霜曾将胡宝芬的病情与陆延谈起过，一个时辰前陆延又亲自看诊，已断定胡良娣命不久矣，并告诉陈询这个结果。
　　“你回去告诉胡家人，无论孤身在何处，诸位侧妃绝不舍弃，只要胡大人继续为孤做事即可。”发现木奴手中的包裹，正要开口，木奴已将包裹呈给他，“良媛说，殿下要彻夜回京，天气冷暖不定，让奴婢给您送件披风御寒。”
　　木奴真是尉迟眉月调教出来的人，和尉迟眉月一样，对他的举止如指掌。陈询面无表情地接过包裹，调转马头就走。
　　木奴回到尉迟眉月身边，将见陈询的情形叙说了一遍。尉迟眉月只嘱咐远遥：“胡良娣昏迷不醒，这车马劳顿的也不是个事儿。你去寻柴公公，就说良娣到底怀过皇太孙，太子非常关心良娣身体，胡大人也爱惜女儿，想请陛下身边的陆延陆奚官前去诊治，也算尽最后一份心意。”
　　过了半晌，远遥回来说：“柴公公说陛下龙体欠安，是东宫良娣的重要还是陛下龙体重要，陆奚官岂能离开陛下？”
　　尉迟眉月早料到这个结果，“陛下怎么说？”
　　“陛下在銮驾里，未曾说话。是悦妃娘娘非常不高兴，责问说陛下龙体有恙，臣子岂能动这个心思？奴婢就不敢多说便回来了。”
　　尉迟眉月笑道：“悦妃娘娘既这样说，你去把刚才那些话告诉胡家人。”
　　很快□□知晓皇帝对他的不满，又不敢再去过问女儿的事，越发对东宫有所依仗，又悄悄通过齐斐扬将袁辅政一些不堪入耳的事泄露出来，以此表明自己对东宫的忠心。这里尉迟眉月又用重金收买一位胡家人，打探出王氏兄弟有反叛的迹象，尉迟眉月立即将这个消息先派人告诉尉迟坚，然后才告诉陈询。
　　“殿下，尉迟良媛的消息如真的，袁氏和王氏一反，京城反而安全多了。也可预见大乱之下陛下不会易储。”齐斐扬分析，“到时王氏与黄闵韧、胡邀在关外必有恶战，我们可以静观其斗，等到他们斗得两败俱伤，再回到京师整顿好军队抗敌不迟。”
　　“ 希望如此。但王氏会不会与黄闵韧联合一起先攻打京城？如这样，于我们不利。”
　　“那属下再派人让尉迟坚安排人深入敌中，只煽动他们先内斗。”
　　“好，但不要再安排尉迟坚的人，还是我们自己的人去吧。”□□被尉迟眉月算计后彻底倒向东宫，虽于己有利，但又加深了陈询对尉迟眉月的防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