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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1、第三十二章 山虚水沉(4) ...

  •   沉雪峰另一侧的山谷里,恽良和李垣守在一处荒废的驿亭里有五日了,此刻仍在焦急地等待陈鉴回来。
      “楚王太不值得、太自信了!”亭子外,李垣一边絮絮叨叨、一边还不停踱着杂乱无章的步子,今天重复这句话好几次了,听得、看得恽良心烦意乱。
      他正站在马边无聊地甩马鞭,须臾又听李垣啰嗦着,恼怒之余将鞭子狠狠朝一边的沙地柏丛砸去,顷刻,针细的碎叶飘零一地,与石缝间的残雪融在一起,绿白相间,清晰分明。
      “你可闭嘴么?”恽良抬首,鼻子仰过眉眼,抡起青绿袍子的手臂擦了擦流着冷涕的鼻孔,口吐白气道,“殿下的心思你又不是不知道,那日在隐秀山庄得知太子夫妇仳离,私底下恨不得立即赶到离宫,司马王妃的脸色你也瞧见了,青一阵白一阵的,纵然她身怀绝技、聪慧过人,也没拦住殿下到京城的脚步。这说明什么?说明章姑娘在殿下心里的地位。这几日他去古息庵等章姑娘,走前还不忘给咱们备好酒肉炭火,这才几天,你就等不及啦?”
      “章姑娘?那是被废的太子妃——还什么姑娘姑娘的?”李垣听恽良没好口气,也不示弱,只瓮声瓮气道,“我不是等不及,是为楚王不值得。你想啊,章氏嫁给太子两年多,还有过孩子,这次是因为章家败了才与太子仳离,这说明什么,说明章氏早爱上了太子,忘记了楚王,楚王却还一腔热情对她,放着美貌如花的王妃不顾,巴巴儿不远千里跑到这荒山野岭里,就为了一个已经不在乎他的女子,你说是不是太不值得,太自信了?”
      “去!去!去!你懂个屁?我自幼就与殿下一起长大,殿下的性子我不比你清楚?平素里你尽与殿下讲那些经国之道,可殿下不爱听,你一日又一日的唠唠叨叨,我还没说你不识时务呢,你倒背后编排殿下的不是。”
      “我不识时务?哼!这句话该我来骂你才是。你说楚王现在为何痛苦,还不是当初放弃当太子才没娶到章氏。这宫里宫外的人,谁不说陛下要立的是楚王,这章氏只会嫁给太子,最后太子不是楚王,章氏真嫁给了太子询,可见权力是多么重要。三年了,楚王身在灵州,却日日借酒消愁,可光借酒消愁,有用吗?”
      “咱们殿下好酒,一日不饮、如三秋也。岂是你想的那样。”恽良嗤之以鼻,“你也不是整日沉在酒缸里,到现在还是白衣一个。”
      这话说到李垣的痛处,他缄默良久,才叹气道:“我一白衣是日日酒壶不离身,可楚王是天潢贵胄,却萎靡不振、自暴自弃,真不应该。想当年我千辛万苦从贡州逃回来,就对楚王说,边镇节度使日益权重,若不再压制恐引起兵变,如今这话在中原传遍,朝廷也忧声叠起,陛下龙体患疾,改立太子岂如从前那般轻率。恐无东宫婚变,楚王还会继续在灵州。如楚王只因一女子生出孤勇要与太子询一挣高下,才是不识事务。”
      “咦!你这话奇了。我可从来没有怂使殿下去挣什么权夺什么利,却是你整日里喋喋不休,两个月前是你劝殿下来上阳啊,这会子怎又说是殿下不识时务?”
      “你不明白我的意思么?我是想用章氏被废刺激楚王的雄心,岂是要他真的沉湎情爱。我对你说的意思是,当初没有在储位上用心,如今处于被动,心上人丢了,隔了三年等到太子夫妇仳离又想去旧梦重温,你觉得可行吗?”
      “呃!你这话说得,是谁劝殿下来绝响观的?我不过是顺着你的心思,为殿下与章姑娘会面做了点事,你还指责我来啦?”
      “你说的没错,是我以见章氏为由劝殿下到上阳,可我的目的是为了激起殿下的雄心壮志。”
      “哼!你就为自己辩解吧,我大字不识,只会看表面,谁还没事去想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真的是这个心,你怎么不讲理……”
      李垣向来在恽良面前苦口婆心,总想把自己的理解和分析灌输给恽良,希望他和自己一样可以鼓动陈鉴朝着权力进取,谁知这三年,恽良一门心思劝陈鉴到灵州就藩,到了藩地又好几次怂恿他流连馆楼脂肪堆,还悄悄地将司马清韵引到隐秀山庄让她与他独处,直到一晚陈鉴酒后与司马清韵失了伦常不得不娶了她。
      “你可知,斗转星移、物是人非?寥寥千载后,有怀意谁谅(5)。你一到京城就千方百计将楚王引到这里来,以为能全了他的心愿,你可知楚王此去绝响观,多半是自取其辱啊。楚王长情没错,可若只悔恨过往却不思进取,往后余生也只有继续日日忏悔自责。”
      “你怎知道呢?殿下还没回来呢,等殿下回来再说不迟。”恽良从来不服李垣,可每次都说不过他,每次也就拿陈鉴当挡箭牌。
      “哎呀呀,夫子云: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毋自辱焉,自作自受。我不和没读过书的人辩论,你好自为之吧。”
      恽良横眉竖眼,“呵!又摆酸臭样儿!”
      “咋啦?我能摆酸臭,你摆得起么?”
      “哎呦,还回回蹭鼻子上脸了……”
      李垣不搭理他,又念及自己平生之志,尚无半分进展,如今陈鉴终于从灵州走出来,要把丢失的心爱女子抢回来,美人江山,欲得其一,尤其只为美人,非男子宏图所为,因此在来上阳前,他又百般婆心与陈鉴长谈过数次。
      “殿下,这几年属下跟随您每日夜寐昼出、曲江池馆、策马江湖、花前月下,煮酒桑麻,漫漫岁月未曾排解掉您一点儿惆怅。”
      陈鉴数次从酒樽前抬起头,“我的性情,你当了解。”
      “凡人之高下,在天生,更在后天进取。儒生俗士,不懂世事。楚王出生天家,天时地利齐备,唯有在争取人心一事上。”
      “呵呵!你这话说晚了,当年我不须人心,凭持恩宠便可入主东宫,为何今日还要做这番功夫?”陈鉴仍不为所动,“她既在东宫,我也无所求了。”
      李垣失望至极,也曾产生过离开陈鉴的想法,寻求在灵州投靠他门,可他平日里性情狂狷邪魅,酷爱眠花宿柳,一年下来也发现灵州士门大族多半是商贾起家,言行处世又与他出生的簪缨之家相悖,骨子里尚有很多士儒之气,且贪念灵州风情和陈鉴给予他的纸迷金醉,也就在隐秀山庄年复一年过着。
      直到今年初秋,他正在长春湖畔一相好处过夜,言谈间得知太子夫妇仳离,他陡然来了精神,抛下那风尘女子、衣衫不整策马赶回隐秀山庄,将这个消息告诉了陈鉴。
      当时陈鉴正在花厅夜饮,司马清韵陪伴在旁。月圆还缺,星宿明暗,晚风悠扬,有螟虫啼叫,深秋的沉重感似倾盖的迷雾当头。
      他不管司马清韵的颜面,只大声道:“楚王,楚王——太子询,他休弃了太子妃!”
      一枚银白酒樽从案板上滚滚落在石礅上,又跌跌跄跄滑入幽深漆黑的草丛里。
      还未等到陈鉴说话,司马清韵怒目圆睁,迈起矫健的步伐朝李垣走近两步,“李长史说话,怎还没个分寸?”
      她言辞尖锐,甚是痛恨李垣不懂时宜,刚刚陈鉴在醉酒间忽然默默看了她许久,仿佛眼眸里多出了几分她渴望的温柔,她正沉溺其中、又想像美好的下一步该有多甜蜜,没想到李垣一来全煞了风景。
      虽然司马清韵武艺高强,但是在李垣眼里不过是陈鉴用来排解情伤的解药,只要有一丁点儿希望,陈鉴立马就会丢下她自顾遣情感怀去。
      果然,如他所料,陈鉴陡然酒醒脑清,用不敢相信的眼睛死死地看住他。
      “你所言当真?”
      “当真。灵州街衢全部传遍,说太子为了自保前程,在陛下跟前请罪,并将废妃书呈于御前。陛下当场应允,也就不追究章氏的罪过是否与太子有关了。”
      “他竟然用这方式为自己打算?”陈鉴垂首,良久,才抬头说了这句话,起身动履又往花厅前碧绿的树丛下走去。
      他步履蹒跚,思想却清晰明了。常常他喜爱在树下独自沉思,章青砚那让他喜爱的容颜形态常常从脑海里划过,额前一抹血性情,却贪婪繁华笙歌,风满槛,光落尘,只恨今生魂分付,日日天明也无期……他终逃不出多情的本真,在不愁吃喝的每个深夜免不得自哀自怨。
      司马清韵已经跟在后头,经过李垣只一丈距离时,转头向他狠狠地剜了一眼。
      李垣早摸透陈鉴的性情,登时胸有成竹,继续说着让司马清韵难受至极的话。
      “废妃书中说,太子妃出宫后立即去绝响观修行。绝响观在鄣南山,远离世人眼皮子,天子与朝廷大员又多半在越州,殿下可趁此机会走一趟绝响观。”
      司马清韵再也忍受不了,气急败坏地一个箭步冲到李垣跟前,“李长史慎言!绝响观是什么地方,妃废居所,如去那里,你是要殿下声名狼藉,还是不尊君上?”
      李垣这才对司马清韵哈腰拱手低声道:“王妃顾虑得极是。可楚王天天如此杯酒不离身,也不能安心陪伴王妃。这两年王妃自己的心情自己清楚,王妃是要一个长久的安宁,还是要一辈子的痛苦?如果是要长久的安宁,何不让楚王走一趟,了了平生所憾。”
      司马清韵语迟言阻。
      李垣那么多的话不中听,唯有这一句话让她陷入沉思。凡心之所向,唯有想要得到却从未得到的,如果让陈鉴去绝响观见一见章青砚,三年尘土催人面,千日沉迷也无辜,成为人妇、又被废弃的章青砚肯定失去了年轻时未嫁女子的风采,当初的美好也许就过往不再,余下便是自己的造化了。
      又听李垣继续说道:“一个月来,悦妃娘娘在京中多次有书信来说凤体欠安,望殿下回京一面。殿下上次探疾还是去年,娘娘留守京中,自然有些孤单,殿下请旨探母,也是个正当的理由。”
      见陈鉴仍沉默,李垣便看住司马清韵道:“属下还是句话,试问多少王侯将相,从酒盅间得经世治国之略?属下好酒,是因平生之愿背于心灵,属下好酒,亦如殿下平生不得志,追随殿下也是为得一良机。如今边镇造反甚嚣尘上,无论反不反,陛下总要削藩固镇。恩宠优待,要么有所用处,要么谄附媚上,殿下意志消沉三年,今日可当壮志凌云、问鼎权柄,心爱女子或能再入怀抱,也能宽慰娘娘的心啊。”
      此言前几句也正是司马清韵心里所盼。她出生武门,自小便有戎马梦想,只是爱上陈鉴,择一所爱而放弃所愿所致,这两年也常与陈鉴谈起,纪悦妃因为势单力薄、又有出生嫌隙,才不能为陈鉴求得天子之权,所以几番较量后唯有低调苟活。李垣这番话,正是对纪悦妃遗憾的阐述,用以激发陈鉴的豪情。陈询上次就是借助南罗一战奠定入储的基础,如果陈鉴要想反手一击,也只有抓住时机。
      于是,她不再生气,强忍嫉妒反而劝陈鉴:“李长史此话也在理。殿下虽好安逸,然几年郁郁不得欢,多半是未曾全了悦娘娘的心愿。殿下可趁此机会到京中走一走,全当为了悦娘娘。”
      李垣也是深谙司马清韵的脾性,数次言说,是说给陈鉴听,也是说给司马清韵听,现在目的达到,他才欢天喜地殷殷望着陈鉴。
      但陈鉴还是不答不理,却也彻夜未眠,直到楼角初销一缕晨曦,杨柳拂晓过塘,檐下碧帘濡霜,他的意念才逐渐明朗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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