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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0、第三十二章 山虚水沉(3) ...

  •   古息庵偎傍在沉雪峰下,远观脊梁高耸,翘檐腾飞,甚是齐整,然常年无人往来,经历风霜雨雪后早已褪变为一堆荒凉的宅院,周围杂草丛生,荒木萧瑟,迎面一条溪沟,因是冬天,水质干涸,唯见一堆堆灰褐光滑的石块石子沉淀在沟渠里。
      章青砚与霄环、荃葙在一个废旧的石墩上坐下。经过两个时辰赶路,她们早已疲倦不堪,又目及荒凉,心底都生出些许闷气。
      “以为这里与绝响观一般呢——原来如此!”荃葙仍喘着气,看着满院子的落叶荒草,脸上尽显悻悻态。
      霄环坐了片刻,精神稍复,环顾四周道,“姑子们都说这里荒凉,我遭遇心里准备,这般景象便在意料之中。”说着,看到不远处有一排竹篱笆,便起身靠近。
      “此处必有人来过。”只稍片刻,她断言,“篱笆断口新鲜,也无杂草攀附,可见是新编上的。”
      章青砚闻言,忙站起身来直往庵堂里走。荃葙见状不敢怠慢,三两步冲在章青砚前头,一把推开庵堂的门扉。
      午时烁眼的阳光随着门框打开投入庵堂中央,白亮亮的光丝下,是一尘不染的地面和桌椅,连梁橼壁柱间也不见蜘蛛网,颜色清寡却十分整齐。
      “难道宣益公主也会来此居住?”霄环思忖。
      荃葙想了想道,“那日刚彘儿来后的第二天,蜜心就来了绝响观,她说公主的郊野别墅离此地有三十余里,公主并不常来啊。”
      “我想也不会,除了家具其他俱无。难道公主知道我们今天要来,特意派人打扫干净?”
      “若要打扫,为何不扫院落,只扫屋内?”
      “是啊,真是蹊跷——”
      她二人不由一齐看住章青砚,希望她也给个猜想。
      章青砚已经踱步走到偏侧的屋子里,里面陈设与正间差不多,只有榻前排桌上多来几个乌漆茶具。她正在想可是有隐居在此的人,却不轻易间瞥间榻沿下脚有一堆模糊的深绿。她附身拾起,是一团用丝绸金线编织的穗绦,日常只有王公贵族才将这穗绦悬在玉佩底端或作为乐器的配饰。
      难道陈询来到来这里?一念闪过,初生的喜悦登时萎然。刚彘儿几日前刚刚来看过她,知道陈询又遇到新的麻烦,才让刚彘儿易装先来告知,怎会有此闲暇现在就来了呢?且她今日只与宣益公主有约,公主还未到也不会遗落穗绦在此。那会是谁来过呢?
      不管如何,可以肯定的是,来过这里的人必是贵族或皇族,但鄣南山这个地方历来是贵族们不肯多议论的或踏步的。
      她正百思不得其解,突然听荃葙哭道:“姑娘,我怕。还记得来前姑子们说,符才人死在这里。虽是青天白日的,可听这四周无声……”
      霄环忙安慰:“你也知青天白日的,不要胡思乱想。”
      章青砚正要开口,忽然,从外面传来一阵琴声,数段曲调回转,听出是一曲《流水》。音调熟悉而入心,恰是三年前那个仲春在鄣宜谷听到的乐音一般,只是当初未嫁的暇意阑珊,今时听来,冷冷七弦上,静听松风寒(1),恰如这寒风松冷,使她感到凉丝丝的,也慌措措的。
      人间爱恨情仇,有的时候只在一种心情。只缘感君几回顾,也求朝朝暮暮,或,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2),都只在有情人之间罢了。
      那琴音是要刻意唤醒她的回忆,回忆了又如何,当初有情也罢、无情也罢,低风洗池面,斜日拆花心(3),也还是少年慕艾时的烦恼,青衫红裳时的嬉闹,今天,她忽然听到,除了惊讶,再也没有过去的感觉了。
      但,既来了,不见,他刻意,她也躲不掉。
      于是,她缓缓折回身朝门外走去,到了院落,果见那排新竹篱笆外的野蔷薇颓枝角畔,有一人坐在石盘上抚琴。
      等她走近篱笆,那琴声才停下,抚琴人扬起头,一双漆黑的眼珠一动不动望着她。
      还是那年“妃朝见”时匆匆一瞥,此后只知道他去了灵州,还娶了司马清韵,而她渐渐沉溺在陈询的温柔乡、又命运扭转沦落到此。
      “没想到是你!”她平静地说,与他百感交集的神情大相径庭。也因她的平静,他忽然觉得自己自作多情了。
      “青砚。”他仍柔声唤道,站起身来,一袭崭新夹丝蓝衫,配着头顶一冠蓝珠,蓝色垂绦系脖直入前胸,皇子身份,在哪里都是熠熠生辉。
      他朝她走近几步,快到篱笆才停,“我到这里五日了。前天看到一个人来庵堂排篱笆,我一看是曾伺候过八妹妹的内侍,问来才知八妹妹要来这里,排篱笆是防止庵堂野兽破坏。我想八妹妹何故要来这里,定是因为你要来。”
      “哦?”她看住陈鉴。
      陈鉴微微一笑,瞬息凝色道:“这不难猜。他在东宫并不如意,千沟万壑、前仆后继,他黔驴技穷,你的母族受殃,你才去了绝响观。他千辛万苦才娶到你,心有不甘,自然会想着怎样再与你相会。古息庵恰是一处好地方,所以你来了,我也来了。”
      未曾想到他说得如此直白,却把她全部心思说破。悠悠三载,本以为她与他不再交集,谁知他事事堪破她的经历。
      “你知道的那样多?”她忍不住问。
      陈鉴伸手扶住篱笆,目光落在她的衣衫上,灰白的道服,素简的容颜,不过是一块躲避纷扰、追杀的幌子。
      那天在灵州听到她被陈询休弃的消息,他情绪很坏,坏中却多了一种幸灾乐祸——以为她会是未来的皇后,从此再无指望,怎想到他刻意躲避过的权争,也会是陈询与她最后的宿命。那一阵子,他忽然对曾经放弃的东宫不再悔恨,不再有种欲欲抢夺的念头,因为入主东宫的陈询也没能留下她,他从来也不想要东宫,他只想要她,现在陈询舍弃的,他就可以回来争夺了。
      于是,他一刻也不停留,整装策马带着恽良、李垣,以探母为由回到了京城。皇帝等一干重臣正在越州,正好给了他自由探访鄣南山的机会。
      “三年了,青砚,我从未忘记过你。”他道。一句话,道尽他全部的心思,也是三年来全部的对她的心思。
      但是这一句话,虽然未到额头已把光阴记,万语千言不忍谈的地步,可对于她来说,怨月明、花入尘,那是从前的心情,说白了,白驹过隙,昔往不再,他说得再深情也无济于事。
      发现她怔在那里不云所以,他便继续倾诉:“当初,你我是逼迫分别,我又怎么能忘记你。”说完,又定定地看住她。
      她躲不过,只好道:“刚才你说,他会来这里与我相会?”
      “是的。”他应答,忽然明白她的意思,“他不会忘记你,如我不会忘记你一样。但是,你又会记得谁呢?”
      他终于说到她的关键所在,目光不由愈加炯炯有神。
      她叹了口气,“刚刚,你也说,我与太子也是逼迫分离。”
      这话含糊又不含糊,自然刺痛了陈鉴的心,却没有让他失望透顶。
      “都是逼迫分离。还是那句话,你又在乎着谁?”
      看他仍有希祈,章青砚只好道;“你今日这曲《流水》,让我想起高山流水、知音难觅这句古话。你想过没有,高山流水,奔腾不息,不会一滴水永远留在原地与高山相遇,高山也不会等到唯一的流水。世事无常,知音何在?全在身边的人和事。三年,我已经心如磐石,只会对身边的人记挂着,无其他人可以再让我分心。”
      这话明了,可以浇灭陈鉴全部的希望。他呆在那里很久、很久,腔子里的热情逐渐消失,却又在一念间百转千回全部涌上心头,纠葛不清。
      “你骗我!”他摇头,“你骗我!三年前,你我那片真心真意,你要的满天星斗只见一颗,我要的人海茫茫只系一人。今天,他为储位弃了你,身边还有几个侧妃,他对你不过尔尔,你怎就忘记了?”
      “你何必说这些话?”章青砚连连摇头,“明明刚刚你也说,他会来与我相会,为此你才猜到我会来这里。所以你在等我,现在我来了,真是为了他与公主在这里见面,只不过我没想到你这样快也来了。楚王,你在灵州也有自己的妃子,你又是与她如何相处的?”
      “我对司马清韵如何,你最清楚,她追着我,我不得不收了她。”
      “过程不重要,结果有了便是结果。”
      “如此说来,你也看开了。”
      “不是看开,而是用心去感受。三年,太子待我如何,我自己明白。”
      “那我待你如何,你感觉到吗?”
      “我不想去揣测你。因为,往事不可追,来者皆平生,你也懂吗?”
      阳光慢慢西移,一束光圈落在陈鉴失落的眉睫处,他原本望向她的目光是实在的,此刻却似镜像。
      十天前,他策马奔腾的勇气竟然被她几句话就泯灭了。眼前山峦苍实、水流沉重,他在她披上嫁衣的那一刻,懂得了权力的重要性,他以为是权力才使他失去了她,她到底爱他得很,要不当初何必泪眼涟涟在远眺亭不忍分别。是的,他们之间就是败给了权力,陈询孜孜以求权力,也孜孜以求佳人,最后佳人在侧,佳人也移情别恋,现在看来,还是权力使他失去了她,不是他天真以为的一种被逼无奈。她说的不错,人情世故,惜取的多半是眼前人,无关紧要的,来不及在复杂的人生中左顾右盼。
      总之,还是他当初大意丢弃了权力,以至她被废除太子妃名号,也不会给他希望,最后,只有他是个笑话,只有自己感动了自己罢了。
      想到此,他大笑起来,笑自己的愚蠢和执拗,也笑自己太过自信——只要再来寻她,凭她现在的处境,自然会跟自己走的。一个月前幻想的未来全部化成泡影。转烛飘蓬一梦归,欲寻陈迹怅人非,天教心愿与身违(4)。
      李垣说得不错,凡是想要得到的,只有从权和利里求索,万般虚功,过尽千帆皆不是。强取豪夺,虽不是士君子所为,但是只当士君子还有什么可为?躲在灵州三年,自以为可以遗忘,临了还急匆匆催马朝她奔来,结果竟然如此!
      “青砚!”他再次柔声唤道,这此有些生硬,但情真意切是有的。
      “你今日一席话,让我懂了,也让我看清自己的方向。我是皇子,与他一样,都有成为太子的可能。三年前,我失去了你,今天,你拒绝了我,我只好去争夺那个东宫了。”他语气十足残冷,连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终于下定了决心。
      章青砚愣住了。从未想到他会这样说话。天底下很多男人为了争抢一个女人打得头破血流,她不觉得自己有这个能耐,可他却告诉她,他要这样做了。
      “你何必?”她倒也镇定,“我既不爱你了,你若是与他争夺,我还是如往。”她顿了顿,”或许,因此,我会为他而奋不顾身。这话你知道分量吗?”
      他的眼里顷刻间洇出一团迷雾。她越镇定,越说明对他不在乎,尤其最后一句话,是对他全部的否定。
      果然,情真意挚在当时,尔后各自奔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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