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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第十六章 朱绶瑜玉(5) ...

  •   早秋,越政阁内,大片山茶、芸香、松柏、木兰、忍冬等树木花草渐次泛黄,错错落落散布在四周的雕镂阑槛间,有鸟扑落落飞来,惊得树叶三三两两落下,鸦雀碎语,断断续续,越发显得四周寂寥。
      柴泊自午后才从越政阁御书房出来,先前几位大臣皆由古吉迎入内庭与皇帝见面,再由古吉送出去,直到皇帝说要召见崔沪水才唤他出去迎接。
      崔沪水在一个月前萌生告老还乡之意,也向皇帝说明,但皇帝并未准许。过了几日崔沪水突然瘫痪不能行走,皇帝派奚官前去问诊,这对于年老的崔沪水来说,奚官问诊只是形式,仅仅代表皇帝对臣下的关切。
      有人曾以为皇帝会借此罢黜崔沪水,来报复他带领几位老臣争国本,最后发现并不尽然,皇帝特别恩遇崔沪水,似乎刻意要打破外界君臣不和的传言……
      彼时,刚过申刻,崔沪水乘坐皇帝御赐的露盖轿辇几个辗转就绕过漓水管道、过离宫的漓门,再穿过曲曲折折的水上游廊,直朝越政阁御书房而来。这轿辇由四名壮硕内侍抬着,一路上很多人不由用莫测的眼神目送他远去身影,等到稳稳当当在御书房门槛前落下,早立在廊下的柴泊急忙上前扶轿,又有两位内侍手搭一把紫檀椅子稳住他坐好后抬入了内庭。这又是皇帝恩遇臣下的举动。
      御书房内的正庭前植有一排银杏,因皇帝喜爱秋煞气,数日来银杏叶满地、麦冬泛黄无人敢来清理打扫。内庭里檀香烟熏,有一股暖意兜头兜脸袭来,皇帝正裹着件加厚的软糯玄色龙袍面南背北坐着,袍子偏臃肿,也掩藏不了那消瘦、弯曲的脊骨。
      等一切妥当,柴泊才领着那两位内侍出来,掩上门扉,等两位内侍走远后,他才闲适地到御书房的四周踱步。
      天高气远,云朵如絮,漠漠风烟和远方山峦悄无声息地相濡互渗,周围仍是一片安静。
      柴泊以为今日皇帝单独召见崔沪水,是对元老大臣彻底妥协了,也意味着册立皇太子就在陈询归来之时。
      三日前的一个深夜,皇帝曾将钱铭左单独召来,商议制定立储诏书。钱铭左在亥末时分被召入,直到次日卯初直接去越政阁上朝。钱铭左在朝廷的地位有目共睹,官职中等却是皇帝的心腹,一些重要敕令皆由他单独听皇帝口述起草,并由他亲自送到门下省审核,而历来以奸猾凌厉出名的袁辅政,对其他人起草的敕令总会发表微词,却对他从不言说半个不字。因此,钱铭左半夜被召非比寻常。
      次日一早,奚宫局有两位老奚官不请旨就闯入越政阁,哭哭啼啼请求皇帝不要再操劳国事,实则是一些大臣暗中嘱咐他们来探听虚实。此举动静很大,皇帝很恼火,却不能对奚官大加训斥。到巳初,有几位闻讯而来的大臣请求觐见,理由是得知圣体欠安,为慰民心请陛下速立国储。闻听此讯的皇帝从御榻上一跃而起,抖索手脚和胡须大骂乱臣贼子,斥责他们以南罗战事胁逼君王,现在又以圣体违和逼君确定国储,等等云云。可皇帝有再多的牢骚和愤怒,也扭转不了开国以来就形成的中原贵族和儒生仕子联合钳制皇权的状态,在今日千变万化的事政之间,已经由不得皇帝再去抗争和权衡,皇帝却总要做出一副抗争的架势。
      另外,有关册立太子事宜历来礼部操办,皇帝却先召最信任的中书舍人商议,如果懂得内里的缘故,必懂得这是皇帝疏远袁党,也说明储能暗中投靠袁党早已被皇帝察觉到了。皇帝以避开礼部来给袁辅政警告,是表明立陈询为太子已成定局,也说明激进的袁党被皇帝猜忌了。
      此外,在五日前,陈询才向皇帝发来了平定南疆的捷报,并恳请准许他班师面圣。
      捷报中并未写获胜的细节,只说经历三个月对南罗王庭的斡旋和对峰塘林西的征服,在曹翩、贾涌等将领的指挥下曾被南罗侵占的南疆完全被收复,被李由独霸占近四十年的峰塘林西也归属鄣朝,并有两万直属干州节度使曹翩管辖的驻军扼守住贯穿南罗与趾檀之间的水域,彻底扫除了横在鄣朝与趾檀国、南罗国之间的障碍,可惜贾涌数次争当先锋战死。以后凡是趾檀国、南罗国有什么异常举动,曹翩将是第一个知晓的人,而曹翩对朝廷的忠诚在此战中可见一斑。言下之意,曹翩的表现卓尔不群,功不可没。又根据在峰塘林西了解的情况以及南罗国的诉求,提议将峰塘林西作为中立地保存。
      捷报中并未提到请求恩赏曹翩,字里行间透露的信息,不得不使皇帝召翰林学士进拟加封曹翩为定南侯的封赏令,其中,齐斐扬也得进封为正三品武威大将军、张晁进封为正四品上飞骑将军,地位等同于禁军大将军和将军,但只在穆王身边行走,并不受管于禁军衙署,贾涌得到荫封恩及子女。至于对峰塘林西中立地的提议,皇帝欣然接受,并对南罗国提出几点期许,内容无非就是以峰塘林西作为两国交流的中间地带,但驻军主要由曹翩带领。南罗无异议,但为了臣民也无异议,请求将谷镇以南的土地归还南罗。战后交界的国家之间往往会用土地、钱帛作为平衡双方损失的手段,也是平息各方不平衡的心理,鄣朝接受了南罗的提议。
      陈询借助南疆大捷,成功将一名心腹名正言顺地安置在边镇,并给予了曹翩高官厚禄,也让追随他多年、默默无闻的两名侍卫一跃成为武官要员。本朝除了太子身边的侍卫有过此等恩宠,没有哪个皇子的侍从得到这份荣耀。禄运亨通,家财万贯,是很多人的梦想。来自一些人的羡慕和骚动不可避免,因此,待明日封赏令一发出,又引起轩然大波。前朝、后宫、宗室之间,从来像一张密织的网,网罗了一个王朝贵族的全部,也让他们在这张网下感觉挤压的不适……
      想到此处,柴泊颇为感慨,也油然生出种使命将达的愉悦感,只有一件事还是放心不下,仰首望天冥想,忽见到一绿衫小内侍一手捧香炉、一手提袋子自回廊尽头急冲冲奔来。
      “站住!——毛毛躁躁的,没瞧见御书房的门正关着,不能随便进入么?” 柴泊低声呵斥,虽一手捏着小内侍的耳朵,一手作势要打,但言语中含带温和与溺爱。
      小内侍由柴泊一手调教长大,如何听不出柴泊的语气,只是被捏得耳根生痛、龇牙咧嘴:“高爷爷,小的刚接到内宫局的令,说御书房要添置一个越窑褐釉香熏红袖炉,内仆局也有人要小的送来西域蜡烛,说陛下连夜看奏疏——这不,就紧赶着送来了。”
      柴泊闻言蓦然想起这是自己早上的安排,只是这小内侍来的不是时候,也不能怪他,内廷各局分派物件程序复杂,他现在送来是不想太晚误事,确是个实诚的宫人,便松了手:“你办事倒灵快,却没一点见识!这会儿陛下正和崔相议事——去!一边候着,什么时候门开了,再说。”
      小内侍连忙垂头退到御书房西侧的竹林下。进入秋天,午后的阳光还是很热烈,晴彩万丈,他站了片晌也呆不住,便左右走动东张西望。
      柴泊看着他的身影,眉头一扬,朝小内侍招手:“你过来!”
      小内侍正不耐烦,便走过来。
      柴泊压低声音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高爷爷,这不好吧?”小内侍慌得很,只觉得平日里柴泊为人正派,他也很敬重,今日怎么要他做这等事,“小的从来没进过御书房内殿,这样冒冒失失进去,只怕——”
      “怕啥!谁让你冒冒失失进去,有爷爷我担着呢——按我说的你捧着这香炉去,谁敢阻拦?你可知越窑褐釉香熏红袖炉,也只有陛下能用,你捧着它就是捧着圣旨,谁敢拦你?——快去!回头看到了什么人在里面鬼鬼祟祟的,立马告诉我!”
      小内侍想自己这样进去那才叫鬼鬼祟祟,还怎样去查那些鬼鬼祟祟的人,也知道柴泊此举也不是做什么坏事,再说他说会担着,便放下心弯腰躬身从竹林绕到御书房后面去了。
      柴泊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后才吁了口气。他真不放心,当初袁辅政曾想方设法拉拢他为未禧宫做事,谁知他是皇帝的人,更是陈睿留在宫里的人,帮助陈睿也是为了帮助陈询,如今穆王将凯旋归来、皇太子册立在即,决不能再让袁党安插在宫里的人再去使坏,他作为主管内侍想抓几个以儆效尤也不难。
      记得那日驿使来后,皇帝好几次支撑着病体伏案查看南疆的战报、潍水河与鲁江渠的进展,亦或独自一人在庭院里坐着,有一次王惠妃来了,皇帝也不见。看着王惠妃一脸不解和不满,柴泊心底生出一点悲悯。从来依仗家族势力获取恩宠的妃子,到头来几乎没有善终的,后宫,没有几个人那般通透,储君之争历来是妃子之间的戏码,往往争得越多的反而失去越多,偏偏人不满足现状,自以为是掀风浪、不使点手段不甘心。王惠妃从有孕后就频频动作,宫里有几人是她的心腹也不奇怪,所以越是这个时候越要多点心眼。
      第二天,柴泊以内廷职责探望清王妃和小世子为由,与陈睿在清王府会面,将近来的时事一一相告。
      讲述完了,发现陈睿面无表情,“大殿下不欢喜么?”柴泊隐隐猜出原因,忍不住问。
      陈睿摇首,“七弟还在南疆,并未得到君父正式召回。”
      “大殿下不必忧虑,七殿下没几日就回来了。”
      “哦?”
      “在御前,老奴听说蒙承王的伤势在八月底痊愈,期间,七殿下曾派人数次到运南城与王太后会谈,才得知王太后不肯放弃王权不是因为私利,而是为了蒙承王能顺利返回运南城重登王位,毕竟蒙承王是随着七殿下一起出现在阵前,南罗人多有怨气。此前,一些夺权杀异己的表象,皆是为了迷惑蒙承倥和几个存有反心的长老。因此等到蒙承王在姚州伤势大好后,她与七殿下联合将那些异己铲除,七殿下为了蒙承王,还以元帅之令调拨干州军马助战。许是年纪大了,那王太后又放出身患重疾的消息,直说待儿子归来就让出王位,且南罗王廷只剩下蒙承王这一支血脉,南罗人又很注重血统,这般南罗也无人再对蒙承王重登王位有异议。七殿下已全了知己之义,离回来就不远了。”
      柴泊又道,“数年来南罗国也是处于多事之秋,若无王太后坐镇,一心要将蒙承王从中原接回去,只任凭蒙承倥执政,恐这次南罗战事我朝还有费些精力才能获胜。想七殿下数年与蒙承王交好,或许也是七殿下看清了这些形式。”
      “当初我也觉得凭七弟的性格,怎会如此招摇,历来与异国质子交往必担着风险,更别说朝廷与南罗向来处于剑拔弩张之势,一旦有风吹草动就会兵戎相见。可七弟坚持往蒙承偬的驿馆行走。后来我看他们素日里也只是谈道论剑,从未给好事者把柄,也就不在意,甚至喜欢他看到七弟能有个至交好友。如今看来,这其中的缘故可不简单。”
      “可不是呢。只是七殿下这样费尽心思接近蒙承王,又助他重登王位,就有一些监察官写的奏报送抵御前,说七殿下为私情置国家体统不顾,为异族这样倾囊相助,还擅自调拨军马,是对天子的不敬和朝廷的不忠。袁党中也有人借此诋毁七殿下,还有人对曹翩与七殿下的关系质疑,从中又将曹翩与南罗王太后的关系扯出来诽谤中伤。幸好有崔国公和郭侯从中斡旋,还有襄王从中劝说,陛下最后相信了七殿下。为此,在外人看来,陛下不立即召回是对七殿下僭夺军功不满,其实是陛下要保护七殿下,倘使立即召七殿下回来,恐袁党诋毁更多,还不如缓一缓,待到秋后再让七殿下回来。到那时外头风声渐弭,战事也过去了,陛下立太子也不会显得突兀。”
      听到这里,陈睿缄默片晌点头道:“七弟若真因此作为,我更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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