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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第十六章 朱绶瑜玉(4) ...

  •   当年陈兆霖争夺皇权死在陈兆泰刀下,而她纪云翦因为权力的争夺从沪王侧妃成了皇帝的悦妃,权力改变了她的命运,她怎能忘记权力的作用?现在储位争夺也是围绕权利展开,连带皇子的婚姻也成为权利归属的方向标。
      纪悦妃的嘴角勉强牵出一点笑意:“陛下的意思,章相的女儿只会赐婚给未来的太子?”
      “章氏一族于朝廷有大功,章氏还未与皇家联姻,朕要与章氏联姻是君臣间的默契,数朝数代都有的先例,朕必效仿,以全君臣之谊。”
      不知为何纪悦妃在皇帝面前有时无法做到像在其他人面前那样淡若芙蕖,此刻就微颜变色,忙扭开脸掩饰,“陛下此举圣明。”
      “悦妃有不开心么?”皇帝故意问。
      来离宫前,古吉早将陈鉴请求赐婚的打算传告,当时也觉得这桩婚事甚合己心,与他增添陈鉴羽翼的打算不谋而合,也有过在离宫就颁旨赐婚的念头。只是随着他不得不封陈询为南征大元帅,且感受到元老的制肘,又单独召见章令潜试探其意,这才知道元老与章氏之间的联合已然形成,并也借助章氏在水利上的优势钳制过皇权,而袁氏在王惠妃有孕后态度急转,皇帝也才看清楚了形式。皇权效力的下降使他暗自沮丧,偏偏此时身体不好,愈加有生机将尽的难过。今日与纪悦妃谈起此事,也是往常与她有讨论政务的习惯,也想试探纪悦妃对此事的态度。当然,最重要的是,楚王非他亲生,他和纪悦妃并没有在人世间留下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
      纪悦妃到底涵养了得,只一会儿脸色如常:“臣妾无不开心,陛下为社稷江山思虑周全,臣妾岂能僭越。”
      皇帝深邃的眼睛微闪玄光,里面好像两团乌润的珠子,“悦妃!”他柔声唤道,顿了顿,又略含深情地改口,“云翦——”
      他这一声唤,意味昭然,无论真假纪悦妃闻之都生出悲切。从前陈兆霖就这样唤她,做了皇妃后皇帝很少这样唤她,似乎为了避嫌,也怕那些臣子说三道四,他只唤她的妃号,现在却刻意喊了一声,惊得她呆呆地看住皇帝。
      没想到她反应如此大,出乎皇帝的预料,很为自己情感得到回应欢喜,不由再次起身拉住她的手,携着一起并立于亭栏前。
      湖风吹过,只见眼前林壑生烟,绿荫瀑水,竹摇影罩,景美如是,而又隔一夏,岁月悠悠看似漫长,细想也终不过是昙花一现。皇帝的手指颤抖着,纪悦妃的手掌也紧了紧,彼时心底都生出深沉的触动。
      皇帝忆起往昔,忽然发出一声感慨,“去岁此时,朕在离宫与云翦共泛舟子,观赏新荷,今年朕身体不适,倒是冷落了云翦。不知明年朕与悦妃还能在此观景长谈。”
      皇帝言词缓滞,的确因为病体无力多说,然而话中夹带的情绪闻之意切,思之伤感,漫说纪悦妃已经与他二十多年的陪伴,若是一个初初相识之人听了也会衍生疼痛。帝王尚不重情,可他确是个多情的君王。
      “陛下在臣妾面前说此话,臣妾只当未闻,以后也不能这样说。陛下更不可在其他人跟前言说,这与陛下威严有损。”
      纪悦妃如常劝皇帝,仿佛平常夫妻微言大义。这恰恰是皇帝最最看重她的地方。
      “云翦箴言,朕最喜爱听。”皇帝果然笑了,松手拂袖将手臂放到她的肩上,自己也觉轻松许多。
      一股奇妙的感觉环绕纪悦妃全身,那种感觉从来只对陈兆霖才有的,不知什么时候居然对皇帝也生出此等玄妙之感,一霎那间,思维错乱中以为眼前站立的人是陈兆霖——那张与皇帝有五分相似的脸,曾夜夜相思更漏残,却不知身在后宫看过了二十多年的花开花谢,也早知道与他昔为鸳和鸯,今为参与辰(5),他已成为枯骨埋在鄣南上荒芜的山坳里,她不能去探望,也不敢在宫里祭奠,于是越被压制越思念若深,真的以为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6),自己此生就他一人,那怕已经生下陈鉴。可这个世上的事往往会掩耳盗铃、自欺欺人,就算天长路远魂飞苦,每每卷帘望月空嗟叹时,才知道身不在往昔,人不再复返,还要勉力自己继续活下去。
      “十几日前,离宫忽生谣言,到处有人中伤云翦,朕甚为厌恶,已让古吉查探清楚,也命人悄悄处置了他们。朕如此做,是信任云翦不是他们口中的人,亦不愿辜负云翦多年的陪伴。就算云翦真是南罗人,朕也不在乎。你放心,只要云翦在朕身边好好的,万事总会有朕为你担着。“皇帝紧了紧手指,以他手心的温度,温暖她微微颤抖的肩头,提醒她不要担忧。
      到底所有的一切逃不过皇帝的眼睛,也隐瞒了她最不想被人说起的陈鉴身世。纪悦妃暗暗吁了口气,庆幸自己在这次出手时没有做什么对不起皇帝的地方,至多暴露了自己和儿子的身世,被一些人言语中伤。
      不管如何,皇帝今日亲口与她说起,没有一点责备,还对她倍加呵护,实在超出她的意料。可知今日被皇帝单独带到这里来,意味着是被质问甚至惩戒,谁知皇帝爱她如是。
      她的耳后鬓发被凉透的汗汁浸湿,除了手指全身发热不止,下意识低眸处,但见阶下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7),隐约在树丛地面上的黄花团团堆积,有鸠雁绕塘飞来,掠过斜阳,留下剪影一片又一片。
      ”若是日后,悦妃‘仍怜故乡水’,朕当‘万里送行舟’(8),给悦妃一世的安稳,绝不食言。“
      皇帝似乎情浓未尽,仍叙叙倾述,直到看到纪悦妃眼睛里流下的泪水,他的心底又增添了几分疼惜,只是这疼惜中尚还有几分君王的多疑——那样多的谣传、那样多的嫉妒,他用残忍粗暴的手段消灭了,可是他清楚到底是谁放出这些话,是殷贵妃临终前的那封信,寥寥数行字,讲尽纪悦妃与陈兆霖的过往,无论真假只要击碎他对纪悦妃的好感,还有那些忠臣,要让天下人都以为悦妃纪氏是个不祥的女人,来断绝他立陈鉴为太子的念想——他尽管已经有了疑虑,却容不得他人怀疑他的判断力,这就是君王的弱点。
      且君君臣臣之间的争斗,从来没有绝对的胜负,那些臣子本少出于私利,也真真是为了朝廷好,他还有什么理由再执拗下去,何况纪云翦的确身世复杂,她的儿子又不是他的儿子——前朝蒙承贵妃遗落民间最幼小的私生女,尽管身体里还有一半中原的血统,因为潜藏着一颗为生母复仇的心才接近陈氏皇族的人,偏偏被先皇两位皇子看中,彼争此夺间让皇帝背负一个抢夺弟媳的名声,让那些中原儒门清流所不齿,最要紧的是还与刚刚死去的南罗国王蒙承倥有过瓜葛,其心为何难以猜透。所有的方方面面就在他脑子里游离不去,也以君王的精明容不下半分糊涂,就如此刻他握着她的手掌,也藏着几分疏离,只是这种疏离还没有减少对她的迷恋。
      “你告诉朕,你反对鉴儿为太子,真正的原因是什么?”皇帝终于忍不住问,那从君王身上散发出的威严气息也随之迫来。
      纪悦妃将眼里所有的情绪全部敛去后,才抬眉直直地看住皇帝:“臣妾说过,臣妾不愿自己的孩儿,承担与他力量不匹配的重责。”
      “如果你的固执耽误了他的姻缘,你觉得他会快乐,或者因此而怪你?”
      这话也尽够了,说明皇帝时刻对她、对陈鉴的行径了如指掌,就像当初殷贵妃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还不是被皇帝玩弄于鼓掌之间那样久。
      “朕是想知道,你是不是,害怕使朕难堪,才极力反对?”
      皇帝有些无力,说话的口气也低下去了。
      纪悦妃抖了抖嘴唇,难言的情感使得她泪眼婆娑。为陈鉴争取的愿望破灭了,她肯定难过,这种难过逃不过皇帝的眼睛,哪怕她言之肯定的回答道:“鉴儿对待男女之事向来豁达,不会真为此伤了自己。而且陛下给予他富有四海的荣华,天下什么女子不会有呢。”
      人对信息的探寻总很矛盾,不愿接近事实,却要一遍又一遍问,只为问出一句本不愿听到的答案,所以才患得患失,不知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于是在模棱两可间,自己消耗自己,直到结果不知所云,直到后悔自己想得太多,累了自己也累了他人。
      皇帝也会如此,只见他嘴角又漫过一丝无奈,不知是欣喜她的回答,解除了他的疑虑,还是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不高兴,却还是情不自禁施施然负手朝她靠近。正是她那种若即若离的态度,才使得他迷恋、钟爱不已?还是因为陈兆霖曾经死而复生一回,就算最后看到他在自己跟前自刎,也不相信他真的死去,还会因为外界对陈鉴身世的谣传,以致他不能将东宫送给她的儿子,并用以来减少对纪悦妃母子的愧疚?
      可他又不愿继续深究这个答案——那怕纪悦妃反对陈鉴当太子就是因为陈鉴的身世,那怕自己曾固执着要将帝国的继承权交给陈鉴、不惜与朝臣明争暗斗了二十年,也不愿去深究其中的真假。说到底,还是爱纪悦妃太深,深得连她对自己是否真心也不在意,只想着对她好、对她生的孩子好。可纪悦妃从未领过他的情,甚至对他赋予她的权利、赋予陈鉴的权利如此不屑,没有将他这个坐拥泱泱山河的帝王放在眼里——也只有她不将他放在眼里,才引得他激发征服的欲望。
      “云翦,你又何必隐瞒于朕。你知道现在就算向朕开口,朕也无能为力。”皇帝叹道,“朕的身体,你最清楚。朕的江山社稷,你也知道会交给谁。”
      只要她微有不快,皇帝心都似被针刺住,因为现实容不得他还能在立储上采用皇权,只生生把自己的念头拉到近来看到的那堆积如山上表建议立穆王为太子的奏章里去,须臾,又解释:“朕倚重章令潜,是他对朝廷绝对忠诚,无论是南罗战事还是立储,他从来尊重朕的决定。而章青均主持潍水河拓渠非常出色,纵然章氏父子也有私心,朕日后还会封他为户部尚书。章青沣虽年幼,但武艺已在子弟中崭露头角。如果朕百年后,给太子留下这三父子不失是最好的安排。为此朕与章氏联姻,乃为大势。”
      纪悦妃咬住牙关不语。失败后很少能短期内激起一个人的斗志,屈从和悲观成为暂时的主宰,何况她卑微如尘,承受的君王之爱反而成为她放开手脚的桎梏。
      她突然展现粲然的笑,而笑里却是萧索失意的语气,“陛下圣心高远,社稷为重,臣妾纵有千般的愿,也不会违逆陛下的意。陛下既已做好决定,待穆王归来,陛下可在离宫立太子。”言罢,又说,“此话也是臣妾对陛下的祝福。臣子早急不可耐,陛下要将养龙体,如他们所愿,待日后陛下康健,有事再慢慢议吧。”
      “朕的悦妃,向来如此通情达理,也处处为朕思虑周全。”一股习惯的舒坦涌上皇帝心头,仿佛自己终于有了交代,又感叹道,“从来,云翦未曾逆过朕意。朕之爱惜,汝之惜爱。此便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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