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家国》笑忘书1

58、回家

　　“华叔，华叔，少夫人回来了！”
　　华叔正在后院指挥厨房将今日所用的蔬菜卸下，听到丫头的声音，满是不可置信的欣喜，“当真？”见丫头兴奋的点了点头，这才确信。“在哪里？快带我去!”
　　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对那个丫头道：“吟翠呢？快去通知她！”
　　丫头不解，却也不敢多问，一溜烟似的跑远了。
　　华叔这才提着长袍的一角，快速朝前院走去，脸上喜色褪去，竟带了一丝隐隐的忧色。
　　前院里陶秋岚刚刚下车，春桃和红玉早已得了信儿围了上来，红玉本就寡言，此刻脸上也是藏不住的动容。春桃就更不用说了，眼圈泛着红，“小姐，小姐，你可算回来了……”
　　陶秋岚经历了那样的生死曲折，再次见到这些熟悉亲密的人，心中自然感慨万分。她轻轻的拍了拍两侧拉着她的春桃和红玉，安慰道：“我没事，大嫂……”
　　华叔见状，赶紧上前道：“外面冷，少夫人赶紧进屋吧。”
　　陶秋岚回头才见华叔一直跟在他们身后，笑着打招呼道：“华叔。”
　　华叔福了福身，快走两步推开门，这一低头才看到陶秋岚大衣一角上的一片污渍，因那大衣本是驼色的，远远的倒没大注意，不禁开口道：“少夫人还好吧？”
　　陶秋岚被华叔这样一问有点摸不着头脑，见他盯着自己的大衣，恍然道：“不碍事，回来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下。”说完倒有点不好意思了，“看我这记性，光顾着说话，倒把给大嫂的核桃酥忘在车上了。春桃，你去帮我拿一下。”又转头对华叔问道：“大嫂呢？”
　　华叔正要开口，一个声音已经先一步回答了出来：“少夫人。”
　　陶秋岚一转身，原来是赵氏身边的吟翠。
　　吟翠微微一鞠，接着答道：“大奶奶昨天晚上睡得不太好，这会儿正在休息呢。我这就去跟大奶奶禀告一声。”说完便打算转身。
　　“不用不用。”陶秋岚急忙阻止。“大嫂好不容易睡着，别打扰她了。等醒了我再去就是了。”
　　“少夫人一定累了。要不我让人先准备洗澡水？”
　　“有劳华叔了。”
　　陶秋岚将整个身体浸在温热的水中，疲惫的闭上眼睛，连日来发生的一切又浮上心头。
　　当日她从昏迷中醒来，自己仍是在那个小屋里，映入眼帘的是皇甫子谦欣喜而又担忧的脸。陶秋岚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被皇甫子谦轻轻按住。他一只手紧紧的握着她的手，另一只手轻轻的抚上她的脸颊，清癯的脸上满是宽慰之色。“没事了。没事了。”
　　见陶秋岚犹是不解，便轻笑着解释道：“是弘文来了。”
　　话音刚落，轻轻的敲门声便响起。皇甫子谦低道了声“进来”，陶秋岚便看到蒋弘文推门而入，手上还捧着几件衣服。
　　蒋弘文见陶秋岚看着他，眼中还带着一丝的不可置信，又看了一眼满是笑意的皇甫子谦，低头道：“少帅、少夫人，属下带了几身干净的衣服。”
　　皇甫子谦指了指一旁的矮凳，“嗯，放那儿吧。”说完又转头看向陶秋岚，声音低低的道：“你好好躺着，我就在这里，要是有什么不适的，可一定要告诉我。”
　　陶秋岚木然的点了点头，半响又觉得不妥，便又轻轻的摇了摇头，“我没事。”
　　皇甫子谦见她这样怔忡的样子，脸色不禁一变。“是不是头还疼？还有什么其他的不适么？有没有觉得头晕或者恶心？”一边说着，一边仔细的检查着陶秋岚的瞳孔。他当时那一掌带着决绝的狠心，所以下手难免会重了点，此刻却只是觉得懊悔和后怕。
　　陶秋岚轻轻的挥开他的手，嘴角勉强扯出一点笑意：“我躺会儿就好了。”
　　皇甫子谦这才放下心来，他略略思忖了一下，道：“你先躺着，我去安顿一下弘文他们，马上就来。”
　　陶秋岚点了点头，疲累的闭上眼睛。
　　皇甫子谦替她将被子细细整理好，这才起身。可终是不放心，走了两步又回头深深的看了她好一会儿，这才推门出去。
　　等他再回来的时候，却发现陶秋岚已经下了床，身上已经换上了蒋弘文送进来的那身衣服。许是没有料到会有人进来，她仓皇的转过身来，一只手还紧紧的抓着没来得及扣上的领口，一只手抵在身后的桌子上，全身上下充满了戒备。
　　见进来的人是皇甫子谦，陶秋岚苍白的脸上略略有些尴尬，她微微背过身去，继续扣着领口的扣子。皇甫子谦紧走几步，声音中透着不悦。“怎么起来了？”
　　陶秋岚已经扣好了衣服，随手将换下的衣服仔细叠好，一边说：“我没事。别让蒋副官他们等着急了。”她虽然没有回头，可也能感觉到身后皇甫子谦的目光盯了她好久，半响，身后才传来窸窸窣窣换衣服的声音，心头也微微一松。
　　正在这时，却听到身后传来低低一声抽气声，伴随着略显粗重的呼吸声。陶秋岚赶紧回头去看，只见皇甫子谦正费力的穿着另一只袖子，可眼睛却在盯着她看，目光灼灼。
　　陶秋岚赶紧放下手中的东西，走过去接过那半只还未穿上的袖子，另一只手小心的抬起皇甫子谦的胳膊，生怕扯到他腹部的伤口。
　　皇甫子谦看着她仔细的替自己一粒粒扣上扣子，又妥帖的将衣角的褶皱抚平，从头到尾，她都低低的垂着眉角，便如此刻，她就算微微踮起脚尖，可视线也一直停留在领口，仿佛那枚暗扣便是此刻最重要的事情，半点不能分心。
　　皇甫子谦心中不知为何突然涌上来一阵不安。他一把按抓住陶秋岚的双手，又低低的叫了声“秋岚”。
　　陶秋岚仓皇而又略带怔忡的抬起头来，目光便坠入那一双幽深而又充满探究的眼睛里。她快速的低下眼角，“嗯”的应了一声。双手被皇甫子谦抓在手里，她动弹不得，只得这样无所适从的站着。
　　她本来以为皇甫子谦要说什么，可四周一片寂静，只能感觉到皇甫子谦温热的呼吸，就这样若有似无的环绕在她的额角，让她更觉得慌乱无措。
　　她抬起眼来，却见皇甫子谦仍是如刚刚那样盯着她。陶秋岚下意识地想要再次躲避他的视线，皇甫子谦却不准，他另一只手抬起她的下巴，半是强迫的让她与自己对视。“秋岚，你可是在怪我？”
　　皇甫子谦大病初愈，一张脸更加显得棱角分明。在陶秋岚的印象中，他从来都是刚毅的，冷漠的，决然的，甚至是发狠的，何曾有过像现在这样不确定的低声浅叹。
　　她摇了摇头。就算下手重了点，她又怎会怪他？当时那种情形，他自以为性命难保，打晕了她，不过是不想连累她罢了。她和他都知道，只要抓住了他，对方或许便不会再深追他身边的人。那样危急的关头，他还能想着牺牲自己保全她的性命。她又岂会不知？
　　“那你可是后悔了？”
　　她后悔么？后悔什么？“我……”
　　皇甫子谦却打断了她的话，语气中是从来没有的急迫。“你后悔了么？”
　　他抓着她双手的那只手用力一带，便将她陶秋岚的双手紧紧按在自己的胸前，她的身体也借势跌入他的怀里。
　　她离的他更近，只能将头更高的仰起，视线掠过他青青的下巴、紧闭的双唇、高挺的鼻峰望向他灼黑的双眼。“当日的选择皆是我心甘情愿，为何后悔？”
　　她从来不曾后悔。如果时光能够重来一次，她相信她依然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她也从来不会后悔。经过了这么多事情，她早就明白，再多的后悔都于事无补，她能做到的，便是遵从本心、竭尽全力走下去罢了。
　　是的，她不后悔。可不知为何，她却总觉得心慌。
　　这样的心慌，只有在她看到皇甫子谦的汽车坠入深渊的那一刹那，当她认为她再也见不到他的时候，似乎曾经出现过。
　　可如今，他就在自己的面前，虽面容憔悴但精神矍熠。她总算不负托付，可以将他完整的交给蒋弘文和赵氏了。
　　可这样的时刻，她却觉得心慌。
　　皇甫子谦一只手仍紧紧的扣着陶秋岚的双手，另一只手一把将陶秋岚搂在怀里，用力的将她贴向自己的胸口。
　　“秋岚，你可信我？”
　　陶秋岚轻轻的点了点头，脸颊微微蹭在他胸前的口袋上，带着一丝的刺痛。可她听着他的心跳，听着他低低的话语，伴随着胸腔的共鸣，竟一下子便心安了下来。
　　皇甫子谦微微放开了她一些，又抬起她的脸，一双幽黑的眼睛似是缀满繁星的夜空，将她深深的吸了进去。“我们重头来过！就如此刻这般一样。你信我！”末了又加了一句“别怕。”
　　只这一句话，陶秋岚的眼泪便再也控制不住的流了下来。
　　她本来应该觉得高兴的，蒋弘文来了，她与他安然无恙，想必西北的何至忠也已经被击退。很快，他们便可以离开这个偏僻寒冷的小山村了。可她却无端生出了一丝心慌来，伴着对这段日子的不舍和眷恋。可这样微不足道的心情她不能告诉皇甫子谦，甚至不能让他察觉。
　　她从不期望他能懂，因为就连她都觉得自己这样的想法微不足道且幼稚可笑，甚至连她都不知道自己这样心情从何而来。
　　可他却轻易就看懂了她，懂她的彷徨无措，懂她的进退两难，懂她那一点刚刚萌生出来的微小的奢望。
　　她低下头，任他的手拂去自己的眼泪，用力的点了点头。

　　“小姐，小姐。”清脆的声音打断了陶秋岚的思绪。她睁开眼睛便看到春桃从浴室门探了个头进来，一脸的笑意，见她还躺在浴缸里，一跺脚快步走了进来，一边忍不住的埋怨。“小姐，这水都凉了，你怎么还泡在里面。这要是着凉了可怎么办？”边说边拿了大毛巾披在陶秋岚的身上。
　　陶秋岚一边将衣服穿上，一边接过毛巾将头发拭干。笑道：“屋子里暖气充足，再说，我哪里就那么娇气了。”
　　春桃咧嘴一笑，拿了暖炉将陶秋岚的头发烘着，拉长了身声音道：“都说小姐是随夫上战场的女英雄，可恐怕没人知道，这女英雄竟然会在凉水中睡着了。”说完戏谑的冲陶秋岚眨了眨眼。
　　陶秋岚被她逗的轻笑一声。“哪里什么女英雄，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
　　春桃却是一脸的认真。“这可是我听秦秘书同华叔讲的。说你不顾凶险，救了少帅一命呢。”
　　陶秋岚听言坐直了身子，问道：“那大嫂也知道他受伤的事了么？”
　　春桃却是摇了摇头。“说不准。大奶奶入了腊月便一直病着，好像是腿疾又犯了，很少见到。不过秦秘书倒是经常来，这么大的事情，应该会跟大奶奶说的吧。”
　　陶秋岚将头发随意的挽了个髻，一边说：“你去看看大嫂起身了没。”赵氏身体不好，又不清楚前线的具体情形，只凭着只言片语难免会担心。
　　刚下到楼梯，便见赵氏在吟翠的搀扶下也从房里走了出来。陶秋岚赶走几步上前扶住，一边道：“大嫂躺着便是，怎么起来了？”
　　赵氏微微一笑。“躺了好些天，早就想出来走走。吟翠也是，知道你回来了也不叫醒我。”
　　陶秋岚扶着赵氏在沙发上坐下，这才道：“是我不让吟翠吵醒你的。”
　　靠的近了，陶秋岚才发现赵氏竟是瘦了一大圈，连脸颊都凹了进去，虽然略施粉黛，但仍看得出来面色蜡黄，心里又惊又急。“我听他们说你身子一直不好，可有请大夫来瞧瞧？”
　　赵氏轻轻的拍了拍陶秋岚的手以示安慰。“不碍事。就是行动不太方便，连带着食欲不太好，所以难免看着消瘦些。等天气暖和些便好了。”
　　陶秋岚知道，那所谓的旧疾，正是当初赵氏听闻皇甫大帅和小杰出了意外，急火攻心从楼上摔下来落下的毛病，看她这样煎熬的样子，心里又是难过又是愧疚，眼眶便红了起来。
　　“真是个傻孩子。”赵氏用力的按了按她的手，声音早已不复之前的沉静。“我这不是好好的？”
　　陶秋岚抬起泛红的眼睛，勉强冲赵氏挤出了一个微笑。
　　“子谦呢？怎么没同你一起回来？”
　　“说是军部有重要的事情。”陶秋岚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应该也快要回来了。”
　　赵氏又细细的问了皇甫子谦的伤以及两人养伤的情形，不禁又是一番感叹。
　　正说着，便听到汽车声由远而近的传来。赵氏会心一笑。“正说着他呢，他就回来了。走，咱们迎迎去。”
　　陶秋岚赶紧按住赵氏。“外面冷，大嫂不要出去了。”又低声道：“我去吧。”
　　赵氏倒也不推辞，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眼中满是笑意。
　　陶秋岚被她看得不好意思起来，急匆匆的起身出了门，自然没有注意到身后赵氏微变的脸色以及一旁吟翠快速递给她的药丸。
　　皇甫子谦一下车便看到站在门前廊下的陶秋岚，只觉得一下午的烦躁顿时便褪去了大半。他大步流星的走到陶秋岚面前，随手将脱下的大衣交给一旁的华叔，眼睛却始终笑意盈盈的望着陶秋岚，也不顾四下那么多的随仆，一把拉过她的手贴在自己脸颊，“手怎么这么冷？”
　　陶秋岚窘迫的朝四下一瞥，蒋弘文还立在车边，见她看过来便赶紧低下了头，一旁的华叔也是低垂着眼，可嘴角的笑意是那样明显，令陶秋岚的脸一下子便红了。她轻轻的挣扎了一下。
　　皇甫子谦倒不像前几日那样无视她这样无声的抗议，可也不过是把她的手从脸颊边移开，依旧是紧紧握在手里，拉着她进了屋。
　　一家人吃完了晚饭，赵氏精神不济便早早回屋休息去了。皇甫子谦又把华叔叫到自己房里，将赵氏的病情、一应药物饮食都细细问过之后才算放心。陶秋岚见他眉头紧锁，也能想到这半日来他在外面的艰险，柔声安慰道：“放心吧，家里有我呢，我会好好照顾大嫂的。”
　　皇甫子谦低低的“嗯”了一声，拉着陶秋岚坐在沙发上，“我知道这一路上你也辛苦了。可是如今形势不明，我只怕难以分身，家里的事情便只能麻烦你了。”
　　四下无人，陶秋岚倒也不再躲避，任由皇甫子谦一下一下抚摸着自己的手。想了想，终是试探的问道：“外面……形势很不好么？”
　　皇甫子谦不知道在想什么，听陶秋岚这样问倒是一愣，随即笑了笑道：“也没什么。到时候明朗了，我再细细告诉你。你别多心。”
　　陶秋岚点了点头，见他面色疲倦，起身道：“我叫人准备了热水，你先洗洗吧。”
　　皇甫子谦却一把拉住她。陶秋岚不解的回头，见皇甫子谦面色一沉，盯着她的腿问道：“你的腿怎么受伤了？”
　　陶秋岚低头一看，腿上可不是青紫了一块。“我倒没注意。去给大嫂买核桃酥的时候，不小心被一辆自行车撞了一下，不碍事的。”
　　皇甫子谦却不依，一只手便要去解她旗袍下摆的盘扣，惹得陶秋岚急忙伸手去挡，惊呼一声“子谦”想要制止，面上一赧，“真的不碍事。”
　　皇甫子谦却不依她，长臂一捞便将她揽在怀里，一边低声道：“你叫我什么？”
　　陶秋岚双颊更红，伸手便去推他，一边低低道：“让人瞧见！”
　　皇甫子谦双臂却箍的更紧。“你是我的妻子，怕什么！”说完一双乌沉沉的眼睛直盯着陶秋岚，不依不饶道：“你叫我什么？”
　　这些日子以来的甜蜜和默契再次涌上心头，陶秋岚低唤一声“昊龄”，目光盈盈含水，仿佛能将人都化了。
　　皇甫子谦满足的笑出声来，只这一声，只这个人，便让他觉得，连日来的奔波和周旋，竟也不似那般辛苦和难捱。情难自禁便要吻去，却听的敲门声正好响起。
　　皇甫子谦没好气的扬声问：“什么事？”
　　门外是华叔的声音：“三少爷，我给您拿换洗的衣服来了。”
　　陶秋岚趁机从皇甫子谦怀里挣脱了出来，赶紧理了理自己的衣服，这样慌乱的样子倒让皇甫子谦不禁大笑了出来。“我先去洗澡。”走了两步又回过神来，凑在她耳边低低的道“待会儿看你怎么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