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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昊龄 ...

  •   陶秋岚觉得自己做了很长的一个梦,梦中有人不停的唤着她的名字,一会儿是慈爱的母亲,笑盈盈的拉着她的手,跟她说要幸福的活着;一会儿又是欲言又止的父亲,吧嗒吧嗒的抽着烟袋,跟她说对不起;还有从落英缤纷中走来的陶致远,伸手将她散落的头发别起,笑着对她说等着他来接她。却偏偏有一个人大喝着她的名字打断了这一切,他恶狠狠将她从陶致远手中一把拉过来推倒在地,周围刹那间便变了时空,密密麻麻的墓碑上,有名字的,没名字的,层层将她包围。那个人手里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孩,语气沉痛的让她替这里所有的人偿命。她尖叫着一直后退,爬起来跌跌撞撞的就跑。也不知道跑了多久,仓皇的回头去看,却见那人依旧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眼神中有愧疚、有埋怨、有隐忍,有绝望,他低低的唤了一声“秋岚”便直直的向后倒了下去,怀中的婴孩早已不知所踪。陶秋岚下意识的伸手去扶,却只握住一片虚空。
      陶秋岚一个激灵从梦中惊醒。她的手中并非一无所有,握着的温热稍稍驱散了一丝她梦中的不安。她怔怔的望着那双手好一会儿,这才觉得自己一双手臂又酸又麻,刚想要将双手抽出来,却没料到反倒在下一个瞬间就被反手握住。一个沙哑的声音低低的传来。
      “秋岚。”
      陶秋岚错愕的抬起头,视线正对上那双清明的眼睛。这三天里,她无数次期望这双眼睛能够睁开,哪怕是像过去那样高深莫测或者充满恨意都是好的。可当他此刻这样睁着眼睛看着她,陶秋岚却突然又觉得一切那么的不真实起来。
      他的声音沙哑而迟疑,和陶秋岚记忆中的声音完全不一样。印象中,他从来没有这样叫过自己的名字。他要不就是恶狠狠的大喝着她的全名,要不就是一副不屑的冷淡模样,不愿跟她多说一句话。陶秋岚定定的看了他好久,想要分辨这到底是现实还是自己的又一个梦境。过了好久,直到看到他那满是了然的眼神时,她才觉得真实起来。
      她应该觉得高兴的,她没有辜负赵氏的托付,没有辜负蒋弘文的托付,没有辜负高连长的托付,他安然无恙的醒过来了。
      可她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用微微颤抖的双手紧紧的捂着自己的嘴,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将胸中所有的怯懦、忧虑、委屈、欣喜统统压下。
      皇甫子谦却不允许,他吃力的抬起一只手,缓缓的将陶秋岚的双手拉下,又唤了一声“秋岚”,低低的声音带着安定一切的力量,瞬间便让陶秋岚这么多天的故作坚强瞬间瓦解。她任由皇甫子谦拉着自己的手,嚎啕大哭起来。
      皇甫子谦正想出声安慰,房门却突然被推开,只见一个约莫五十多岁的妇人慌慌张张的进来,一边问道:“姑娘,怎么了?”
      走得近了才看到皇甫子谦也正无可奈何的看着陶秋岚,脸上带着一丝满足的笑容,眼底却满是心疼。刘大娘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笑道:“姑娘,黄公子醒过来是好事情,怎么反倒哭起来了?”
      陶秋岚却只是哭,那眼泪仿佛是决了堤一般怎么也止不住。她知道自己此刻的样子一定狼狈到了极点,不光狼狈,还会让人觉得不可理喻。可她却什么也顾不上,只是泪眼婆娑的盯着皇甫子谦,只怕下一个瞬间,他便又闭上了眼睛,只剩了她自己,茫然无措的面对着这陌生的一切。
      大娘见陶秋岚劝不住,便又对皇甫子谦道:“黄公子,你是不知道,这几天可苦了邱姑娘了。你发着烧,她就一遍一遍的用冷水给你擦身子,这数九寒天的,那冷水比那冰碴子还要冷。你看这才几天,邱姑娘的手就不成样子了。这下好了,你可算醒过来了,总算是老天开眼啊。”
      皇甫子谦一边听着妇人喋喋不休的唠叨,一边轻轻的抚摸着陶秋岚的双手,她的手上满是肿起的冻疮,还有皴裂的小开口,仿佛锋利的小刀子,清晰地划过他的手,他的心。
      皇甫子谦挣扎着就要坐起来,一边哑着嗓子对大娘笑道:“也给大娘添麻烦了。”
      陶秋岚见他一动,也回过了神,抽出手慌忙就要去扶他。“你想要什么,我帮你。”
      皇甫子谦一只手抓着陶秋岚的手,吃力地抬起另一只手轻轻的擦去陶秋岚脸上的泪珠,“别哭了。没事了。”
      他的触碰让陶秋岚彻底从刚才的欣喜错愕中回过神来,略带逃避的转过头去,正看到刘大娘一双笑意满溢的眼睛,更加慌乱,掩饰道:“我去给你倒水。”
      皇甫子谦却仍是紧紧的抓着她的一只手,目光灼灼的看着她。刘大娘将陶秋岚按坐在炕边,笑意更浓。“我去看看老头子稀饭熬好了没。”
      陶秋岚哪里好意思坐着,刚开口想说一起去帮忙,皇甫子谦已经先一步开了口:“谢谢大娘。”
      陶秋岚略带歉意的看着刘大娘离开,这才转头对皇甫子谦道:“你可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她知道他不是这样不通情理的人,如今这样执意将她留下,怕是有什么要紧的话要跟她说。
      皇甫子谦微微一愣,很快便明白了她的意思,轻笑了一下,道:“嗯,很多话。”
      陶秋岚向皇甫子谦靠了靠,“你说,我听着。”
      皇甫子谦却没有开口。陶秋岚看着他眼睛里越来越浓的笑意,这才知道他是在逗她,心里不由一恼,作势就要抽回手离开。
      皇甫子谦见她有些恼了,也忙敛了敛笑意,拉着她的手道:“我说真的。黄公子是谁?”
      陶秋岚知道他这是明知故问,可还是一五一十的开口道:“你的姓氏那样特别,我怕引起什么不必要的麻烦,所以便说你姓黄,我姓邱。”说到这,她声音低了低,“我也知道这是我自欺欺人罢了,如果真有人找来,一个假的名字又怎能唬的过去。”
      皇甫子谦却好像极为满意,“他们未必认得出我们,你莫担心。”想了想,又饶有兴致的问道:“我姓黄,那名字呢?”
      陶秋岚知道他这是故意在安慰她,“我只说你姓黄,没有同他们说你的名字。”他的姓名世人皆知,她不得不小心行事。
      “那便叫昊龄吧。”
      陶秋岚只当这是他随口起的一个名字,低低的应了一声“好”,却听到皇甫子谦又继续说道:“二哥早夭,父亲母亲希望我健康,便取了这个小名,一直用到上学前。除了家里和几个亲近的人,没有人知道。”
      陶秋岚的脑海中却不由的浮现出皇甫府中那个摆满了牌位的祠堂。那间祠堂她只见过一次,还是在那样混乱的情况下。她一直以为自己忘了,可今日听到皇甫子谦这样平静的说起自己的二哥,那日祠堂中看到的一切却这样清晰的浮现在脑海。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可她就是不可遏制的想起祠堂中皇甫晟彦,想起皇甫子诚,想起小杰那张稚气未脱的脸。
      她知道这一切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甚至同江南、同陶家都没有关系,这么长时间以来,她刻意的不去想,皇甫子谦也从来没有再提起过。她并不惧怕他的指责,可却在面对他这样心平静气的诉说时惶然无措起来。
      他的平静像一把钝刀,斩杀了她理直气壮反驳的勇气,一刀一刀划得她的心生疼。她忍不住的想,如果皇甫晟彦还活着,他是不是依然是那个留学海外的意气少年,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无力的躺在这样简陋的床上,随时成为敌人的俘虏?如果小杰还活着,那赵氏每日诵读的,会不会就是小杰的课业,而不是日复一日的佛经?
      而如果皇甫晟彦还活着,江南和陶家是不是早就已经不复存在?而她呢?她是会随着陶家一起灰飞烟灭,还是终于可以和心爱的人平凡的活着,一如她曾经期望的那样?
      她不敢看他的眼睛,低着头道:“昊龄,很好的名字。”
      皇甫子谦却瞧出了她的心不在焉,哑着声问道:“你怎么了?”
      陶秋岚唯恐又勾起他的痛处,勉强扯出了一个微笑道:“这名字寓意好,指不定待会儿蒋副官就来接我们了。”
      皇甫子谦看了她好一会儿,他甚至都怀疑刚刚陶秋岚那种隐隐的抗拒是他的错觉了,可他不敢追问,只能装作不知道,又问道:“我昏迷了多久了?”
      “三天了。今天是大年初一。”
      皇甫子谦的眉头不禁微蹙。从这里到承关来回只要一天就够了,蒋弘文现在还没有音讯,只有两种可能,要不就是战事不利,承关也岌岌可危,要不就是要来接应他的人被什么事情或者什么人耽误了。
      而无论哪一种情况,对他来说,都不啻于是绝境。
      陶秋岚又何尝不知道他们的处境。从当初高连长迟迟未返她便知道,战况恐怕比皇甫子谦说的还要严峻,可这三天来她守着皇甫子谦从日落到日出,从日出到日落,心中所盼的不过是他能够平平安安的醒过来,如今愿望成真,她顾不得去想以后,也不想去想。
      她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就像他的名字一样,福泽绵延,长命百岁。
      “你先养好伤,蒋副官很快就会来了。”
      可三天过去了,蒋弘文却迟迟没有来。陶秋岚和皇甫子谦都刻意回避着这些,对于外面的局势、对于江南、江北、西北、皇甫家、陶家只字不提,仿佛他们真的就这个乱世中的普通年轻人一般。
      唯一值得庆幸的便是皇甫子谦的身体恢复的很快,醒过来的第二天便可以在下地走路了,虽然还是需要她的搀扶,但陶秋岚已经非常满足了。连刘大娘都感受到了她的喜悦,趁着和她一起做饭的功夫,笑嘻嘻的问道:“邱姑娘,那个黄公子是你相好的吧?”
      陶秋岚脸上一红,急急否认道:“不是的,我们就只是同学。”
      大娘笑道:“我老婆子虽然不识字,可也算是过来人。如果不是你心上人,哪里会这样用心的照顾他?”大娘往灶里又添了一把柴,“我看那黄公子对你也是用了心的。隔一会儿见不到你便要喊你。唉,只是如今这世道……”
      锅里的热气熏的陶秋岚眼前一片模糊,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只能顾左右而言他道:“粥好了,我去喊刘大爷来吃饭。”刚一转身,便看到皇甫子谦正倚在厨房的门框边,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你怎么起来了?”陶秋岚紧走两步上前扶着他道。
      刘大娘回过头来,脸上满是笑意道:“看,这才多会儿没见,便又寻来了。”
      陶秋岚虽然脸皮薄,可终究顾忌着他的伤,仍旧扶着他,快速的抬眼打量了一下他,心里只怕他会有什么误会。
      却见皇甫子谦也是一脸的笑意的看着她。陶秋岚的脸更加红了,扶着他坐在桌边,丢下一句“我去叫刘大爷来吃饭”便匆匆跑了出去。
      刘大娘见皇甫子谦望着陶秋岚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的样子,忍不住开口道:“黄公子,你莫怪我老人家多嘴。邱姑娘是个好姑娘,你病着的这几天,她几乎连眼都没怎么合过。姑娘家盼着的不过找个好男人安稳踏实的过日子,你可不要辜负了她才是啊。”
      “我知道,如果不是因为我,她也不会吃这么多的苦。大娘放心,以后我一定会好好保护她,不让她再受一丁点儿的委屈。”
      刘大娘笑着点头。“嗯,人常说,患难见真情。这话真是不假。”想了想,终是好奇,试探的问道:“我看你们也都是好人家的孩子,怎么会落到如今这般田地?可是遇上了什么仇家?”
      皇甫子谦不动声色的答道:“我与她本两情相悦,只可惜家里反对,我们便私逃了出来,谁知路上遇上了打仗,和同行的同学也走散了。还好遇上了大爷和大娘。等我身体好一些,或者等我同学找了过来,我便带她回家去,无论如何,我都会让我家人接纳她的。”
      刘大娘欣慰的笑道:“这就对了。父母与孩子之间哪有什么解不开的疙瘩?你们只管在我这里安心养着,有什么说一声就行。”
      其实刘大娘心里还是有些不安。她曾经私下跟刘大爷讨论过,这黄公子受了伤,不往城里走,却偏偏来到他们这样偏僻的小山村,倒像是在躲什么人。可她也不好多问,再加上看陶秋岚一副乖巧的样子,皇甫子谦也是彬彬有礼,并不像什么坏人,便想着可能是遇上了恶人。如今听他这样说,心里也大概有个了谱,只怕是这黄公子喜欢上了什么大户人家的小姐,被人打伤了,两人这才逃了出来。可看那黄公子的容貌气度,也是非富即贵的人家孩子。如今这样的局面,只怕是两家不睦,难成姻缘。
      总之也是两个苦命的孩子。刘大娘心里叹了口气,对两人更多了一分疼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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