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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如梦一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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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末交接之际,蝉鸣断断续续,城郊一座寂静的院落,却在这一天有种躁动不安的气氛弥漫。
院子的主人正是一年前名动京城的教坊司头牌——阮池,此刻她竟挺着个大肚子在院内艰难的踱步。
旁边一个中年嬷嬷谨慎地跟着她,两人一直在转圈,中年嬷嬷边走便给她传递经验:“夫人,我已经吩咐下面准备好人参汤和粥,等上榻生产前,您再补补体力。”
阮池额间豆大的汗珠滑落,她咬牙点头,“嬷嬷,我觉得可以了,我现在疼得厉害。”
嬷嬷蹲下身在阮池肚子上感受片刻,抬起头,就火速让旁边等候多时的丫鬟扶着阮池进产房。
丫鬟,嬷嬷,接生婆快速到位,一切井然有序。
这么大的阵仗,确实有头牌产子的排场。
然而说来可笑,阮池的身份只是个外室,还是他姐夫宁丞的外室。
六年前,也就是贞德九年,当时阮凯贤刚刚上任都御史,阮府在京城一时风光无两。
上元节,阮池跟着兄长姐姐去京城最繁华的街市看灯花,人多眼杂,她被一枚兔子灯吸引,就和家人走散了,所幸身边有个壮实的中年嬷嬷,阿嬷紧紧抓住她,以防再被冲散。
两人走在遍布花灯的河边,突然有一处花灯被悉数打翻熄灭,阮池定睛一看,竟有人被推下了河。
那人挣扎着要上来,但他身边有几人死死的将他的头按在水下。
“阿嬷,你看!”
中年嬷嬷紧紧拽住自家小姐,再看远处,确实有人在挣扎。
她大声叫唤:“来人呐,救命!我家小姐掉下河了。”
她声音粗犷有力,在热闹的集市里也很有穿透力,很快几个热心的中年人围过来,顺着嬷嬷的手指方向,几个人哗哗跑过去。
阮池和嬷嬷赶到的时候,那少年已经被救上来,他全身湿透,趴在一个中年男人背后咳嗽。
那男人将少年放在嬷嬷面前,嫌弃道:“怎么是个小子?说的小姐呢?”
他踢踢少年,“反正人救上来了,你看着给点辛苦费吧!”他的眼神扫向阮池,目光中带着轻佻的探究。
阮池被他眼神吓得缩进嬷嬷怀里,嬷嬷拿出荷包,掏出一块整银和几块碎银,“辛苦各位了,帮者有份,你们自己分吧。”她将银子给了那个中年男人。
阮池蹲下来查看少年的情况,发现少年还捂着喉咙呕吐,一双丹凤眼在夜色里熠熠生辉。
触及到少年的目光,阮池害羞的躲避,但还是拿出一只没有任何标识的素帕递给少年,“你擦一擦吧!”
少年接过手帕,擦干净脸颊。寒风袭来,他打了个哆嗦。
“多谢姑娘,我叫宁丞。”他面色被冻得青紫,快晕厥过去,“今日,多谢姑娘搭救。”
少年说完双手抱臂又伏在地上,双眼的双辉也被蒙上一层灰色,阮池见此,不顾阿嬷的劝阻脱下自己披风披在少年身上。
两人还在惋惜这春寒料峭的时节,少年怕是要一命呜呼时,不远处一辆玄色马车强硬的闯过集市,正停在两人身后。
三四个训练有素的人气势汹汹的过来,看清地上少年的脸后,就将少年抬上软塌做的担架抬走了。
“宁国公府在此,闲杂人等避让!”
马车如来时一样,霸道的穿过集市离开。
人群散去,焦急寻找阮池的兄长姐姐正好探寻到此处,训诫了一番后,又劫后余生的将她抱在怀里。
第二日,兄长在饭桌上打趣阮池的走失一事,还谈到她不小心弄丢了披风,母亲夏氏知晓后,不仅没有责怪阮池,反而搂过她,细细叮嘱,“以后出去务必小心!”
“染月,去将我箱底的红狐皮拿出来,给池儿做新披风。”
姐姐阮莹听到,还跑过来抱着母亲说偏心,众人听到,笑倒一片。
“都有,都有!”夏氏开心的将两个宝贝女儿抱在怀里。
阮府共一子二女,俱为夏氏所出。
提及往事,总让人感到悲凉萧索。
阮池在最脆弱的时候,总会想到自己当初幸福美满的家,再思及腹中即将临盆的孩子,她心中的悲凉感更甚。
当初她和姐姐亲密无间,而今,她是姐姐日日诅咒却从未见过的外室。
那日正一家子其乐融融的时候,突然一道圣旨打破了这一切,一个太监一手浮尘,一手高举圣旨,和宁国公府的人满面春风的闯进来。
“阮都御史何在,快些和令嫒接旨!”
众人哗啦啦的跪下来接旨,阮父上前跪在最前方。
至于这令嫒,众人面面相觑,家里两位小姐,具体是谁?还是都有?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听闻阮都御史嫡长女阮莹品貌出众,乐善好施,恭敬贤惠,朕闻之甚悦。
今宁国公府嫡次子宁丞已达弱冠之年。恰上元灯会之日,两人巧遇,宁丞对阮小姐心生好感,特来孤此处求娶。
阮莹与宁丞堪称佳偶天成,孤愿成人之美,特将阮莹许配给宁丞,择吉日完婚。”
这道圣旨,像一道惊雷劈碎了家庭的温馨和睦,也撕开了阮池拙劣的
谎言。
她低声抽泣起来,抬起头,满脸泪水,她看向父亲和姐姐:“我不知那人是宁丞,对不起!”
一家人这才知道阮池做了件将阮府推上风口浪尖的“善事”,可是为何知道是阮府的姑娘,反而认错了小姐?
一家人对这门婚事有不满却不能作何表态,还得捏着鼻子大肆操办。
位高权重的大臣和功勋权贵联姻,这是将还未站稳脚的大臣放在油锅上煎烤啊,关键还是家里姑娘先去招惹国公府的。
姐姐出嫁后,和家里的亲密不复往日,每次回来都匆匆忙忙,仿佛在遮掩什么。
直到半年后,阮父被查出以权谋私,截取重要文件,圣上知晓后,大发雷霆,下令将阮府男丁全部斩首示众,女眷充入教坊司。
阮池躺在床上,身下已经疼得麻木,只感觉一阵灼热湿润遍布整个臀部,那是血。房间内充斥着血腥味,她凌乱的发丝黏在脖颈,她好想就这么死去,太痛了。
一如当初被罚入教坊司的时候,母亲知晓父亲被斩首后,悲痛欲绝,不忍在教坊司受辱,一头撞死在关押的房间里。临死前,她握着阮池的手,不舍的摩挲,“池儿,娘亲去找你爹了。”
“你好好活着,得为你爹报仇!”她的双眼依旧被泪水淹没,“是有人陷害你爹,不要轻易死掉,要报仇!”话音最后,她的指甲深深陷在阮池手臂,用尽了她最后一丝力气。
阮池在教坊司,每次生不如死的时候,就会想到母亲死时掐在她身上的疼,然后她就告诉自己:“一点都不疼,痛都是假的,要活着!”
她开始逼着自己学习技艺,左右逢源,终于成为了教坊司头牌。
想到她获封头牌那一天,教坊司周围万人空巷,大家都来给她捧场。
还有一些人就是来看她笑话的,曾经的重臣之女只花了几年就成了教坊司头牌……
那些女人说到她,嘴上夸她厉害,眉毛一挑,俱都心照不宣的笑了,然后摇摇头,呸一声:“果然天生眉骨!”
那天阮池站在教坊司二楼最高处,俯视着众人,接过代表头牌的牌子,众人欢呼起来。人群中,阮池好像看到了那双熟悉的脸,那双自己五年未见的姐姐,再寻找,只剩下晃动的人头。
但是姐姐那双清冷嘲讽的眼睛从那天起,深深的印在阮池脑海,她不解。但想到自己如今官妓的身份,姐姐避而远之,甚至嫌弃,也是能理解的。
午夜梦回,那双清冷嘲讽的眼睛还是让阮池在梦中哭过几回。
如今做了姐夫的外室,姐姐只会更加厌恶自己吧。
一年前,成为头牌后不久。一日,阮池如常去凝烟阁弹琴,那是教坊司头牌专属的房间。
阮池刚坐下开始调琴,管事妈妈就带着两个护卫满脸喜色的进来。
“阮姑娘大喜了,有贵人花重金给你赎身了。”
阮池惊呆,她没想到有生之年能在教坊司被赎出去。
“妈妈还是莫要开玩笑了,我还没到年老色衰的年纪,怎么可能?”她没有相信,坐下来继续调试琴音,然而颤抖的双手暴露了她的激动慌张。
“黄金百万,还有圣上密旨,阮姑娘安心收拾行囊,准备被接走吧。”
当今皇上是新帝,去年刚登基,新年号叫元延。据说新皇登基前,夺权之争在朝中掀起腥风血雨,满朝文武大臣死伤大半。能得到新皇密旨的人,权贵必然滔天到阮池毫无反手之力。
她默默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这些年,虽有心无力,但复仇之梦从未折断。她力所能及记录了很多朝中密事。
一顶小娇低调的将她从教坊司抬出,外面清新的气息还未沾染几分,她就被送入一座院子里。
下人给她准备了大红嫁衣,凤冠霞帔,宛如新婚,阮池别扭的被梳妆打扮好,在房间里默默等待那位神秘的贵人。
直到真见到一身喜服,满脸得偿所愿笑容的宁丞,阮池只觉得五雷轰顶。曾经那个璀璨着眸子的少年,依旧睁着他那双勾心心魄的眼睛看着自己。
“姐,姐夫?”阮池挣扎着站起来,被宁丞按住。凤冠簪子滑落,阮池低着头哆嗦着挣扎。
“姐夫,你这是做什么?”“你要将我姐姐作何境地?”
宁丞没有回答他,他吻去阮池眼角的泪。
“管它作甚?”“我喜欢的一直是你,那个在寒冷的河边给我披风的女人。”
那夜的震惊太多,然而阮池一直记得这句话,每每想起,她都苦笑落泪,“既然喜欢的是我,为何娶的人是我姐姐?”
产婆在阮池的肚子上按压,“夫人,使力,集中精气神!”
“孩子头快要出来了,再使点劲!”
产婆再次从上往下在阮池肚子上按压。
突然,产房的门被粗暴的推开,一个身穿精致华服的妇人大步流星的走进来,外面的风吹散了房间的血腥气,也带来了寒意。
阮池睁开眼,就看到阮莹那张熟悉的面孔放大在眼前。
她被冷风吹得一个机灵,胎儿又滑出半寸。“姐姐?”
阮莹露出不屑的冷笑,“姐姐?你也配?”
身后的嬷嬷丫鬟和产婆被眼前这人打断,人命关天的时候,也没有看清阮莹的华服,想拉开她。
手还未碰到阮莹,就被一群身强力壮的妇人拖了出去,全然不顾阮池生产一半的胎儿。
阮莹满意的看着这些,她俯身靠近阮池耳边:“你可知,因为你,我的夫妻生活是什么样的?”
“我连那庵里尼姑都不如。”她气红了双眼,“这都是你造成的。”
“爹娘也是你害死的,阮家一家子都是你这个祸害精害死的。”
她看着阮池愈发灰白的面色,露出满意的笑容。
“哈哈哈,阮池阮池啊,你当初为何要救宁丞呢?”
阮池感觉身体里的力气正在消失,她的身体已经完全没有了知觉,她疲倦的闭上眼。
阮莹笑够了,又附在阮池耳边,这次的声音冷酷没有起伏,“这一切都是个阴谋,从上元节那次的搭救开始,我们阮家就没有活路了。”
“我们只是当今圣上登基路上的一把刀,狠狠的戳进了三皇子的心脏。”
阮池虚弱的睁开眼,只看到阮莹冷酷清冷的双眼,和梦中一模一样。
“宁丞呢?”她气若游丝。
“呵呵,你还想着他?”
“府里新得了一位美人,他已经半月未出过房了。”
阮莹盯着她虚弱的面容,势要刺穿她,“你可知,他们宁家在我们阮家灭门事件中扮演什么角色?”
阮池闭上眼,脑海里最后回荡的就是这句。
“宁家扮演什么角色?”“能拿到新皇密旨的人,地位可想而知。”“只有从龙之功才能得此殊荣。”
再次睁开眼,阮池觉得全身的筋骨都被打断重组了般。
清脆的少女声音传来,“小姐,你醒了?”
阮池转头,就看到那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孔越来越近,
“天热了,小姐,还是不要贪凉,冻坏了身子。这着凉感冒还不是自己吃苦。”
这是从小一直跟着阮池的丫鬟霜儿。她一直跟着自己,即使最后在教坊司,也尽心尽力照顾着自己。可惜教坊司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阮池想到霜儿最后浑身青紫的模样,稚嫩的双眼冷厉起来。
母亲和霜儿的死,鞭笞着阮池一步一步成为教坊司头牌。
“小姐?你可不要吓女婢,这是烧到了脑袋?”霜儿的手在阮池面前晃动。
阮池脱离呆滞的神情,抬起头再仔细看霜儿,青春活力的脸。再看房间装饰,这是阮府,自己心心念念的阮府。
她试探的问:“爹爹娘亲现在在哪里?”
霜儿随意的说:“夫人现在应该在账房。”“看外面天色,大人也该下朝回来了。”
阮池瞪大双眼激动的快晕厥过去,脸皱在一起,笑容和眼泪模糊了整张脸。霜儿被自家小姐这副表情整蒙了,转眼就看到阮池风一般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