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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赎身 ...

  •   “星儿,星儿,”一个颇有些清脆稚嫩的声音远远近近地响了起来,只不过听着倒有些焦急不安:“快醒醒,人来接你了!”

      南星轻吟一声,睁开了眼皮儿,这眼皮儿就像是用青石磨盘沉沉压住了似的,好不容易勉力推开了,顿时露出一双雾蒙蒙的眼睛尖,顷刻波光涌动起来,看得小丫头些许怔愣,却暗自思忖徐妈妈掐尖着嗓子说过的话,这馆中的女人一百个里也寻不到这样的媚态,莫说是男人一见就丢魂落魄,就是女人见了,只也像心底被勾拉了一下,‘我见犹怜’怕不说的就是。

      南星倒不知道她心底所想,额角的刺痛让她不由自主蹙起了眉来,脑中的昏眩感还没有褪去,陌生的环境却叫她吃了一惊:“……这是哪儿啊?”

      “你只是伤了额头,磕出来半个绿豆大小的疤,杏林堂最好的大夫过来看了三回,连洋人都被妈妈使了大手段请过来给你看病,”这丫头口齿伶俐又快言快语,却有点不忿,还有点冷嘲热讽:“要我说,西洋大夫不给你扎那一针就好了,扎了针你就躺到了,一睡睡了个两天两夜。”

      南星已经觉察到不对来,任谁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身处一个不明不白的环境,都觉得大事不妙。

      她不清楚这是玩笑还是怎么回事,于是立刻决定静观其变,不过她意识到眼前这小丫头应该没说谎,因为自己浑身肉皮都残存酸麻的感觉,这是镇定剂药效过后的反应。

      看来给她看病的洋人根本就是嫌她小题大做,于是干脆给她打了一针镇定剂。

      这小丫头熟练地从酸枝木柜里掏出一套衣服来,见她还沉吟不语,便道:“连翘用铁篦子打了你,妈妈也发了大脾气,我还从没见她那么气过呢,”

      她不由自主瑟缩了一下,想起徐妈妈气急败坏的吼叫和叱骂,不等馆子里的龟公过来,就操起那么粗的棘条,抽得连翘浑身冒血,原因就是连翘“坏了她的好事”。

      想到这里,小丫头紧紧抿起嘴唇,人和人不一样,不要和馆子外的太太小姐们比评,就说是一样下贱的女人,可被贵人相中了,这身价就天上地下了,你看没人相中的连翘如今连一根草都不如,偏她还不知道分寸,和有靠山的南星动手打架,明明她更吃亏,但妈妈可不认谁吃亏、谁占了便宜,南星如今是馆子里的宝贝,飞上了天的金喜鹊,连翘这样的还不知道什么下场呢。

      南星被这小丫头揭开了额头上的一层纱布,听她松了口气的样子,估计伤势也不重,只不过来不及对着镜子看一眼,就被她撑起来换了一套缠枝云锦旗袍,然后就带去了中堂。

      下了馆子南星才发现这地方不小,馆子有三层,出来了她也就不好意思再回头看,倒是从馆子之前有三进的院落,人来人往的,这时候天儿还大亮着,不到掌灯的销金时刻。

      南星一路上处处碰到笑脸,个个逢迎着,笑眯眯地看着她,姑娘们眼中到还有说不清的假意,人高马大的护院也就是小丫头嘴里的龟公,倒是个个趋上前来,甚至还当面夸赞:“喜事,喜事!”

      一听‘喜事’两个字,南星倒是心里一顿,什么喜事,在妓院里哪儿还来的喜事,莫不是自己有人来赎?

      中间一间算是穿堂门,门背后东西两个大屋连在一起,用虚扇隔开,有一张桌子摆在中间,几张椅子分在两边,但两个人物并没有坐在这椅子上,而是在临南窗子角落里说话。

      南星被引进去,也是被南窗的日头晃了晃眼,却见酸枝镶石坑床上忽地站起来一个人,上前就拉扯着她的手腕,带着她上前。

      徐妈妈虽然是徐娘半老了,但是风韵犹存,一身葱绿色的旗袍,脖子上还夹了孔雀毛,只不过旗袍穿得窄紧,从背后看这赘肉可是怎么也掩藏不掉。

      “傅爷,”徐妈妈口里啧啧了两声,摸着南星的胳膊,眼睛却盯着坑床上坐着的另一个人影:“人我就好模样地交给侬了,侬不伐验收验收?”

      南星茫然看去,这验收两个字听起来可不对劲,她心中的警铃还未响起,下一秒就和一双乌沉沉的眼睛对上,不由自主一震。

      这是个年纪约在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但竟一点不敢叫人以他的年纪看轻了他,只见他穿了一身黑色的长袍,脚上一双针脚细密的布鞋,坐在那里脊背挺拔,气宇非凡。

      而一张脸上口阔额丰,眉长而浓,极是英俊气概,唯双目凌厉洞彻如同火炬一般,被这双眼睛扫过一眼,南星只觉得仿佛被火燎烧了一下似的。

      傅庚生的目光只在女人头上停了一下,然后微微眯起了眼角。

      徐妈妈心虚起来,嘴里像连珠炮弹似的解释着连翘那小蹄子干的好事,心里却怨起眼前这位爷果然是眼里难容沙子,心思细密到这一点点新添的伤疤都瞒不过去,这比绿豆还小的疤痕只剩浅白色的印子了,难为这位爷还挑的出来。

      徐妈妈解释了半天,就怕说好的定金要被克扣了,毕竟当初是她满口应承‘要把人全须全尾不少一根毛地送到府上’,现在她看着桌上用红纸包着的六百大洋,不知道还要被抽走多少,心里算是把连翘火里来水里去地折磨了几番。

      “大太太的交代,谁也不敢怠慢,”傅庚生开了口,却淡淡道:“两日前我空走了一趟,妈妈给的理由说要收拾东西……现在看来耽误了大太太的事情不要紧,有意欺骗大太太,可难饶过一关。”

      “哎呦我的傅爷,”徐妈妈掐着自己大腿呼道:“大太太是谁,大太太是咱们上海滩十里洋场、八千馆楼的祖宗太太,我吃了砒、霜了敢欺瞒大太太,我不要这老命了,也要跳进黄浦江里洗雪冤屈啊我……”

      “哎哎哎,得了吧您呐,”谁知门口伸进一个圆鼓鼓的脑袋瓜来,嘻嘻笑着挖苦道:“按您这赌咒,您一天不得跳进黄浦江八十回,合着您拿黄浦江当浴盆呢?”

      院子里哈哈笑了一片。

      “傅爷,”徐妈妈的脸皮是墙根子做的,一点也不臊得慌:“到底……”

      傅庚生只是伸出小指在瓜帽上轻轻一弹,掸落了上面的光尘。徐妈妈立刻噤了声,忐忑地看着他。

      “磕了碰了无妨,”他道:“到底人要管用。”

      “管用管用,”徐妈妈一下子来了劲,目光露出得意来,看着默不作声的南星仿佛在看自己最得意的作品:“阿南是我精心养出来的好花,这几年我花了多少工夫?我本就是要她镇馆的!也是这妮子行大运,才叫大太太挑中了……这么说吧,光是唱曲儿这一项,我请的可是常大家!”

      “常大家?”傅庚生道:“关老先生的女弟子?”

      “正是,”徐妈妈道:“人在昆山,我一个月请她来一次,专门指点阿南唱段身法,上个月人推辞不来了,说已经没什么可教的了,我们阿南已经取尽所学了!”

      南星低着头什么也不敢说,她能感觉到这具身体婀娜柔软,确实是练过身段的。

      “原来如此。”傅庚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我们阿南绝对帮得了大太太,您就放心吧……”徐妈妈又多嘴了一句。

      谁知傅庚生一双锋锐的眼睛扬了起来,冷冷地看着她:“帮得了什么?”

      徐妈妈暗悔自己多言,不过她向来场面上善于应对:“帮大太太解闷啊,这叫怎么说来着,佛菩萨膝前养金童玉女嘛,是不是?”

      傅庚生不置可否,却把大洋推了过去,然后将桌子右上角的一张薄薄的纸张捡了起来,估计是之前已经看过了,所以他折好之后就塞进了袖子里。

      “人我带走了,”傅庚生站了起来:“妈妈还有什么嘱托的吗?”

      徐妈妈立刻眉开眼笑,喜不自胜,连声道:“没有了,没有了!”

      她转头把南星猛地一推:“享福去吧,六个女儿,就你命好!”

      南星趔趄地跟在这位傅爷的身后,一路上穿庭过院,听到的全是恭喜的声音,她越听越害怕,越想越不对——她肯定是被卖了无疑,桌子上那摁着血红指印的文书就是卖身契,按理说她是被卖给了眼前这个傅爷,但她竖起耳朵听了半天,她真正的买家应该是“大太太”。

      门口停了三辆黄包车,南星走过去的时候就下意识观察着路口的地形,出于求生的本能,她是有过趁机逃跑的打算的,只不过被傅爷回头不轻不重望了一眼,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似的,吓得她紧紧咬住了嘴唇,一脚踏进了敞篷车。

      刚才那个戏谑徐妈妈的小年青也麻利地跳上了车,对南星做了个鬼脸,然后和傅庚生就一前一后地护送着她,整整绕过了三条街市,才停在了一处宅院前。

      南星一路上见到不少洋房洋楼,以为他们的目的地也是这样中西结合的公馆,但最后通往了条幽静的马路,边上一幢房子青瓦粉墙,平平的屋顶,只除了镂空雕花的矮铁门和花园子旁边半圆形的钢窗,完全是里弄住宅。

      几棵参天大树从顶上探出头来,南星往上看了一眼,就见门上写着‘黄宅’两个字,都有些老旧斑驳了。

      莫不是落魄的遗老,不得志的政客?

      她正想着,黄包车便停了下来,车夫没有急于求赏,而是将车门槛往下压了一下,方便南星从车上下来。

      “谢谢。”南星下意识就道。

      这车夫反而惊了一下,连连道了几声不敢,傅庚生下了车也听得清清楚楚,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一个小厮从门里出来,傅庚生就道:“大太太的人,我带回来了。”

      这小厮笑着领他们进去,“大太太晌午没睡,就等着信儿呢。”又给他们挑起帘子,用食盒抬着瓜果进来,把桌子上的旧果子倒出去换上新鲜果子。

      清香爽快的气味升腾了起来,就听一阵笃笃的脚步声,随即一个有些沙哑浑浊的嗓音响了起来:“庚生来了吗?”

      听声音南星以为是个七老八十的妇人,然而实际上从里面走出来的人不过四十中旬,五官端正匀停,鬓角整齐,看着颇有些红尘富贵之相,只不过双颊凹陷,法令纹又重了些,下巴也有些单薄。

      南星看了一眼就不敢多看,因为这位大太太的目光也很有些威势,简直像能望穿她一样。

      见南星目光温驯,木头桩子似的站得又笔直,大太太才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眉头稍稍松了一下:“慈姑,带她下去,我和庚生说说话。”

      她身边的一个老仆妇应了一声,向南星招了招手,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了屋子。

      大太太捏了一串佛珠在手上,过了一会儿才道:“你给我出了这个主意,万要奏效才是。”

      傅庚生只是欠了欠身:“大太太,这主意虽不好,总比您一时气头上,让我去刺杀露姑娘的好。”

      “我原就是这么打算的,这狐媚子道行不浅,把你师父迷得丢魂落魄,”大太太冷冷道:“忘了人伦,忘了德行,连名声都不要了,晚节不保!”

      一丝恨意从她的眼中闪过,估计又想起了什么不堪的事情,她的脸上甚至还露出了恶心作呕的神色。

      傅庚生作为黄家最被看重的弟子,当然对师父黄罗汉做的事情一清二楚。本就是贪花好色的人,一遇到露凝香,就彻底拜倒在石榴裙下了,然而就这一件事情,差点毁掉了半辈子积累的名声。

      不过傅庚生倒不像其他人一样背后耻笑,除了因为他投身于黄门,还因为他还知道一点别人不知道的事情,事情可没有这么简单。

      “刺杀事小,可咱们青帮的规矩,不杀同门,除非不忠不义,才受三刀六眼的处分,”傅庚生缓缓道:“露姑娘也是敬了香的,这事情亏了私德,但和公义不沾边。”

      “我看你是不想和你师父作对,”大太太哼了一声:“觉得我为难你了。”

      “大先生和大太太是我的再生父母,庚生能有今日,全赖先生太太的提携,”傅庚生仍然是恭恭敬敬的样子,连语气都没有一点变化:“正因如此,庚生才不想见到先生太太为了一个不值得的女人,反目成仇。”

      这话似乎触动了大太太,“为了这个女人……我又招进来一个女人,你说值不值得呢?”

  •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求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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