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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第 59 章 ...

  •   这是曾经很流行的小玩具,小沐上小学的时候,几乎女生人手一只。下课十分钟,大家聚在一起摇玻璃球,摆在桌上一起看,教室内外好像都下起了雪。

      下雪的日子,人人都想出去玩雪,可只有真正生活在寒冷地区的人才知道。零下二三十度的低温,是没办法出门的。

      “人会冻傻的。”

      小沐的奶奶经常这样警告她,她从小便深信不疑,虽然她从来没见过什么人真的被冻傻。但冻掉耳朵的人,她的确见过。

      “一只耳”,小朋友们如此亲切地称呼那个大哥哥。他是师范学校的学生,在小沐的班上做实习老师。班主任分了几节语文课让他教。他诚惶诚恐地走上讲台,一开口,便迎来哄堂大笑。

      他说话结巴,越紧张越结巴,一句同学们好,他说了足足一分钟,“同、同、同、同……同学们,好。”

      一天语文课,他读课文,读着读着来了一段:“突突突突突……”

      同学都好奇的在课本里看,纳闷怎么会有这么多摹声词。

      “突突突突……”他“突”了好久,终于把后面的“然”字说出来。“突然,花园里跳出一只松、松……鼠。”

      “一只耳,还口吃,这样的人能当老师嘛。”

      质疑之声四起,可班主任还让他坚持上课。他站在讲台上,台下的同学便默认是自由时间,看漫画,听音乐,聊大天儿,还有更放肆的家伙在打牌、下棋,好不热闹。

      身为将军却压不住阵,老师看着台下这群热闹非凡的小孩,急得抓耳挠骚。不知道是谁给了他灵感,一次上课,他带了一桶炸鸡翅到班里,似乎是有意放在了暖气上。桶盖儿大开,香气诱人,所有孩子都在用力的嗅着。

      “回、回、回答出问题的同学,下课奖励一根鸡翅。”

      看漫画的收了书,下棋的撕了棋盘,就连平时最爱睡觉的特困生,今天也提足了精神,全神贯注地听讲,积极举手,回答问题。下课,一桶鸡翅被分得干干净净,老师、学生都开开心心,真正实现了快乐教育。

      下一次上课,他带了一盒曲奇饼干,仍是放在滚烫的暖气片上,热气裹挟着香气,溢满在整间教室。

      半个学期过去,大家渐渐相处熟了。他不再像之前那么拘谨,说话顺溜了不少。学生们吃他的嘴短,到处说他好话,对他的教学方式也极为肯定。加上年龄相近,他又讲了不少网上的段子,作为课前预热。大家被段子逗笑之后,精力更加集中,一学期下来,成绩都提高了不少。

      “你为什么只有一只耳朵呢?”坐在前排的小豆豆替大家提了问。

      他哭丧着脸,说出了自己的不幸遭遇。

      大学第一年,他这个生在南海边陲的人第一次看到下雪。窗外的景色太美,他顾不上多想,穿了件羽绒服出门赏雪。他在雪地里跑来跑去,打滚、翻跟头,兴奋得没感觉到冷。等他回到宿舍,才发现不对,耳朵又疼又肿。室友赶紧带他去医院,可已经来不及,耳廓上的肌肉组织连同里面的血管神经,全部冻坏,只能切掉。他从此失去了一只耳朵,也留下了心里的创伤。他再不敢轻率地奔去室外,下雪的日子,连门都不敢出。

      他是典型的PDST,小沐在学过PDST治疗方法后,千辛万苦地找到了这位实习老师。他已经是南方一家重点小学的名教师了,难得的是,他还记得小沐,和小沐班上的每一个人。

      “你们是我的第一批学生,我当然记得。”他笑着说,原本消失的耳朵,现在重新回到了他的头上,他说这是在整容医院做的假耳,很完美,完全可以乱真。他的口吃似乎已经全好了,再说不出“突突突突突”这么有趣的话了。

      “毕业之后,我再没回过东北,我很怕那里的冬天。”

      东北的冬天,很美好也很苍凉。白茫茫大地,野生动物们跑的跑,装死的装死,只等来年春暖花开,再重出江湖。只有人不能装死,也不能迁徙,守着这片寂寞的土地,靠一切方式生火取暖,世世代代,生生不息。

      既然他已经搬到了南方,这个病是不是不治而愈了呢?答案是否定的。此时正值盛夏,这座被称为火炉的城市,动辄四十度之上,可小沐却看到了挂在他椅子后面的羽绒背心,和放在书桌上的一顶灰突突的棉帽子。

      即使在北京的冬天,她也不曾见过这么厚实暖和的棉帽子。看着就热,这是她的感受。可她知道,这是他赖以生存的安全感。

      除了帽子,在他们的交谈中,他说三室一厅的家里,有一间房子专门用来放棉被,每年都要买上几条,房间已经快堆满了。

      他说:“冬天多盖几条棉被,心里踏实。”

      他不是简单的怕冷,他是对冷充满恐惧。

      恐惧是需要克服的,一味恐惧只会带来很多麻烦。比如,他出门在外,一定会带上羽绒服,无论是什么天气,无论去什么地方。他此生不打算再越过北纬三十度线,在办公室的地图上,他用红色的荧光笔标出了那条线。他的家里既没有冰箱,也没有冰柜,因为冰箱里透出的冷气,会让他想到死亡。

      他看上去像一个怪人,他也的确活成了一个怪人。他甚至不允许他的孩子吃冰淇淋,他担心那冒着冷气的东西会冻坏孩子的舌头。

      “舌头上的肉也很薄,也不禁冻,不是吗?”

      一个成年人说出这样的话,和当年的“突突突突突”一样好笑。

      “从来没有人因为吃冰淇淋冻掉舌头,而且也没什么人冻掉过舌头。舌头和耳朵不一样,它长在嘴里,有我们的脸做保护。”

      脸真了不起,脑袋没有冻傻,多半也是因为脸做了保护。

      家乡的风,经常会把脸吹的生疼,深秋的时候,就已经生疼。

      小沐看着手里的玻璃球,想起了那个深秋的傍晚。雪花风飞,北风呼啸,她一边走,一边吟诵着:北风卷地百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北方,有半年都是冬天。

      她父母刚刚正式通知她,明天,我们一家,吉祥三宝,就要南迁上北京。上京,通常都连着赶考,这是她经常在电视剧里听到的词,上京赶考,听起来总是不太舒服。那个地方是干嘛的,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考试呢?不远万里去考试。

      小沐不喜欢考试,尤其不喜欢考完试的成绩排名,排名要在家长会之前贴在校门口。无论她的名次是倒数的,还是正数的,她都不想看见自己的名字被贴在校门口,供人参观,供人品头论足。和那些喜欢围观的同学不一样,她每次路过榜单都低着头,有意回避那张毫无美感的大红纸。她不想知道任何人的排名,包括她自己,她觉得这是隐私,神圣不可侵犯。

      自己学习好不好,和别人有什么相干?

      那一天,期中考试的结果刚贴在校门口,六个年级,所有人的名字都在上面,好像人民英雄纪念牌。她的名次很靠前,年纪前十,这是老师告诉她的,她没有去看,也没有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父母。因为父母抢了先,说出了“上京”这个好消息。

      “你不高兴吗?那是首都啊。”

      父母说起北京的样子,好像那里真是什么了不起的地方。

      小沐说:“几十年前,我们这里不也做过首都吗?”

      “咱们这儿算什么首都,伪政权。北京,六朝古都,真正的皇城。”

      “我不想去,那里没有我的朋友啊。”

      “到了北京,你会交到新朋友。”

      妈妈柔声细语的安慰道。明天就要搬家,难得她还准备了一桌菜。一桌子妈妈心中的北京菜,四喜丸子、宫保鸡丁、京酱肉丝,她看菜谱做的,味道一塌糊涂。

      父母一脸的欢天喜气,小沐一脸的愁云惨淡,八岁孩子交朋友有多难,成年人难道会不知道吗?成年人自己都交不到朋友,为什么觉得孩子可以很轻易的交到朋友呢?

      他们真是异想天开。

      过了很多年,小沐都在怀疑那天她是不是记错了,为什么一个孩子尚且能预料到背井离乡的凄苦,身为成年人的父母反而想不到。初到北京的生活只能用“贫贱夫妻百事哀”来形容,物质匮乏是小事,工作上的朝不保夕才是大事,直到父亲好不容易找到一份安定的工作,一家人的生活才有了保障。

      足足一个学期,小沐不但没交到朋友,甚至和同学们连话都没怎么说过。

      因为她说话带着明显的东北口音,她一开口,就会引来哄堂大笑。她想起了“一只耳”老师,她现在觉得口音一点都不好笑,结巴也不好笑,这些笑声都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她憋足一个学期没张嘴,再开口,她已经能说出和他们一样标准的普通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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