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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薯条蘸豆瓣酱 ...

  •   青色的微光从阳台外刺入,被碎裂的玻璃拉长成无数条狭长的弧线。早已干涸的红褐色液体静静地附在屋子里的每一处,仿佛织网等待猎物的蜘蛛。
      老人的尸体靠着冰箱坐着,眼窝里只剩下两个空洞的血洞,浑身浸透着独属于死者的死气。

      咕咚,头颅掉在了地上。
      那颗头顺着惯性缓缓转了半圈,最后像是有生命般转过脸,透过两个血洞直勾勾地看了过来。

      「你为什么要害怕?」
      冰冷的血水从尸体口中渗出,缓缓爬上了他的脚踝。

      「你为什么要逃跑?」
      血水漫过他的脖颈,仿佛一双紧紧扼住咽喉的大手。

      随后袭来的,是再熟悉不过的窒息感。

      “喂!赫连棠!”

      “咳咳咳!”
      赫连棠不受控制地咳嗽起来,大喘了一口气,猛地睁开了双眼。

      印入眼帘的是晚自习的教室,周围脸上写满了惊讶的同学,以及班主任放大的脸。

      赫连棠还没来得及从噩梦的后劲里清醒过来,就被班主任那光滑的秃头上反射的光晃得心里一咯噔,发现自己似乎在讲题的时候睡着了……
      “刘老师,非常抱歉。”赫连棠反应极快,立刻正襟危坐摆出一副“我知错了立刻改正”的一级认错态度,“我不该在上课的时候睡觉,出现这种错误是我的问题我一定……”

      带赫连棠这个班的班主任姓刘,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虽然脸长得只有三十岁,头发却先一步成了五十岁的样子,因此私下里没少被学生起些“灯泡精”“秃顶刘”“地中海”一类的外号。

      秃顶刘心里就是火气再大,看见赫连棠这种端正到可以被写进教科书的认错态度也不好发作了,更何况赫连棠肩负着拉高整个班平均分的重任。
      于是他推了推眼镜,不但没发火,反而和颜悦色地道:“要注意时间分配,早点休息很重要。老师看你身体不太舒服,下次有什么事情就叫家长请假。”

      赫连棠把他的乖巧好学生形象扮演到底,一脸的虚心受教。等到晚自习一结束,他立刻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走向了男厕所。
      他把自己关进狭小的隔间,从裤袋里掏出了一个写着不知所云的外文名的小药瓶。

      他从来不在老师讲题的时候打瞌睡,赫连棠想,如果没猜错的话,之前应该是又发病了。
      明明已经有一阵子没犯病晕倒了,按理说应该有好转才对……

      赫连棠烦躁地咬住了后槽牙,狠狠地捏了捏鼻梁。

      可恶,又开始头晕了,今天的学习时间又得浪费了。

      ————————

      “喂,赫连棠!”

      杨戟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见对方毫无所觉,心里不由得犯起了嘀咕。
      奇怪,他平时一喊就应的,反应没这么慢啊。

      而且这个点钟,他怎么还在这里?

      此时临近晚上十点,已经是西岭第三节晚自习下课后了。赫连棠今年才高二,并没有参加第三节晚自习。两人只会在第一节晚自习开始前一起吃饭,这个点钟赫连棠通常早就到家了。

      他从来不像今天这样,这么晚了还到西岭这条街边坐着发呆。

      杨戟看着他,疑惑地歪了歪头。
      她干脆猛地一拍手,大声喊道:“喂!”
      赫连棠一激灵,这才算是回魂了。

      “你下晚自习了?”赫连棠拎起书包站起身,拉了拉外套的领子,后知后觉地发现有点冷。
      “对啊,一出校门就看见你在这,坐着练什么功呢?”杨戟揶揄道,撇了一眼他拉领口的手,“我包里最外层有件外套,明天还我就行。”
      赫连棠没有伸手,只是把下巴埋进了领子里,闷闷地嘟哝道不用。他就这么不说话了,顶着寒风不远不近地缀在杨戟身后,像只含蓄地求收养的流浪狗。

      杨戟觉得他今天好像有哪里不一样,呆呆的,很奇怪。
      于是她叹了口气,自作主张地把外套从书包里拽出来往赫连棠身上一披:“您老今天魂儿被狐狸精勾跑啦?这么晚还在外面浪可不是正经良家妇男。”
      赫连棠早习惯了她张口就胡说八道的尿性。他用力眨了眨眼,快步追上了杨戟,没好气道:“滚蛋。”
      杨戟听他又有力气回嘴了,这才放下心来。她正色下来,认真道:“你今天究竟为什么在这?碰到事了?”

      赫连棠脚步微微一顿,被问住了。
      他本来打算下了晚自习就直接回家学习,然而半路上有点头重脚轻。这有可能是发病的前兆,也有可能是药物副作用,一般情况下他会选择加快脚步往家跑,省得万一当街丢人。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他居然鬼使神差地在路边坐下了,而且一坐就是一个多小时,耳机里的英语听力放完了都没察觉。

      为什么?他也不知道。

      赫连棠满心茫然,正打算跳过这个话题,一偏头,视线却不由自主地撞进了杨戟的眼睛里。
      杨戟的头发被夜风吹得有些凌乱,丝丝缕缕地拂过她眼前。那双平日里总是笑眯眯的桃花眼此时沉静如一潭水,专注地看着赫连棠。

      赫连棠有一瞬恍惚——仿佛在她的眼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还有漫天明亮璀璨的星光。

      少年心里忽然一动,狼狈地侧过头,假咳了起来。
      就在看见杨戟的一瞬间,赫连棠似乎参透了自己那乱如麻的心绪,从中拽出了一个线头。

      他好像……是想见杨戟一面。

      “我可真是出息。”赫连棠带着点讽刺意味地想,“见她是想干嘛?求安慰?别人对我好一点我就得寸进尺,连这点破事都好意思拿出来丢人现眼,我配吗?”
      他在心里把自己贬了一通,装作若无其事地接下了话茬:“没事,放学有点事就在学校留了会。看时间差不多了就干脆等你放学了。”

      杨戟没看出他那一系列内心活动,以为他只是有点心情不好,便调侃道:“怎么,不开心?叫声姐姐就带你去浪?”
      赫连棠给了她一个熟悉的看弱智的眼神。
      杨戟受到挤兑,一点也不恼,反倒莫名其妙地轻笑了起来,把赫连棠笑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哎,你这眼神让我想起个事。”杨戟不卖关子,忽然道,“咱俩第二次见面的时候,你就甩了我这么一个眼神。哎呀,都一年过去了,我居然现在才发觉你当时在想什么。”
      赫连棠有些诧异,很配合地道:“你发觉什么了?”
      杨戟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拖长声调:“你当时嘴上跟我客套,心里想的是‘你这个混账玩意有多远给我滚多远’,对不对?”

      赫连棠无声地笑了起来。
      他笑完,仔细品了品杨戟的话,心头忽然一动——杨戟这是看出了他心里不舒服,在故意逗他开心。
      想通这层,赫连棠发现自己突然就没脾气了。什么陈年旧事,什么疑难杂症,仿佛全部自己卷成卷滚走了。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很神奇的冲动,这一刻什么都不想去想,就想碰一下眼前的人,就算只是轻轻碰一下手指也好。

      然而他的手在外套口袋里抬了抬,最终还是无力地垂落了下去。

      ……是啊,距离认识到现在,已经一年了。

      杨戟已经高三了,明年就即将奔赴高考。她无牵无挂,所谓家里人也会在她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尽完义务,就此一刀两断。
      她像只终于摆脱牢笼的鸟儿,即将飞向遥远的天际。
      她或许会愿意回来看看殷清和南如彦,毕竟是一起长大,胜似亲人的人;她或许时不时会参加高中的同学聚会,还能跟其中几个玩得好的一直保持联系,当一辈子的老朋友。

      那他呢?

      他跟杨戟只认识了一年,不说同班,甚至都不是同校,杨戟就算天天开同学聚会也轮不到他来。
      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可能跟殷清和南如彦相提并论——他们是真心把杨戟当妹妹照顾,是能弥补杨戟欠缺的亲情的人。
      而他,充其量不过是一个玩得比较好的朋友,在杨戟那儿的地位可能还不如新年那天来过的那个叫江采莲的女孩。

      如果有一天各奔前程,他凭什么留住杨戟?
      又凭什么让她回过头,看自己一眼呢?

      赫连棠刚刚通透了的心忽然又仿佛被什么堵住了似的,噎得他失魂落魄,好似漫天的星光都一起暗淡了下去。
      杨戟没注意到他脚步慢了下去,不留神把他甩在了身后。她回过头,正想叫赫连棠走快点,却忽然瞥见了赫连棠的眼神。

      两人走在人行道上,旁边一排小店还有几家未打烊。昏黄的灯光似乎有些接触不良,忽明忽暗地闪烁了起来,时不时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杨戟还是第一次从赫连棠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有些茫然,有些失落,但更多的是一种不该在意气风发的少年身上看到的无力感。就好像他正亲眼看着什么重要的东西一点点离他而去,他努力去抓住,那东西却终究像指间沙一样,渐渐的还是漏空了。
      最后徒留他一人,看着空空如也的双手,到头来依旧是无可奈何。

      尽管杨女侠平日里神经大条,但她偶尔也会有粗中有细的时候。不知为何,杨戟看着赫连棠这副模样,心头忽然一紧,好像有人拧了一把她的心脏似的。
      她张了张嘴,想问赫连棠在想什么,却又忽然悬崖勒马,把话咽了回去。
      不知为何,杨戟觉得自己这一刻应该说点什么,但又无法确定对方想听什么,一时间进退两难。
      正当她打算再起一个话题活跃下气氛时,赫连棠突然开了口。

      “你离高考也不远了吧,想好将来干什么了吗?”

      “不知道啊。”杨戟耸了耸肩,叹气道,“我可能会去考个师范,或者财务什么的……不过那也得我分数先达标啊。”
      “按你这个进步趋势,如果能保持的话应该没什么问题。”赫连棠提起学习就很快进入了严肃状态,“我觉得你是时候考虑考虑自己想做哪行了,毕竟考大学也是人生大事。”
      “唔,你说的倒也没错。”杨戟驻足,抬起头看向遥远的夜空。今夜天气晴朗,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天气。尽管被高楼和空气污染笼罩,却还是能依稀看见星星点点的星子在云层后悄悄闪烁。

      “实在不行的话,去蓝翔开个挖掘机?这专业至少很热门……”杨戟一扯嘴角,露出了平日里吊儿郎当的笑容。她双手揣在兜里,随意地一转身,正打算接着调侃,却忽地看见了赫连棠满脸的严肃正经。
      不知怎的,杨戟看着这样的赫连棠,脑子里就自动浮现出他刚才那失落的表情,随后自动播放了一串。
      躺在病床上的赫连棠,假笑的赫连棠,认认真真逼她学习的赫连棠,总是恼羞成怒的赫连棠……

      杨戟很少能看透他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他的心思又细又密,鲜少宣之于口,全部都融在了真挚的行动中。虽然熨帖,虽然温柔,却总是难以叫人察觉出他的真实想法。
      杨戟有时候会觉得,他像一只织茧的蝉,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封在了茧子里。

      要是能多让他说说真心话就好了,杨戟想,要么有电影里的那种读心术也成,这样赫连棠这货就再也没法跟她憋,说不定顺便还能弥补了她的遗憾呢……

      这一串思绪好似一杯泼在电插板上的水,在杨戟脑子里制造了一场惨烈的短路。
      她打了个响指,忽然兴奋道:““我知道我要选什么了!”
      赫连棠被她突如其来的一下吓了一跳,皱眉道:“什么?”

      杨戟道:“心理系!”

      杨戟和心理系,就好比薯条蘸豆瓣酱,属于两种风马牛不相及的生物。赫连棠甚至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难以置信道:“……你有什么想不开的可以直说,转专业很麻烦的。”
      杨戟哭笑不得,给了他一胳膊肘:“去你的,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不行?”
      赫连棠充满不信任地看了她一眼,其中“就你这大大咧咧的尿性,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的好”的意味昭然若揭。
      他这个挑衅的眼神恰好激起了杨戟的斗志。
      杨戟挑了挑眉,道:“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还非得考上试试看了——赌不赌?”

      她原以为赫连棠会接着损她,谁知赫连棠似乎翘了翘嘴角,回了她两个字:“不赌。”
      “嗯?”杨戟一偏头,笑出了声,“哟,你也怕输啊?”

      赫连棠继续往前走着,安静地道:“怕啊,当然怕输。”
      他扭过头,看了杨戟一眼。罕见的温柔和笑意涟漪似的从那双常年缺乏情绪的幽深眼眸中荡漾开来,仿佛盛满了天上的星光。
      可惜灯光太暗,杨戟看不清。

      “因为我知道,你做得到。”他轻轻地道,声音掩在了树叶的沙沙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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