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水寒同人·白日烟花》猫*

9、章八 幽深

　　章八幽深
　　1
　　戚少商一听到这声音，紧绷的神经，忽然松懈下来。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是顾惜朝。
　　他在心里暗暗地警醒，但竟然又带着点微微的愉悦，让他一意识到，就觉得痛恨。
　　——也不知是痛恨自己，还是这黑暗里，近在咫尺的青年。

　　“啪”的一声，顾惜朝点燃了火折子。
　　火光微微一动，亮了一下，又稳住。戚少商瞪着那火光，那擎着火光的手势，修长的手指在火光下微微发蓝，稳定而无懈可击，仿佛千年前到如今，就一直如此。
　　顾惜朝低声而迅疾地说：
　　“快走。”
　　戚少商却反手拉住了他。
　　“你怎么在这里？！”
　　顾惜朝意外地站住，看向戚少商，扬眉，冷笑。
　　“昨夜月黑风高，杀人流血，金风细雨楼这么大的动静，我如何不知道？”他说，“而今日的戚楼主，又怎么会不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那你又如何猜到，是这棵‘伤树’？”
　　“我本来觉得，你不会用这条路。”顾惜朝一边示意戚少商向前走，一边说，“当年你在连云寨逃生，用的是地道；金风细雨楼的苏梦枕当年从白愁飞叛变之役逃脱，用的也是地道——也就是我们现在走的这条。一个人如果想推陈出新，必定不会沿用已经用过的方法。因此我本来猜你不会通过地道逃生！”
　　“那你又为何——”
　　“因为我想到，我会这么考虑，其他人，也必定会这么考虑。——‘伤树’下的地道，本是你最薄弱的逃生之路，却也变成敌人最薄弱的防守之处。”
　　顾惜朝轻笑，“尤其是——此时此刻，你已经没有可用之人，即使有别的布置，在金风细雨楼被重重包围下，也用不出来！”
　　“不错，我已经没有可用之人。”戚少商沉重地说，“更想不到我此刻地底亡命，身边唯一剩下的人，竟然是你。”
　　他深吸一口气。
　　“为什么你在这里？”他再次问。
　　顾惜朝站住了。
　　“我在这里，也许只是因为，想亲眼看着你如何众叛亲离，被打击被背叛，看你如何倒下去。”
　　火光持在他手里，戚少商只能见到他被火光镶了一层金色边框的背影，一时无声。
　　顾惜朝回首，一笑，云淡风清，无辜而无害，“戚龙头，能不能不要问这些有的没的，先离了这险境，再叙旧？”

　　什么是逃亡？
　　——若你问戚少商，他必定哑然。
　　在朋友的帮助下，千里亡命，算不算？
　　强敌伺伏，如深陷猛兽群中，是不是？
　　凡此种种，没有任何情况像眼前一刻，更让戚少商感到逃亡的残酷。
　　那即是在幽深而无声的地底，仅随着微弱的烛光，在泥淖与绝望中，匍伏前进。

　　身边有物猛地一动。戚少商下意识地侧身躲过，指尖擦过一点毛茸茸的触感，竟是一只小鼠。
　　那弱软的触感，震颤一般瞬间传遍全身。
　　小鼠浑身泥浆，尚未成年的凄惶目光，慌张地东张西望，“吱”了一声，向幽深的黑暗里钻去。
　　戚少商觉得一阵反胃，在感觉到以前，已经一弹指，射中了那团灰茸茸的肉块。
　　“噗”的一声，一股微弱的土腥味溅出来。

　　前面的顾惜朝顿住脚步，轻微地叹了口气。
　　“你杀性很重啊。”他说。
　　戚少商也不答话。他全身已经被忽然弥漫的杀性涨满。
　　他一指点去，指尖停留在顾惜朝颈侧左后，收住。
　　“继续走。”他说，声音里是不容违逆的味道。
　　顾惜朝没有动。
　　指尖传来皮肤微凉的触感，和血流的脉动。一跳，再一跳。

　　“戚少商何时成了胁迫他人的人？”
　　顾惜朝问。
　　“从我带你离开鱼池子，而你立刻拔剑相向那一刻起。”
　　戚少商答。
　　两人一前一后，在黑暗里相峙片刻。戚少商只能隐约见到顾惜朝的背影轮廓。颈侧，耳下被自己手指威胁着的致死的部位，在黑暗里竟然刺眼的白。
　　指尖传来的脉动，微弱地紊乱了。
　　他立刻又问：
　　“你对我这金风细雨楼下的地道，倒好像比我还熟悉！”
　　“因为我常来走走。”顾惜朝简短地答。
　　“仅仅是走走？”戚少商呼吸渐促，明知道在此时此刻，还需要眼前人带他离开险境，却忍不住以话语将危险一步步推向刀锋边缘，“没有别的居心？！”
　　他等着顾惜朝辨白。
　　而顾惜朝连一个字都不说。
　　烟雾一样的黑暗里，只有彼此深重的呼吸声，一吐，一纳，呼吸微微吹动头发，掠过黑色，望虚无里面飘散。
　　他几乎可以想象到，顾惜朝抿紧了唇，用力咬着牙，控制自己的样子。
　　这个落在他指下的生灵，极高傲又极卑劣，极多变又极敏感，只是一句怀疑就可以将他血淋淋割开！
　　戚少商近乎残酷地想：但他对他人的血是毫不在意的！
　　——于是他更无法向自己解释，为什么顾惜朝会在这里，在这金风细雨楼的幽深地底漫步，又冒着危险救他？！

　　2
　　遥远处，忽然火光一闪。
　　戚少商几乎被这光亮迷了眼睛，一眨之间，火光却又近在眼前。
　　——在黑暗中只是些许时辰，却把人的整个视觉都带到麻痹了。
　　他全身立刻绷紧。
　　一个少年擎着火把，出现在拐角处，向他们两个张了一张。
　　一瞬间，戚少商收回了指，已准备出手。
　　但顾惜朝立时道：
　　“别动。”
　　戚少商也在这时认出，对方正是那个名为关思昭的少年。
　　他一时糊涂起来，索性收了手，静观其变。
　　关思昭走到他们面前，微微向顾惜朝欠了欠身。
　　“先生。”
　　他的轮廓很有关七清秀的影子，极柔和也极无辜。眉梢眼角，有一种出奇干净的感觉。
　　他的微笑很亲切，姿态很有礼，声音也很温文。但在火光的掩映下，竟然带着青惨的诡异。

　　顾惜朝看到他出现，没有一点意外的样子，只是点点头。
　　“准备好了么？”他问。
　　“一切都准备好了，”关思昭说，转首，向戚少商微微一笑，“请，戚楼主。”
　　“准备什么？”戚少商忍不住问，“你们怎么又在一起？——关七呢？！”
　　“你问了三个没有答案的问题。——不过，戚楼主何时关心起关七来了？”关思昭微笑，火光映着他少年的脸庞，忽明忽暗，“似乎我上次看见戚楼主，您是在追杀关七啊？”
　　戚少商一时无话可说。
　　“我制不住他，他伤不了我。”关思昭简短地说，“就这样。”
　　“关思昭——你和他到底什么关系？！”
　　“不要叫我那个名字。”关思昭的眼里忽然闪过一丝少年不该有的恨色，“我不叫关思昭。”
　　“那你叫什么？”
　　关思昭的眼底，阴了一阴，竟然出现一丝刻毒的隐忍。
　　他避开他的问题，只是说：
　　“戚楼主，请。”
　　戚少商微叹一口气，向他指示的方向走去。
　　走不了几步，忽闻水声淙淙。一股地下水特有的霉味扑面而来。
　　眼前豁然开朗，竟然是一条地下的河流。水声微弱却连绵不断，显示出这条地下河的活力。
　　河上已备好一条小船。

　　戚少商纵身一跃，跳上船头。
　　脚下的震荡感告诉他，这是一条实实在在、完好无损的船。
　　他站在船头，看看顾惜朝，再看看关思昭，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沉默片刻，向顾惜朝点点头。
　　“我欠你一份情。”他说，“不过，你依然还不了你欠下的血仇。”
　　“你把我看轻了。”顾惜朝眯了眯眼，冷冷地说，“我不需要还你什么。”
　　他顿了顿，又轻声说：
　　“我是个什么都还不出的人。”
　　三人一时都静默下来。
　　关思昭像是在嘲笑一样，小小地吐了一口气。
　　“此河通往外面，天泉山下的湖泊。那边的天罗地网，要请戚楼主自己去闯了。”
　　他带着点诡秘的笑意说。
　　戚少商因为这笑意，审慎地思考了片刻。也许是个陷阱？
　　但是，无论什么陷阱，都比深陷在金风细雨楼的包围里好吧！
　　他点点头，指风射处，缆绳断裂。
　　小船悄无声息地一震，向河心飘去。
　　河流其实极窄，而水流也很平缓。小船一时在河面上起伏着，像一条濒死的鱼。
　　地下河轻微的水声，拍击着船沿。除此以外，寂静得如同死一般。
　　他忍不住又看向岸上的两人。
　　他只看了关思昭一眼，就掉头望向顾惜朝，深深地望到他眼睛里面去，想看出一点什么。
　　而顾惜朝站在背光处。除了黑暗，他什么都没有看到。

　　眼前忽然风起。
　　船身微微一抖，顾惜朝已经纵身跃上船来。
　　“先生？”关思昭的声音里带了点惊异。
　　顾惜朝站在船舷，没有看戚少商一眼，只是说：
　　“我送你一程。”
　　戚少商想开口，喉咙忽然被一团粗糙如麻的情绪梗住。他咳了一声，不说话。
　　“先生？”关思昭再叫。
　　带了些许惊惶。
　　顾惜朝微笑。
　　“我有没有问你，为什么要杀关七？”
　　“没有。”
　　“那么，你也不要问我。”
　　关思昭沉默，而后很快很快地说——似乎说慢一点，自己会后悔一般：
　　“天泉山下，向南十里的惨红林，有六分半堂的伏兵，和金国的高手。”
　　他顿了一顿，而后又很慢很慢地说：
　　“先生保重。”

　　顾惜朝不说话。
　　戚少商觉得身边这个青衣的青年，十分陌生，像是今夜才认清了他一般。又似乎十分熟稔，像已经这样，同船了千年。
　　他摇摇头，摆脱这些思绪，探手抓起船桨，开始划船。
　　船桨破水的声音，响起在地下。
　　身后，关思昭那未脱稚气的声音低低地说：
　　“戚楼主，请你记住，你未见过我，今夜，我也没有帮过你。”

　　3
　　行出里半，身后忽然传来轰天的爆炸声响。
　　戚少商一惊，停了浆，浑身的神经都崩紧起来。
　　顾惜朝淡淡说：
　　“没什么。思昭在封住我们身后的路，以避免追踪。”
　　“那他呢？”
　　“他没事。”
　　顾惜朝像是在想着什么，过了一会又说：
　　“没人能伤他。”
　　“为什么？”戚少商忍不住问，“他到底是谁？”
　　他停了一下，开始连珠炮似的继续追问：
　　“他是谁？和关七什么关系？你和关七什么关系？你们怎么会在一起？为什么他要杀关七？——为什么今夜你在这里？为什么你好像对金风细雨楼的动向很了解——为什么你事先就做好了准备？！”
　　“这些问题你忍了很久了吧？”顾惜朝笑，在火把的微弱光线下，狡黠得像一头青狐，“——我不告诉你。”
　　戚少商为之气绝。

　　“不过，如果这一路上都是你划船的话，我就告诉你一部分。”顾惜朝悠悠地说。
　　戚少商再次为之气绝。

　　“你放心。这次我不会害你。”顾惜朝说，“这次，我只是想讨回一些东西。”
　　他顿了一顿，以非常低微而柔和的声音说：
　　“为了晚晴。”
　　那个温柔美好的女子的名字忽然在黑暗中响起，戚少商的手禁不住停了一停。
　　他长吸一口气，以劝诫的口吻说：
　　“如果晚晴知道，她成为了你复仇的理由，她在泉下也不得安心的。”
　　顾惜朝猛然吸了一口气。
　　“住口！”
　　他带着暴烈的语气说，戚少商很少看到他这近似发怒的样子，不由窒了一窒。
　　但顾惜朝又立刻微笑起来。
　　“我这次没有伤害任何人——”他伸出手指，竖在自己唇前，阻住了戚少商要说的话，“啊，我知道你要和我说雷霆七子。好吧，我这次没有‘主动’伤害任何人。”
　　戚少商认命般叹了一口气。
　　“你不可再妄杀一人。”他说，“不然，我的剑会等着你。”
　　“你的剑在‘寻芳阁’。”顾惜朝轻笑一声，在戚少商听起来分外刺耳，“还是——已经不在了吧？”
　　“寻芳阁……”戚少商沉吟。不错，本来留在那青楼女子处的剑，却嵌在杨无邪的尸身上！
　　两人的思绪立刻进入高度的一致。
　　“寻芳阁——”
　　“荏苒——”
　　“你的剑。”
　　“这是唯一的线索了。”
　　“也是一个陷阱。——就算原来不是，现在也一定是了。”
　　“陷阱难道不会变成馅饼？”戚少商说，“我一定会去那里！”
　　“啊！你的敌人们也正这么想。”
　　戚少商有一种拔拳扁人的冲动。
　　“好吧。你想去，你就去。”顾惜朝说，“横竖你一直是这么个笨蛋。”
　　他在船头坐下来，靠向船沿，从怀中探手模出一个瓷瓶，倒出几颗药丸，一仰首，吞了下去。
　　幽暗里几乎可以听到“咕嘟”一声。
　　这声音很是让戚少商不安。
　　“你做什么？”
　　“吃药。”顾惜朝理所当然地说，“说好的，你划船，我讲故事。”
　　“好。”戚少商认命地说，“你说，我划。”

　　以下是顾惜朝讲的内容：
　　“很久以前——也没有多久以前，有一个身世凄惨的孩子。父——不明，母——疯癫。自己每天活在垃圾堆里，不知道明天还有没有命多喘一口气。”
　　“你在说你自己么？”
　　顾惜朝笑。
　　“戚大英雄，你真会联想。”
　　戚少商没有从他的笑声里听到预想的苦痛。
　　“然后呢？”
　　“然后有一天，另一个疯子出现，告诉他自己是他唯一的亲人。他几乎要怀疑自己身上是不是也流着这疯狂的血液。”
　　“那疯子便是关七？”
　　“我说，你听，最好不要发问。”
　　戚少商咳了一声，低头划船。
　　“而后他忽然变成了另一个人。再而后他的疯狂的亲人为他找了一个老师，教他礼乐射御书数。”
　　“那就是你？”戚少商忍不住又开口问，“为什么会找上你？”
　　“也许只不过因为，我也是个疯子。”顾惜朝悠然回答。

　　“你这也叫讲故事？！”戚少商简直要怒了，“兜兜转转说了一大圈，其实什么都没有告诉我！”
　　“现在还不到你知道的时候。”顾惜朝微笑，“到时你自然知道。”
　　他又说：
　　“不过，他现在，的确不再叫关思昭了。——你以后也不要这样叫他。”
　　“那他现在叫什么？”
　　顾惜朝看样子想要开口回答。
　　忽然，船身传来极大的摇晃。
　　戚少商立时手忙脚乱，喝了一声，一股真气向下压出，想把船停稳。
　　“到出水口了。”顾惜朝一挑眉，说。
　　眼前忽然一片光亮。
　　下一瞬间，戚少商发现自己在急遽地下落中！！

　　——时隔若干日夜，再次向吾辈中最伟大之魔法师雷斯林·马哲理致敬！请多给我一点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