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彩》一水白

48、46

　　傅怀瑾朦朦睁开双眼，耳旁杂音渐消，屋中一片安宁。他默然躺了一会，才小心移动身体，忍着手臂、前胸、左腿的剧烈痛楚，靠坐着抬起些身子。
　　室内敞亮，一眼便能看见半掩的珠联后，一人墨衣束身，乌发垂垂，背对着床坐在桌前。
　　听闻身后声响，他也不动，仍是直直看着自己面前桌上圆球状一物。
　　傅怀瑾被梁柱挡着，只能看到片面黑红污渍。但他心中清楚，桌上所置，正是葛戚头颅。
　　他亲手割下的头颅。
　　傅怀瑾稍稍喘气，攥紧双拳，似乎手中还残存有当时割下葛戚脑袋的感觉。
　　“师兄。”裴陆忽然出声，身子未动，“身上伤口还痛吗？”
　　傅怀瑾低低嗯了一声。屋内气氛压抑，他觉得应说些什么，却又不想开口说话。
　　“师兄。。。为何不来找我？”裴陆轻声问道。
　　“。。。葛戚重伤，我应付得了。”傅怀瑾低声答道。
　　裴陆似乎深吸口气，沉默片刻，问道：“出什么事了？”
　　傅怀瑾收回看向那血糊糊脑袋的视线，道：“葛戚知你我当日获得他主子罪证，便在路上埋伏欲杀我。我中他剑上毒药，就要被擒。。。”
　　裴陆肌肉紧绷，听着他接着平平道：“季晓梗赶来救我。。。”
　　傅怀瑾停顿，吐字艰难：“被葛戚所杀。。。”
　　两人沉默，裴陆缓缓问道：“她现在何处？”
　　“庄彦家附近的山中。”傅怀瑾清清喉咙，“景色不错。”
　　裴陆应了一声，半晌后，道：“回清静的路上，我去看看她。”
　　说完，两人又再度沉默，屋内空气紧张。半晌，傅怀瑾似乎才想起来开口问道：“你怎么会去落梅村？”
　　裴陆便将这些日子所发生的事情一一告知。傅怀瑾听着，虽然吃惊，却没有什么大反应，只是皱着眉道：“修罗谷与甄晓反应这么迅速就成功逃出城去，或许便是已知你们怀疑上他。他派葛戚杀我失败，就知道我们分开。虽然不能确定你的动向，便开始做准备，表面不动声色，暗地里安排后手离开泰京。只是没有预料到你出手这么快，武艺高出他的手下太多。”
　　他淡定分析完，面色更加阴沉，道：“此人狠毒谨慎，要再找出他来，想必很难。”
　　良久未动的裴陆终于缓缓转身，拿出一粒玉珠，正与之前发现的几颗一模一样：“这是我自吕姬尸身上发现的，甄晓的手下确认，这是甄晓用于传令安排在各地的眼线所用。”
　　“所以那两具尸首正是甄晓的手下？”
　　裴陆点头道：“是的。只是不知为何，这两人却因冰合而亡。”
　　傅怀瑾道：“或许真是如我们猜测，修罗谷中有人暗地里也在为当年四家灭门复仇，故而暗害与修罗谷结盟的甄晓手下。”
　　裴陆却道：“也或许冰合药物本身并不好控制，我与吕姬对战时，亲眼见她服食药物，虽然止住伤口流血，但最终却爆血而死。”
　　傅怀瑾微怔，记起与葛戚对战细节：“葛戚也吃过一个药丸，之后伤口生成血团，只是最终没有爆开，就先被我杀了。。。”
　　“申嵊也吃过。”裴陆回忆道，“但他却并无这些反应，最终逃离时，伤口也还是正常的。”
　　他见傅怀瑾并不接话，只是面色变幻，似乎想到什么很是不快。裴陆心中叹气，换了话题道：“晋王已向皇帝秉明情况，平都甄晓也是回不去的。他的据点暴露，现在应该只有修罗谷能收容他。”
　　“如此待我恢复体力，我们便可去往崖州，看看情况。”傅怀瑾脱口而出。
　　闻言，裴陆双眸猛地缩紧：“师兄左臂经脉有损；胸前虽是皮肉伤，但伤口长且深；腿上最轻，也是活活片去血肉。。。”
　　他眼圈泛起红：“不等养好就随意移动，若是伤口再裂开，或是生脓水，该怎么办？”
　　傅怀瑾一听就有些急：“可是现在乱成一片，清静要紧，杀甄晓着急，哪有这么多时间等待？”
　　“那你为何要孤身犯险？”裴陆声音猛地拔高，“为何不来找我？我们两人一起，葛戚又是带伤未愈，杀他易如反掌！”
　　“我等不及！”傅怀瑾本能道，“这件事我必须自己去做！”
　　裴陆大怒，猛地站起身走近两步。他死盯着傅怀瑾，开口时，语气却是克制再三：“可你知道吗？如果不是我碰巧去找，你未必能安然坚持回泰京？”
　　傅怀瑾迎对裴陆双眼，很快便败下阵来。他低下头，口中却道：“是我疏忽大意，若是再谨慎些，葛戚定不能伤我至此。”
　　裴陆静立片刻，忽然转身一掌将葛戚头颅自桌上拍出去。紧接着一把拔出含章，狠狠砍过去。
　　他劈砍之后，缓缓舒气，回身对傅怀瑾道：“师兄好好休息，我去看看药是否煎好。”
　　傅怀瑾默不作声，见他出了房门，才举起右手，捂住双眼。
　　之后半月，傅怀瑾被严密看管，日日躺在榻上养伤。他心中气恼，又底气不足，和裴陆之间的对话总是磕磕绊绊。裴陆更加话少，但是照顾行动不便的他却格外细致。两人忍受着这亲近又不能好好亲密的状态，总算熬到傅怀瑾大部分的伤口愈合。
　　这一日，裴陆自李萧安处商议回来。一进门，就见傅怀瑾正举着留光，细心擦拭。
　　裴陆看了看他，将手中点心摆在桌上。傅怀瑾却不在意，问道：“我的伤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什么时候可以出发？”
　　“去哪儿？”裴陆淡淡问道。
　　“先去崖州！”傅怀瑾立刻说道。
　　裴陆抿着唇，一言不发。傅怀瑾咬着嘴唇看他许久，知道自己又惹他生气，想了想，转移话题问道：“李萧安那边怎么说？”
　　裴陆瞥了他一眼，见他原本圆鼓鼓的脸蛋都瘦的凹下去，心中难过，叹了口气，接受他的缓和意图。
　　“他决意北上。”
　　“皇帝老儿还没下旨召他回去呢？”傅怀瑾问道。
　　“平都可算风平浪静。”裴陆想到衍三的信报，无奈道，“但李萧安已等不下去了。北瞿近来胜了好几场，邯都。。。快守不住了。”
　　“朝中不是要派兵增援？”傅怀瑾急问。
　　裴陆摇头：“至今未决何人领兵。”
　　“。。。当真可笑。。。”
　　裴陆接着道：“北瞿筹谋多年，兵强马壮。李萧安担心他们会越过绵山，这样莱州便率先会遭殃。莱州边界，可没有像邯都一样的天然屏障。”
　　“朝中到现在连增援军队都派不出，若是任由北瞿真的成功越过绵山，这样的反应速度能救得了什么？”傅怀瑾气恼拍案，“李萧安最好快些出手，再拖下去，只怕他最终成功，也是有名无实。”
　　裴陆看着他，却不回应。
　　傅怀瑾脸色难看，半晌又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裴陆终于露出笑意：“我已安排马车，明日便可返回清静。”
　　如此一来，两人之间总算有些缓和。回程路途遥远，马车赶路又不比骏马奔驰，时间拖得便有些久。傅怀瑾身上伤势日轻，心中苦闷反而更盛。即便裴陆去祭拜季晓梗，他也不肯同去，只道自己复仇未果，没脸见人。裴陆满心想着去开解他，却屡屡不得成功。
　　来回数次，裴陆也心生焦躁。两人日日靠在一辆马车中，方寸之地，却摸得着说不清。傅怀瑾沉默的时间越来越多，露出的笑脸越来越少。裴陆竭力保持镇静，目光却在落到傅怀瑾越发宽松的衣袍时难掩狰狞。
　　待马车渐深入莱州，周遭的环境更是肉眼可见得糟糕起来。村落中袅袅烟气日稀，荒芜的田地触目可见。逃亡难民仓皇的脸孔中，一些寻机抢掠杀人的阴毒目光也不再遮掩。
　　两人行至快到沣城前，裴陆见天色不好，临时决定不再赶路，就近在一个小镇里找了家客栈。傅怀瑾裹着披风，被他从车里扶出来，坐进大堂。
　　屋内还算暖和，一帘之隔的街上却是冷风阵阵。太阳还未落山，远处阴云仍在徘徊，往昔热闹的小镇上已是空无一人。
　　傅怀瑾轻声咳了一下，紧接着就被一只温暖的大手捂住额头。裴陆神情阴郁，道：“师兄又发烧了。”
　　“嗯。。。”傅怀瑾怏怏夹了根青菜，“不妨事，睡一夜就好。”
　　裴陆捏着筷子，又扔在桌上：“我去抓些药。”
　　他见傅怀瑾不悦地就要开口反驳，连忙率先安抚道：“原本带的药都用的差不多了，我想多补充些。现在这样，怕后面的路上更难买到。”
　　傅怀瑾看他背影匆匆消失在门外，自己继续食不知味地嚼着青菜，目光四下打量。不算大的客栈中零散地坐了几桌人，多是年轻力壮的男人，隔得最远的角落有一桌，看上去像是一家人，男女老少，衣着简洁，饭菜点得却丰盛。
　　又过了一会，裴陆仍没回来。傅怀瑾抱着留光缩在厚厚的披风里，呆呆望着门口，有些发寒地晕乎。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惊呼。傅怀瑾猛地惊醒循声看去，就见四五个男人围上那最远的一家人，正对着其中的老人和男人拳打脚踢。哭泣踢打的女人被两个人向后院拖去，剩下个三四岁的男孩哭喊着娘死拉住女人的腿不放。
　　钳着女人的一人不耐烦，伸出一脚就要踹上那孩子的头。可是粗壮的腿才伸到半路，就被一脚跺下去。
　　“啊！！”行凶的几人见同伙被阻，转身围了上来，为首的男人肌肉如铁脚步沉重，看着傅怀瑾嗤笑：“这么个病鬼，也来管闲事，活得腻味了啊！”
　　傅怀瑾苍白的脸裹在灰毛披风里，确实看着羸弱不堪。他头脑昏昏，也懒得多说，利落拔出留光，指着那人的咽喉：“滚。”
　　为首者也有几分本事，见他拔剑身姿，知道这个病鬼身手应是不错。可他们盘踞此地好些时间，一直没有遇到什么硬骨头，现在见傅怀瑾又是一个人，便不愿放弃到手的肥羊。他用眼神示意几人，慢慢散开，将傅怀瑾围在中间。
　　“浪费时间。”傅怀瑾像看臭虫一样的眼光让几人愤怒起来，他却全不在意，挥起留光，一剑划过一人脖颈。
　　“弟弟！！”为首的男人圆睁怒目巨吼道，毫无征兆的血腥似乎迷惑了在场人们的神经，愤怒的贼首猛地拔出弯刀，几人就向傅怀瑾扑来。
　　傅怀瑾压抑多日的情绪随着打斗一涌而出。尽管只是对着几个不足为惧的地痞，他却如上一战时剑气全开。不过须臾，他的脚下便趴伏着四具尸体。余下的三人颤抖着粗喘气，好似看恶鬼一样看着留光袭来。
　　“老大。。。我们还是跑吧。。”最年轻的汉子抵不住压力，偷偷与贼首商议，就见那粗壮的男人双目血红意味不明地看了自己一眼。
　　“老大！”旁边的男人惊诧叫道，方才心生怯意的男人被自己的首领直直送到留光剑锋上。傅怀瑾微愣，也没及时撤剑。那贼首借此机会，猛地跃起，一刀劈向傅怀瑾身前。
　　白光刀锋紧至眼前，傅怀瑾双目微缩，与此相仿的回忆忽的打开大门。纷杂的记忆像扼住他的呼吸，原本只需撤剑回挡简单反应，他却浑身僵硬，本能抵住剑柄，横挑而过。
　　淋淋鲜血自左肩流出，留光硬生生穿出先前那人的胸口，挑破了贼首的咽喉。
　　贼首抽搐着倒地，傅怀瑾也捂住肩膀踉跄靠在身后的桌上。店里的客人伙计，原本被害的一家人，早在他们开始动手时便趁乱逃走。傅怀瑾挣扎着想要站起身，可是连续病重的身体无法配合，只能跪在一旁。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傅怀瑾视线中见门帘掀起，耳边传来充满恐惧的“师兄”两字惊呼，便结结实实地晕了过去。
　　高热中昏睡的感觉很不舒服。傅怀瑾陷在软绵绵的被子里，一会觉得身上燥热不断出汗，像是泡在烧着的泥潭里；一会有觉得发冷干渴，皮肤像要裂开地疼痛。他紧闭双眼，却又能看见数不清的人和事自眼前划过。愉快的、悲伤的；安然的、烦躁的；想念的、痛恨的；来来回回地在脑中挤着。
　　裴陆第三次换过傅怀瑾身下汗透的床单，默然地坐在床边，听着他不时喃喃的呓语。有时傅怀瑾在叫大师兄，有时哭着叫晓梗，更多次，嘴唇分分合合，几乎发不出声音，却仍能辨别出“裴陆”二字。
　　裴陆握着他的手坐了一夜，眼圈红了又红。
　　天明时，热度终于彻底退下去。唇边柔软又苦涩的感觉唤醒了傅怀瑾的神智，他茫然睁开眼睛，好一会，似乎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裴陆？”
　　“师兄。”裴陆放下药碗，声音有些颤抖。
　　傅怀瑾试图起身，却被裴陆按住：“师兄多躺一会吧。。。高热时又添新伤，如果不小心，再烧起来恐怕我也没有办法了。。。”
　　他说话的语气有些异样，但刚刚苏醒的傅怀瑾完全注意不到。他无力地躺在床上，连抬手都做不到，原本的茫然全转成焦躁的愤怒。
　　“我要回清静！”傅怀瑾的声音很小，却很坚定，“我不想在这里躺着。。。”
　　裴陆安抚的声音停滞，握着傅怀瑾的手猛地一缩，却在握疼他之前回复正常。
　　“好，你再睡一会，我们就可以回去了。”
　　傅怀瑾攀着他的手，努力想坐起来：“我不想再睡了。。。睡着好难过。。。”
　　他的声音里带着自己注意不到的哭腔，裴陆异样的声线终于有了波动。可是不待傅怀瑾意识到他说了什么，就感到一点刺痛在颈侧。他终于陷入全然的昏睡中。
　　再醒来时，屋子里空空荡荡。感受到身上的疼痛都已淡去，只余沉睡多时的酸软，傅怀瑾勉强撑起一只胳膊爬了起来。这段时间来，他经历了许多次这样疼痛，昏睡，再醒来的反复，几乎已经习惯。他麻木地抓起衣服，哆哆嗦嗦地穿上，就拄着留光，像门外走去。
　　“我要回清静。”傅怀瑾脑子里像刀刻一般地重复着几句，“清静的事情料理完，就可以去崖州，杀了甄晓。”
　　他脑中还是有些混沌，自己意识不到这想法的不合时宜，只是坚持着向门口挪动。
　　手将要触及门扇时，门扇忽然向外打开。傅怀瑾看到裴陆诧异的神情一晃而过，随即便是满面的愤怒。
　　“师兄！”裴陆一手端着餐盘，一手揽住他的身体，大步走向屋里，“你醒了多久？外面这么冷，你怎么穿这么少就要出去？”
　　傅怀瑾挣扎半天的努力霎时化为虚有。他坐在床上，气恼道：“我们在这里呆了多少天了？”
　　“不到七日。”裴陆端起那碗药走过来，“师兄先喝药吧。”
　　傅怀瑾盯着他看了一会，颓然接过药碗。以往总是嫌弃药苦的人一饮而尽，却没皱一点眉头。
　　“明天就回去吧。”傅怀瑾软着声音哀求，“外面那么乱，一时一变，我实在躺不住。。。”
　　裴陆忽然发出笑声：“躺不住？师兄现在就算躺不住，出去了又能怎么样？”
　　他眼神冷冷，盯着傅怀瑾：“你现在连出房门的力气都没有，就算勉强回到莅阳山，能帮上什么忙？路上要是再遇到杀人的劫匪，师兄杀得过吗？”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傅怀瑾有些吓到地看着裴陆：“那是意外，我在路上修养几日，很快就能恢复。与其在这里干耗，不如。。。”
　　“若是大师兄在世看见师兄这个样子，师兄以为他会怎么说？”裴陆打断道。
　　傅怀瑾忽地住口，裴陆却不肯停：“如果季晓梗知道你这个样子，她又会是什么反应？”
　　“你闭嘴！”
　　“师兄难过吗？”裴陆丝毫不受影响道，“师兄再想想，每天看到这样你的我，心里在想些什么？”
　　傅怀瑾只觉呼吸困难，他抬着头看着裴陆，只觉眼前发晕。裴陆红红的眼眶映在他瞳孔中，撞在他的心上。
　　“师兄心中世界太大，独独不把自己当回事。”裴陆摇头，笑得苦涩，“可是，我心中却只有师兄一人了。”
　　傅怀瑾心里一紧，忍不住伸出手想拉住转身而去的裴陆。可惜力不从心，手刚刚抬起，裴陆已经走到门口。
　　“师兄好好休息，我去准备些吃的。”与以往相同的话，却带着哽咽传来，让人更觉难过。
　　傅怀瑾怔怔看着关上的门，满心都是裴陆带着水痕的面容。他心中似乎破开一道天光，照在心中鲜血淋漓的创口之上，带起熟悉的悸动与血流之感。
　　“我真是太没用了。。。”傅怀瑾心中跳出这句话，身体已经执着地向房门外扑去，“我怎么让他这样难过？”
　　傅怀瑾打开房门，踉跄着喊道：“裴陆？”
　　“师兄？”
　　“怀瑾？”
　　两道声音一齐自楼下传来。傅怀瑾倚在栏杆上向下看去，只见裴陆身边站着一个年龄相仿的青年，禁不住诧异道：“文远？”
　　丁文远一身清静弟子服，剑眉星目格外英俊。只是时隔数月，身上竟充斥着一股肃杀之气。但当他看清楼上人的模样时，就瞬间变回往日的气质，冲着傅怀瑾叫道：“你怎么瘦成这副鬼样子？”
　　傅怀瑾对上裴陆的眼神，憋着的气慢慢散掉，化成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