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彩》一水白

3、２

　　这天日头已高，东山小院里传出一声呵斥，几个内门小弟子凑过来看，裴陆夹在其中，默晲这个别具一格的小院。
　　初春风习习，满园香桂闲。和煦的阳光落在比新叶还娇嫩几分的花瓣上，衬得一旁石阶滑梯更加坚实冷硬，隔几步，三两木人桩笨拙地杵在花团中，无奈地流露出不合群的沉寂。裴陆收回目光，看向正屋，左之和从里面悠然走出，身后跟着紧缩眉头的季同，以及一边扯衣襟一边打哈欠的傅怀瑾。
　　“傅怀瑾又偷懒不练功被大师兄抓住了！”
　　同屋白白胖胖的小弟子兴奋地说着，迅速引起他师兄的驳斥：“那又如何，傅少爷耍赖耍横，哪次真的受到惩戒了？”
　　裴陆看了看那年龄稍长的少年，清秀的脸上满是讥讽，大概意识到众人的目光，那少年又道：“快走吧，今天已经耽搁了，别在这里再浪费时间了。”
　　几个半大少年诺诺抬步，裴陆刚要跟上，就听身后一把温和的嗓音：“裴陆，你等等。”
　　忽略前面人各种复杂的眼神，裴陆转身行礼，沉默看着唤住自己的左之和，他今日换了身淡蓝外衣，闲淡的步子简直像不事生产的文弱书生。
　　“你入门也有月余，师父说你天资颖异，骨骼独特，专为你找了一套内功心法，从今天起，你便与你怀瑾师兄一起来不言堂，熟习后再回洗心坪。”
　　言罢，左之和便见面前瘦小的男孩眼睛一亮，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不觉失笑，摸了摸他的脑袋，就听身后的白面包子不满嘟囔：“早上不让睡觉，下午不许午休，夜里还要燃油习文，十三岁便如此未来可有尽头。”
　　说着，傅怀瑾一脸希冀地望向更矮的新师弟，哪料对方一脸乖巧拉起大师兄的手向前走去。
　　傅怀瑾郁郁寡欢，更加坚定绝对不把母亲带来的牛肉干分给对方的决心。
　　不言堂离后山很近，所占宽广，一开门便是满室空旷，只有略显料峭的春光透过窗纱，反在堂中一尊玉像上莹莹生辉。裴陆紧紧跟在左之和身后，有些敬畏地看着这高堂人像。那玉像是一身材欣长青年，手持书卷淡笑凝视前方，虽面目祥和，又不失威严。左之和轻抚裴陆双肩道：“第一次来不言堂，都要参拜祖师爷。”言罢走上前去，带领三人焚香跪拜。
　　傅怀瑾还是一脸睡不醒歪着跪下，祭拜过程也是哼哼唧唧，左之和与季同闭目凝神，谁也没理他。
　　礼毕起身，左之和带着三人自堂后一段木梯径直登上二楼，初一露头，裴陆便见整齐排列的高大书柜充盈于室，几张小桌软塌散在其间，左之和递过一本书卷：“这卷心法是我派立派祖师所作，师父明言此卷与你根骨相合，让你好好修习。”又指了指最近的柜子：“这些是你们要读的书，对你修习此卷多有裨益。”
　　裴陆展开书卷，略有残损的书页上有一行字：
　　“幕天舆地，出于无有；大道小数，入于无间。”
　　随着傅怀瑾摇头晃脑地念出这几个字，裴陆心中莫名有些起伏，不言堂高阔的堂室回荡着有些稚嫩的童音，这样的感觉有点熟悉，又隐约带出些许苦意。不及细究，就听左之和道：“今天，先来背这一本。”
　　那书虽不厚，却也密密麻麻写得满满的。裴陆一愣，身边的傅怀瑾已经拿起一本朗声背了起来，呜哩哇啦听起来毫无意义的语句，但却有模有样。裴陆自进入清静派便一直听闻这位富可敌国的小师兄是如何如何懒怠不堪，怎能忍得这么被比下去，他急忙拿起书，磕磕巴巴地念起来。
　　一炷香烧完，裴陆已觉眼晕头痛，他天资高，修习又早，一贯只闻优赞声，可今日的书，却无论如何读不通记不牢，每个字每个词都是熟悉的，可连在一起却说不清究竟何意。薄薄十四页，虽非心法，亦无剑招，却只觉广博幽深，奥义无穷。
　　裴陆心神震荡，却又深感艰涩，这会功夫过去了，也背不出几页。
　　他小心瞥了眼傅怀瑾，那人居然背完了，虽不知对错，但看他流利顺畅，加上左之和淡定的神情，想必是不差。
　　裴陆心中小火暗烧，只觉自己的脑袋顶都冒出烟，暗暗咬牙，又一头扎进书卷里。
　　正经抬首时，堂中已微暗，不知何时已近黄昏。左之和手持书卷，问道：“小师弟，可记住了么？”
　　身边傅怀瑾摇着手腕扭着身子乱哼哼，裴陆眼冒金星像堵了一肚子棉絮，满心烦乱，鬼使神差道：“记住了。”
　　左之和似无意看来一眼，裴陆正紧张计较一会被查问时的应对之策，便听大师兄稳当当道：“好，今日辛苦了，怀瑾带小师弟回去休息吧。”
　　他长长吁了口气，起身时才觉得有些后怕，万一被左之和识破自己并未背全还扯谎，会不会被赶出去？
　　艰难读了些日子，裴陆始终不得要领，心中担忧的考问却也毫无迹象，万般煎熬下，他越发勤恳，总算习得全文。白皙的脸庞也不似往日那般板正，流畅地背出全书，看着大师兄微笑颔首，裴陆心中一轻。他摸着怀里写满疑问的纸张，正要抽出，却见左之和眼睛不抬扔出一本书。
　　“今日，背这一本。”
　　裴陆：“。。。。”默默地收回手，心中对这一教法很是疑惑，只是自己初来乍到，不知如何开口，便又陷入没日没夜的背诵中。
　　飘来飘去打发时间的傅怀瑾偷偷凑近大师兄，瞄着在堂中静坐口中喃喃不断音的师弟：“师弟真是勤奋。。。
　　左之和放下手中的笔，伸伸懒腰，傅怀瑾立刻走上前帮他锤肩膀。左之和发出惬意的喟叹，道：“听闻小师弟自幼便勤学刻苦。”
　　傅怀瑾撇撇嘴又问：“他真的比我小吗？怎么背了这么久，一点不懂的地方都没有！”
　　左之和捏捏他的脸蛋：“你有没有想过，他这种情况才是常人水准呢？”
　　傅怀瑾捂着肉脸张着嘴：“怎么可能，家里的师父们都说我。。。”
　　他猛地停住，眼睛滴溜溜转了转，回去背书了。
　　左之和懒坐回椅中，对上一旁季同的视线，嘴角不禁微微扬起。
　　昏天黑地背了些书本，裴陆逐渐习惯这样的生活，每日晨起先去傅怀瑾的门口，用了早点两人一起去不言堂，中午吃过大师兄或季师兄送来的午饭，继续学习直到傍晚才离开。初来之日，左之和便指挥季同选了十数本书，按序摆在堂前桌上。两人每念过一本，便把书叠放桌上，一本本摞得越来越高，看起来倒也满是成就感。
　　越是背得流畅，越是背得起劲，能看懂的地方也越发增加，裴陆心中终于求得一阵安宁。
　　直到某一日他突然发现，原先早起赖床，晚上早睡的傅怀瑾也是很勤奋的，同一本心法居然比自己背得还顺溜。
　　他回想片刻，惊觉傅怀瑾的变化已经有段时间了，每日与他同进同出却难得抱怨，大师兄不在场盯着时也不会偷懒玩耍，连包子脸都好像薄了许多。
　　这些时日两人相处得不错，这个懒散的大少爷虽然表面任性话多，但从不涉及他人，只是专心在自己身上，挑挑嘴耍耍懒。现下勤勉起来，更显得才智出众，心思敏捷。
　　“昨日那本你念好了吗？”傅怀瑾把读过的书垒到桌上，随口问裴陆，“我想再看看那本。”
　　裴陆心情复杂，递书过去的时候偷瞄一眼傅怀瑾的桌子：除了散开的书页，没有一张纸上有字。
　　他低头，自己的桌上厚厚的几叠纸，全是密密麻麻的抄写和一些自己的注解。
　　一片水蓝色的衣角罩在桌上，傅怀瑾白嫩嫩的脸凑过来：“师弟的字写得真不错。”说完，他也不在意裴陆试图遮挡的手，抓了几页细细看起来。
　　见对方细读自己的便笺，间或还出声念出来，裴陆心中猛然有一团小小的火苗蹭的窜起来，烧到脸上漫延进脑壳，他沉声道：“还给我！”一边上手去夺。
　　谁知平时做什么都懒洋洋的傅怀瑾看得兴起，为免受打扰不自觉使出功夫接连几个闪身避开。裴陆几次试探未成，越发火起，出手便有些不管不顾，傅怀瑾心思还在方才看到的注解上，没一会脖子上就狠狠挨了一下。
　　“唔。。。”傅怀瑾捂着脖颈直抽气，他素来只接收身边人的好意，其他全不进心，这下却被人实实在在打在薄弱处，满腔委屈瞬间爆发，一拳冲着对方就去了。
　　裴陆闪躲，拳头擦着眼角过去，留下一阵火辣辣的烧痛。两个人都忍不住嘶嘶地抽气，却又都不肯停手，有什么招都不知轻重地往对方身上招呼。傅怀瑾虽拜入师门后一贯惫懒，但自幼身边名师环绕，学艺又早，不多时裴陆便已落入弱势，身上脸上挨了好几下。
　　他虽吃痛，却坚持不肯示弱，有几回拼着被打到也要回击，头发都打散了还在往对方身上扑，两人一时之间谁也制不住谁。拖得久了，傅怀瑾开始觉得不对，他和人闹惯了，只是原本闹得都是年长许多的师兄，从没见过这么不依不饶的。
　　“裴陆！”一拳擦着腰闪过，傅怀瑾急忙喊道，“你为了几张废纸和师兄动手！”他心里怀了退却的想法，手上自然轻缓了些，裴陆却是完全听不进去，仍是一头栽进去的不管不顾，立时就显得束手束脚。
　　这样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拼命，终于给傅怀瑾寻到一处破绽，双臂箍住裴陆的脖子和左臂，右臂死死压在身下扑倒，四条腿互相绞得紧紧不相让。
　　趁着倒地的功夫，傅怀瑾得以狠狠喘了几口气，他扭曲着身子躺在凉凉的地面，只觉得方才那一阵火气都被激得躲进胸口，憋闷不已。他冲着“罪魁祸首”大发雷霆：“裴陆你至于吗？！便笺都不能让师兄看了！这么多天也没见你藏啊，今天就不打死我不罢休啊！”
　　他喊完感觉心里的火散了不少，有点想松开起身，又担心裴陆继续发疯，只能继续狠狠怒视对方。
　　裴陆也喘着粗气死死盯着他，那双黑漆漆的眼睛盯久了似乎像漩涡一样。傅怀瑾心里莫名有点怯，感觉说不清的压抑杂乱通过对面黑眸中的水色一点点浸入他的心里。
　　他心里一乱，嘴里更停不下来：“你。。你。。。干什么！我没有用力打到你，你手劲儿这么大怕要把我脖子打折了，要想哭也是我哭！你看自从你来了，我天天都陪着你念书一次懒觉都没有睡！要不是怕你新来不习惯我至于这么劳累吗！咱俩可是同门师兄弟！想着你年纪小让着你，连饭菜顿顿都是依你偏好，你看我有异议吗！”
　　这边傅怀瑾自说自话，那边裴陆终于闭上眼，却带着大颗大颗的泪水滚出来，砸向地面。傅怀瑾瞠目结舌，空气里无声的沉重压得他张口无言，手脚酸麻，一时满心慌乱，一动不敢动。两人就这么谁也不开口，谁也没松手。

　　左之和一大早去了弟子房，检视最近弟子们的餐食和住宿情况，再来到洗心坪，和刘紫阳等几名督剑弟子了解修习的进展，指点了一些问题，就匆匆赶去账房，核对了一堆账本中的几本，找来先生讨论了给弟子的加餐和新一季的衣裳这些杂务。便要赶去见长老们，等从各执己见的争论和絮絮叨叨的叮嘱里脱身，他长长出一口气，忽而想到中午厨房好像要做糖醋里脊，便想着去给傅怀瑾带点。
　　去不言堂的路上正遇到季同，两人一起走着，左之和看他有些不快，问他怎么了。季同无奈叹气，左之和心下一转，便道：“可是又吵架了？”
　　季同转头，两人对视，不由得笑了起来。
　　“哎！”季同拎着食盒耸耸肩，“真不想再管他们，但最近却是越演越烈。”
　　“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打起来。”左之和一反平日里和煦的平淡，笑得露出一颗虎牙。
　　只是这次季同没有如往常一般附和调笑，他沉默地站住了脚，直视因他停下的师兄：“师父这次真有些着急。”
　　左之和略显诧异道：“师叔是为何？”
　　季同静静看着他：“师父觉得掌门师伯闭关一次，出来后就更显急躁。”
　　左之和叹口气，道：“近年我派一直未出大材，外界形势又一日比一日严峻，师父心中压着担子，急切在所难免。”
　　“如此更应该好好关注弟子，经营门派，掌门师伯。。。”季同皱着眉头，还是说下去，“却只是将这些全推给你。”
　　左之和挑起嘴角，偏着脑袋看他好一会，才慢慢道：“昨天我说有些累，原来有人听到了。”
　　那黑脸登时像进了染缸，黑红一片。季同正声道：“我只是转述师父的话！”
　　左之和哈哈大笑，拍着季同的肩膀：“不要担心了，我承师祖教诲，本就要为师父多多分担些庶务，我天资平平，有如此机会得显用处也是好事。”
　　他微扬的嘴角仿佛含着糖，璨璨的眼睛靠近来，让原本局促的师弟呼吸都艰难几分，不知情的师兄还在说：“武学上就要靠师弟努力，为我派光耀添彩了。”
　　季同不自觉地点着头，又猛然醒悟想说些什么，就被左之和拉走了。
　　两人说笑间径直上了楼。刚拐过书柜，便同时刹住脚步。只见地上两个人形搅团死死相扣，不知坚持了多久。一个满脸茫然，另一个竟然满面泪水。
　　“怎么回事？”左之和诧异道。
　　被分开的两人面上都有些挂不住，一致对师兄的询问回以沉默。左之和没法儿，便放他俩回去休息，裴陆却不肯，擦擦脸回到座前继续背书。傅怀瑾看了他一眼，耷拉着脑袋和大师兄一起走了。
　　出了不言堂，左之和追问几句，傅怀瑾支支吾吾说了个大概，左之和听了心中有些了然，也没有责备他，只叮嘱回去要好好吃过午饭再休息。
　　傅怀瑾站在小院门口，抬头看大师兄有些犹豫：“裴师弟，是为什么来清静派呢？他。。。似乎原就有很好的师父。”
　　左之和沉默，片刻方道：“裴师弟是幻华剑裴炀之子。”
　　傅怀瑾一愣，旋即惊呼：“幻华剑！是年前惨遭修罗谷灭门的幻华剑裴炀？”
　　左之和点点头，看那张小脸瞬间露出有些慌乱懊恼的神情，追问道：“清静与裴家并无往来，为何他在这里？”
　　“裴家只有他一人了。”左之和解释道，“他父亲的朋友找到他，但却没有合适的条件照顾，找了一圈，只能送来清静。”
　　傅怀瑾面色变化，左之和叹气，又道：“裴师弟年幼经逢剧变，必有一些难与人言的苦楚，并非是你的过错，”他摸摸傅怀瑾的头，“怀瑾，平常心最好。”
　　傅怀瑾答应着，脸色却没几分好转，左之和心底暗叹口气，催他赶紧回去。
　　这厢裴陆捧着书一目十行，记到心里只得十之一二。他有些神经质地来回翻着书页，吵得一旁打坐的季同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
　　“心在，事半功倍，心乱，事倍功半。裴师弟不如出门遛遛，或许能有别样收获。”
　　裴陆一懵，停了许久，幽幽地问道：“师弟心中疑问，不知可否请季师兄点拨。”
　　季同睁开双眼，裴陆道：“世上武学千万种，如何才能融会贯通，去糟取精，学以致用？”
　　季同认认真真看着他，反问道：“师弟如今足以辨识精华与糟粕么？”
　　裴陆噎住说不出话，半晌轻轻摇头。
　　季同又道：“心在其中，精华自见。师弟不如一起来打坐？”
　　说完便闭上双眼，裴陆见状，犹豫良久，也放下书过去一起打坐。只是坐卧不定，半炷香没烧完，他便满心烦恼地又回到桌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