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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第七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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娄敬甫下意识咽了口唾沫:“陆姑娘,许久不见了,您这是大好了?”
陆幼宁微笑颔首:“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还请娄道长移步,跟我回一趟旧宅,咱们好好叙叙旧。”
如今人为刀俎,他为鱼肉,眼看跑也跑不了,娄敬甫只能依她所言。众人一起离了道观,外面已停了两辆青帷马车。
守在其中一辆车下的悉茗忙迎上来笑道:“姑娘,大人等候您多时了。”
娄敬甫心里一跳,目光忍不住看向陆幼宁:“姑娘,那车里的是……”
陆幼宁一个傻子都奇迹般地好转了,总不会当日陆大人压根没死吧?
陆幼宁见他那一副白日活见鬼的神情,便知道对方想岔了,摇头失笑道:“车里的那不是我爹爹,是我……”
她顿了一顿,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沈廷炤。
最后,陆幼宁只含糊道:“你以后只要叫沈大人就行了。”
娄敬甫眼珠子滴溜溜转,却也不敢追问,老老实实带着如意上了马车。
等陆幼宁回到车内时,沈廷炤正端坐在车中等她。
倒不是他不想陪她一起下去,只是陆幼宁今日存了心思要捉弄那位娄道长,又偏偏不想让他当面看着自己使坏,索性不让他跟去。
不过饶是坐在车里,沈廷炤也知道她方才做了什么。
他问:“你与那账房先生有过节?”
虽然不知陆幼宁从前与那个账房先生如何,可他本能地觉出若只是一般人,依陆幼宁的性子,既不会特意去寻,也不会逗弄对方。
陆幼宁心道,当然是有过节。
娄敬甫原先是个屡试不第的落魄秀才,颇有几分才名。
她父亲陆通判那时刚来到怀州为官,手下正是用人之际,便起了征召之心,命人把对方带来问话。陆幼宁当时恰好跟在身边,与这位娄道长的第一次见面就不算愉快。
对方那时还算年轻,人虽混得穷困潦倒,却一副恃才傲物的书生脾气,来时还喝得醉醺醺的,一见了她就斜眼张口说,她早慧福薄,日后必要几经波折。
就算是教养再好的闺秀,听了这话都没有不生气的,就连好脾气的陆崇文也怒了,当场命人把这狂生拖出去打上二十大板。
结果对方一听说要打板子,膝盖顿时软了,连连磕头求饶。
父女二人对视一眼,立即就知道对方是个什么成色。
陆通判爱女心切,还是执意要给这人一个教训,反倒是陆幼宁觉得没意思,只让人把他拖出去。孰料对方却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道命运不公,哭考官有眼无珠,吵得人头疼,陆通判当场要考校他的学问,
一试之下,对方果然是有几分真才实学的。若只是粗通文理,陆通判顶多给几两银子打发走了便是,可娄敬甫还娴于律令,对于民生、水利等诸事都颇有见地。
陆通判起了爱才之心,可也看出此人的脾性的确不适合推荐他入仕,最后只把人留在府上做了陆家的账房。好在自从有了个安稳营生后,这人也不似从前那般
尽管陆通判已不再追究他起初的狂悖,可陆幼宁对于他那张嘴仍然耿耿于怀,虽然不至于怀恨在心,可也没少恶作剧,比如往娄道长的酒里掺过水,用胶粘过他那一把山羊胡子。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许多年了,可要是跟沈廷炤说了这桩旧事,这娄道长的小命只怕也不用要了,还是不提为妙。
她略过去那一节,只拣了些后来两人不对付的小事来说。
等说完后,便只见沈廷炤神色讶然地看着她,目光仔细而专注,像是在看什么新奇的东西一般,仿佛想把她整个人里里外外都看透。
陆幼宁隐约猜到他心中所想,摸上发烫的脸颊,不好意思道:“我那时还小,偶尔有些顽劣。”
在外人眼里,她还是很端庄的官家闺秀的。这些小事至多她和娄道长之间清楚,再多一个青黛,就连季嬷嬷和她爹爹都不一定知晓。
沈大人心道,不仅过去顽劣,如今也不见得如何规矩。
若不是只在这狭窄的车厢中,只怕就连他也未必知道,她如今这副清雅娴静的面孔下,居然还会有这般促狭的心思。
可不知为何,他觉得这样的陆幼宁也并不让他觉得陌生,反而心里生出一种淡淡的喜悦,只因他好像了解眼前这个人更多一些了。
另一辆马车上,小道童如意激动得直嚷嚷:“师父,我就说了,陆家都是大好人,还派马车来接您了,可比之前那个官儿大方得多了。”
娄敬甫狠狠地拍了他脑门一巴掌:“没见识的,要你多嘴。”
车声辚辚,一路蜿蜒至怀州城内。
赶在马车停稳前,娄敬甫赶紧掀帘子往外瞅了一眼,只见与陆幼宁并肩相偕的是个身姿挺拔的青年,对方身着深青色圆领袍,察觉到身后有人再看,微微侧身瞥了一眼。
娄敬甫赶忙把手缩了回来,心里却突突直跳。
他看对方年轻,原猜想陆幼宁看上的不过是个京中清贵人家的子弟,却没想到那人的目光居然如此锐利,当真是后生可畏。
不过他也来不及多想了,陆府已近在眼前。
陆府的匾额已经焕然一新,就连上次他回来时已经开裂的门板,都重新换过了。沿途的护卫仆役皆是衣着俨然,气势不俗,非但不比陆通判在世时差,反而越发整肃。
娄敬甫心中感慨,表面上却不显。
身旁的如意倒是没了在车上那副激动的模样,怯生生地揪着他的衣袖跟着。
不远处一个圆脸随从模样的人冷冷地瞅他们,娄敬甫也不知对方是个什么来路,只能紧紧攥着如意的手,自己也低着脑袋,一副乡下来的穷道士模样。
对方果然很快嫌恶地把目光移开,招招手把那个叫悉茗的随从喊走了。
娄敬甫收回目光心道,这陆家如今的气象不同往日了,这府里的生面孔看来也不可小觑。
一老一小走过后,六安站在墙角下阴沉着张脸道:“悉茗,你给我过来!”
悉茗心里一哂,笑得见牙不见眼:“六爷,您有什么事?”
六安死死地盯了他半晌,才咬着牙问:“大人和陆姑娘今天一早出去干什么了,那一老一小是怎么回事?”
今日他一大早起来,正想跑去沈廷炤跟前献殷勤,孰料却扑了个空。底下的人告诉他,大人和陆幼宁早已出去办事了,可却没有任何人跟他说一声。
程双跟着大人一起走了,这倒也罢了,毕竟论先来后到,她还排在他前头。
可悉茗这卖屁股的小子凭什么?
六安只觉当时回话的人虽然嘴上不说,但都一副在看他笑话的嘴脸,心里憋着股邪火。
他一路摸爬滚打,好不容易爬到如今的位置,自然能嗅出不对劲儿来。
事实上不止是今日这回,早在京城那会儿他就觉得不对,他在大人身边伺候得好好的,怎么突然从外头提上来个悉茗来?
究竟是那个怜玉,还是久见不着一回的五味?
无论是哪一个人暗地里使的坏,这绝不是件好事。
六安在心里如是安慰自己,可他不能急,绝对不能急,大人如今可还没说什么呢,他不能自乱阵脚。有一个冒头的他就摁死一个,看谁能笑到最后!
……
而另一边,娄敬甫等人被带进了府里。
陆幼宁没有急着问他话,反而先让人带他跟如意去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的道袍,才让人引他去喝茶。临分别前,如意小声地问:“师父,陆姑娘人好了,还特意把您接到府里来,您怎么脸上一点高兴的意思都没有啊?”
瞧他那眼神分明是在问,是不是跟主家曾经有仇啊。
娄道长二话没说又给了小徒弟脑门一巴掌。
揍完了徒弟,他理理袖子,跟在仆从身后去见陆幼宁,脑子里还在回想自己这大半辈子。
前半生落魄潦倒,直至三十多岁才遇上陆通判这么一个好人,好歹让他过上聊以温饱还能喝点小酒的日子。
他自己能掐会算,曾隐约算到自己四十余岁会有一笔意外之财。
直至陆家变故,等青黛把陆家那一部分家产代由他保管时,娄敬甫才知道冥冥之中原来当真有定数可言。可当他抱着陆通判留下的那一箱子古书时,非但没有想象中天降横财的喜悦,反而四顾茫然。他固然也存过时来运转的心思,可若是这样的时来运转,那倒不如不要。
陆通判那一死,他也彻底熄了入仕之心,找了个偏僻的小道观寄身。
孰料没出一年,老观主也病逝了。
临死前,他将整间破道观托付给娄敬甫,什么也没说就阖上了眼。
娄敬甫原打算带着捡来的小徒弟如意,喝着小酒,等把陆通判生前未尽的心事做完,学一出陈抟高卧,窝在云孤观里了却残生,孰料陆幼宁却突然回来了。
她在京城日子过得好好的,还回来怀州这个破地方做什么?回来就回来,扫完墓还不快走,来折腾他这个方外之人做什么?
娄敬甫心里有气,推门而入。
陆幼宁正端坐在案几前,红泥火炉上焙着早春新采的芽茶,徐徐舒绽出令人神清魂涤的清香。她的目光清朗宁静,自有一种令人安定的力量:“娄先生,请坐。”
……
墙这边陆幼宁要见客,另一边,被撇下的沈大人正在书案前圈点流域图。
这次辞官虽然仓促,可到底离了京城,没了堆积如山的公文,他如今一身轻松,摆在眼前的也只剩下治河这一件事。如今天气转暖,眼看春汛将至,沿岸各地的官府也应当开始派人加紧堤防了。
陆幼宁还是不放心自己的记忆,担心五年过去会有错漏,总想着能多看一处是一处。他正好可以微服陪她一起慢慢察看。
没过一会儿,程双敲门进来禀报:“有一位赵同知府上的夫人递了帖子,说是听说咱们姑娘回来了,让姑娘去府上一叙。”
她话虽转达得委婉,可沈廷炤还是听出这意思不对。
陆幼宁的遭遇在怀州人尽皆知,这位什么同知夫人就算是长辈,听说人一回来,让一个孤女去她府上说话,也不知是安的什么心。
不过到底是从前跟陆幼宁有旧的人,他也不好多做什么。
沈廷炤搁下笔,淡淡道:“把帖子留下,等姑娘回来定夺。”
程双笑道:“那位夫人派了个身边的嬷嬷,硬是待在门房那里不肯走,说是咱们姑娘不过去了一趟京城,怎么连她来都见不到人了呢。”
她面上虽这样笑着说,不过可想而知,那婆子必然没什么好话,不然她也不至于特意来问过沈廷炤的意思。
“难不成还要我来教你做事,”沈廷炤的眉头终于微微皱起,“若是那婆子懂规矩,便让她等到姑娘见完客再说。”
“若是不懂,就直接扔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