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比千阳灿烂（正文完结）》一袋米

22、第 22 章

　　医生走过来，歉然地说，“还没修好，要不你明天再过来吧？”
　　今天安排的是机器治疗，但用来做CCBT的机子却坏了。
　　虞巷想再等等。
　　她远远看到检修小哥对着一排电脑满头大汗地打电话，显然还需要挺长时间。恰巧林建东的“今天作业写了么”订单马上到期了，她干脆把电脑掏出来刷题。

　　完成当前题目后，新出来的题目让虞巷愣了一下。
　　看着有点眼熟，好像高中的时候写过？
　　她有思路，但她总记得以前有个特别好的做法，现在却想不起来。她把题目分享到了队友群里，赵而思提议说，可以去Meetcode看看。

　　虞巷一直在开源社区和技术论坛很活跃。
　　但她和Meetcode有一段不可说的心虚往事，她从来没自己用过这个论坛。

　　登录后的界面显得有些陌生，Meetcode功能经过多次升级，早就不是当年的样子了。她在搜索页面敲了半天，实在不太明白周雨龙的交互设计思路，搜了几次没想要的结果，就发了个询问帖。
　　很快有人回复了一个链接，还说这题论坛里早有了，让她要善用搜索。

　　黑底白字的代码出现在了屏幕上。
　　作者：CHU。

　　虞巷怔住。
　　这道题当年是楚元先做出来的，她不服气，熬了一个大夜，最终将时间优化了0.1秒，又节约了百分之二十的内存。
　　楚元一早去教室，就看到她举着电脑一脸黑眼圈的得意笑容。
　　“很厉害。”他看完后，认真地说。
　　然后她就倒了下去，睡了一天。

　　一行行的解答带来记忆的浮现，她恍惚看见了那双难以捉摸的眼睛，眼底浮光细碎，腾越为充满欣赏和愉悦的金澜，照亮了她如今疲惫的脸。

　　论坛里有人跟帖称赞。
　　“大神，这个解法很妙啊，怎么想的。”
　　楚元回复说这个答案来自他的搭档。
　　时间是四年前。

　　信息学竞赛多为个人赛，但入选国家队参加国际比赛时，却有组队赛项。当年，她主动提出要与楚元成为国家队队友，一起去争夺最高荣誉。然而，最终失约的也是她。
　　所以他称她为搭档。

　　虞巷下意识地点进楚元的主页。
　　记录很长，她翻了很久。
　　直到页面显示——“CHU”的第一篇帖子——“精选算法分享（1）”。

　　那是楚元去A国的第一年。
　　从这年开始，他每天都会发布一篇算法难题的解法。

　　虞巷对着标题，一篇一篇地往下看。
　　每篇帖子都是他们曾经共同做过的题目。
　　解答要么是她写的，要么是她改进过的。
　　而解答下方，总附有楚元写的思路分析。

　　共同做题的日子已经过去那么久，她的每一个灵感，他仍洞悉明彻，每一步推理，他仍了如指掌。
　　解答和分析结合得这样完美，就算虞巷亲自动手，也不会比他做得更好。
　　帖子的末尾，都标注了“Copyright to my best partner”。

　　他写了很多。
　　她看了很久。
　　最终，这个系列的的更新，停留在了两年前，“常见算法题解答分享（1000）”。

　　光标停留在页面上，一闪一闪，映着虞巷不再青涩的面庞。
　　她虚放键盘上的手指轻轻颤动着，始终没能按出下一个指令。
　　无数的题目与答案掀起一片斑斓的旧时光，汹涌地冲进了她的脑海里。

　　落在键盘的指尖，阅读题干时脑海里闪过的灵光，在中学实验室度过的日日夜夜。
　　那些充满奇思和智慧闪光的解法，藏着青春热血，藏着天真骄傲的当年，藏着并肩而行的少男少女，藏着她所有的热忱与爱意。

　　虞巷明白了面对算法题时，她为什么会感到喉咙发紧，胃部抽搐。
　　因为她离算法和计算机太近了。
　　近得让她想起计算机对她有多重要。

　　四岁那年，小女孩虞巷拥有了她第一台电脑，母亲早逝，父亲忙于生意，从相遇那天起，计算机成为了她的慰籍、理想和终生的朋友。
　　但虞石真去世那天，她失去了与计算机沟通的能力。
　　她从小到大的好朋友计算机，和她的人生一起坍塌成为废墟。

　　之后，虞巷失去了认知能力，看不懂文字，没办法学习。直到经历了长期的治疗，她才有所好转，得以重返校园。
　　看到算法题，她用呕吐的方式提醒自己远离，试图自我保护。
　　因为她害怕。

　　她害怕再次深入她的理想世界，害怕发现自己已经变得疲惫、无趣和厌倦。
　　因为，如果事实证明计算机科学再也不能让她快乐，这意味着在她一无所有的人生中，最真挚的爱与理想，终究也抛弃了她。

　　“呃，你没事吧？”
　　虞巷一抬头，检修系统的技术支持小哥正关切地看着她。

　　她摸了摸脸，才发觉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经泪流满面。
　　这里是心理精神专科医院，她在这哭，也难怪别人看着紧张。

　　“我就是……我以为我忘了，我以为，我不喜欢了。”
　　这一千个帖子带她重新遇见了十七岁的自己。
　　十七岁的她，是最好的她，有过人的才智，绝佳的状态，无限的勇气。
　　十七岁的她追逐计算机科学的光辉，鸡鸣而起，更深方息，孜孜无怠，永永不倦。

　　她的爱太执着也太热烈，热烈隔着久远的时空传来，连一颗尘封已久的心都久违地颤栗。
　　虞巷长久以来的心理防线在这份热烈面前全线垮塌。
　　十七岁时的心上人，十七岁时的梦想，曾经被刻意遗忘的一切，被倾盆的泪水冲刷掉了无数掩盖在上面的尘埃，露出它们本来的模样。
　　它们向她招手，说她曾经那么爱它们，它们也如此爱她。

　　对着技术小哥瞠目结舌的脸，虞巷哭得一抽一抽的，“你不要这样看我，我只是突然发现……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学习。”
　　许久后，她的哭声小了一些。

　　“啊！你在看Meetcode？里面牛人特别多，我也被虐过的。”小哥生硬地转移话题，他凑近了屏幕，“我看看，这是CHU大神的帖子吧？他这个系列以前很火的，就是不知道为什么非说是他搭档写的，却不说到底是谁。你不会是为这个哭的吧？不至于不至于，那思路老牛逼了，鬼才想得出来。天才的世界咱们看看就好，你可千万别跟他们比，要不总是要气死的。”

　　虞巷“噗嗤”一声，破涕为笑，“你系统修好了没有？”
　　小哥讷讷，当然没有，他就是修不好，才想来劝虞巷先走。
　　结果她哭到现在，窗外天都黑了。

　　“要不我帮你看看？”虞巷提议，见小哥有点为难，“你说下现象，我听个大概就行，也不一定能帮上忙的。”
　　小哥倒不是怕虞巷看到源代码。谁家代码谁知道，全都抄的开源项目，就没人能看得上这破玩意。主要是这小妹妹刚哭那么厉害，又是个病人，万一发现她也无能为力，刺激到了怎么办……
　　他看着虞巷雾蒙蒙的泪眼，妥协了。
　　一个病人，他哪敢跟她对着干。
　　……

　　“卧槽，牛逼啊！”
　　小哥跟虞巷的指令测了两步，很快发现了问题所在。
　　“这里不用写也行。”虞巷提醒他。

　　二十分钟后，系统成功修复，熟悉的界面出现在了眼前。
　　“小妹妹，我看你也不比那些天才差多少。”小哥朝她比大拇指。

　　虞巷的余光掠过一旁亮着的笔记本，垂下长长的睫毛。
　　她无法想象，在异国他乡的一千日里，楚元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一题一题地回忆，一行一行地复写。
　　她对他许下的约定，她从头到尾都缺席。
　　可十七岁那年最好的她，却被他以这样的形式，留在这里，告诉了所有人。

　　“差得远呢。”她抬眼一笑，目光灼灼，“我会努力的！”

　　坐上回家的车，虞巷往群里分享了楚元的系列贴。
　　“大家来看看大佬的帖子，好好学习！”

　　她看这些帖子倒不是出于学习的目的，但一个下午下来，她的知识体系很有被重新加固了一遍的感觉，好像整个脑子都重装了。
　　她插在兜里的大拇指偷偷竖了起来。
　　小虞，牛逼！
　　她，天才！

　　车窗外吹来一阵带着花香的风，她从包里掏出了技术小哥送她的可乐，砰地打开。
　　喝着可乐，她找到那条楚元当年采访视频的链接，放进收藏夹。

　　随后打开好友列表，小心翼翼地点开那个企鹅头像，对准它的脑袋，猛戳了两下。
　　企鹅被放大，呆头呆脑又像素很低地看着她。

　　她“噗嗤”一声，露出一个眼角带着湿意的笑容。
　　原来，她午夜梦回都不敢触碰的那些年，他也曾视若珍宝，长久怀想。
　　原来，她深埋在心底的点点滴滴，他也曾好好地珍爱过，珍藏过，念念不忘过。
　　他的爱被无数人浏览，只有她不知道。
　　*
　　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虞巷灌了那一大瓶可乐，实在没什么胃口。
　　按照医嘱，规律的一日三餐对她而言很重要。
　　她随便冲了杯牛奶，抱着一块巧克力蛋糕回到电脑桌前。

　　超量的糖分让她的大脑非常活跃。
　　刷出了两道题。
　　一条微信跳出来。

　　江一青：@王玉建合益的那个系统师兄有没有关注啊，我看内测评价不错。
　　蒋勋：我也听说了，如果不错大师兄能不能考虑反应一下换系统？就现在系统那个内存中断机制，我真的一改就炸，流泪。
　　王玉建难得没有直接开骂：急什么？等等看。

　　虞巷也好久没看新闻了。
　　她略搜了一下，最近确实有好几篇合益电子发的关于“新元”系统的内测稿件，从手机到电脑系统都有，参加内测的人都说系统很流畅，看到了国产的希望。
　　评论区里还有些认为这次又是挂羊头卖狗肉改装外国人系统的声音，但已经比最开始的时候少了很多。
　　真好啊，虞巷咬着嘴唇，心里有些羡慕，也在新闻下留了个言，给合益加油，眼角则又偷偷瞥了一眼角落里的“自由计划”。

　　张教授刚好发来邮件。
　　“很高兴听说你的课题取得了较大进展。如果你的身体允许，我希望你加快进度，赶在下学期结束前拿出初步成果。之前提过我并非这方面的专家，但会为你寻求帮助。这次在A国，我联系到M大学的教授，就你提出的问题，他拿出了一些资料，你得空时到实验室找王玉建领取。”

　　她凝视着邮件上的文字，将“自由计划”拖到了桌面中间。
　　或许还没到点开的时候，但她觉得会有这么一天。

　　把事情处理得差不多，虞巷关了灯，跑到储藏室里，搬出了一瓶青梅酒，又到冰箱里挖了一捧冰块。
　　从她家的下沉式玄关走出去，在电梯的反方向，有一个小小的空中花园，她在里面摆了张巴塞罗那椅和几个抱枕，偶尔会在这看看夜空，玩玩游戏，刷刷剧。当然，有时候也会像今天一样，喝一点酒。
　　理论上来说，她应该戒烟戒酒戒浓茶，但人难免也有想纵容自己的时候。

　　带着酸甜香气的清澈酒液和着碎冰在白瓷杯里晃动着。
　　今夜没有星星，虞巷就点了一旁的灯笼。

　　柔和的烛光照着躺椅，她靠着胖乎乎的小猪公仔，一口一口地将酒液含入口中。
　　手机屏幕上，普普通通的企鹅停在聊天界面的左边，安静又呆滞地看着她。

　　一直到夜深人静，所有工作都停止的这一刻，她才发觉，她从未这么难受过。
　　她仍记得那一千篇帖子。
　　那些珍贵而沉重的心意一样一样地摆在了她眼前，让她心头发烫、发颤。
　　有无数的情绪在她的身体里涌动、膨胀。
　　化为了满腔的思绪与酸涩，堵在她的喉头。

　　她很希望能跟这只企鹅说说话。
　　可这只企鹅已经与从前隔了很长的岁月，变成了另一只企鹅。
　　即便她现在开口，当年那个与她约定去滑铁卢参加世界赛的楚元，那个邀请她去毕业舞会的楚元，那个在A国的一千个日日夜夜里写着帖子的楚元，也再不可能听到了。

　　她的眼眶又红了起来。
　　那个时候的楚老师，你怎么会这么喜欢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