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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山河村(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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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青原本还在踌躇,想着谨言慎行,挑些不那么要紧的事与墨夕坦白,忽闻这么一句不着四六的话,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茫然了一瞬:“......什么?”
墨夕深吸一口气:“我想去神剑门。我想学剑。”
燕青这回听得真切,他木着一张脸望向墨夕,方方做好的一箩筐解释叫这么一句击得粉碎。
他有点拿不准为什么方才还缠着他想问个底儿掉的小鬼现在到底是什么意思。
莫不是看他方才那两剑耍的太过威风,一不小心误入歧途了吧?
他斟酌再三,尽量委婉的发问道:“好端端的,学剑做什么?”
墨夕心中思绪像一道千弯百曲的沟壑,七拧八拐的滑到一个隐秘的角落,他犹豫再三,挑挑拣拣,终于东拼西凑出了一句不像借口的借口:“......我不想成为你的累赘。”
放屁。
墨夕心底的声音疯狂的叫嚣着。
什么不想成为累赘?说的真好听。
你分明是自私,分明是害怕这人有一天把你丢下,将你弃之如履。
而墨夕这句话一说出来,燕青便觉得自己心中又酸又软,以为小孩是叫今天的事给吓着了,心疼得恨不得把他搂过来,从头到脚安抚一遍。
燕青心想:狗屁的累赘。
但奈何他装模作样惯了,即便他心中挂记得要命,面上也不显,只于嘴上轻轻斥责道:“什么累赘,别瞎说。”
而墨夕不答话,只是沉默的看着他。
燕青叫他这一眼看得心里“咯噔”一声,从他那兄友弟恭的美好幻想里骤然清醒过来,随即胆战心惊的想:坏了,这小子怕是认真的。
十年前燕青捡到墨夕的时候,是在山上。
当时墨夕昏迷不醒,小小的一个,蜷缩在一棵柳树下,看着可怜极了,像一只被丢弃的小狗。
燕青觉得养个孩子大概和养只狗没什么区别,于是就把这小孩捡了回来。
然后等墨夕睁开眼,燕青发现他更像是一只漂亮却会咬人的小狼,整整三天,墨夕都没动一口他准备的吃食。后来大概是实在是饿得不行了,这才决定在一个饿死鬼和一个饱死鬼中选择了后者。
打从那时起,燕青就看出来了,墨夕的性子不是好相与的,心比石头硬,若是修道,至上无情道恐怕十分适合他。
这十年过来,墨夕也从一开始的陌生警惕逐渐软化了态度,大抵是燕青看着不像是什么有心眼害他的人,于是他们好生的和平共处了一段时日。再后来,燕青便原形毕露了——他开始不要脸的以“救命恩人”的身份自居,并且让小墨夕张嘴叫他哥。
他很喜欢逗弄墨夕,因为墨夕从小不但长得好,而且惯会冷着一张小俊脸,就让人格外心痒。
一开始只是觉得这么个小狼崽子在身边张牙舞爪的样子挺有意思,但后来随着墨夕长大,渐渐懂事了,就不再像以前那么好逗弄了——常常是燕青招猫逗狗似的欠两句,然后墨夕习以为常的教训道:燕十七,你都多大的人了,没个靠谱大人的样儿。
虽然俩人兄不像兄,弟不像弟,但十年来二人朝夕相伴,燕青几乎是一边被他嘴上嫌弃又一边被他百依百顺的纵容过来的,他能看出小孩对他的重视,所以他也是真心拿小孩当弟弟疼的。
十年对于修道之人的漫长生涯来说,不过弹指一挥间,可能闭个关出来,几十年也是如一日。带着墨夕生活的这十年,燕青并不觉得时间过得慢。
可对于凡人来说,又有几个十年?
眼下墨夕尚且年幼,可未来等他长大了,待到他三十岁,五十岁,难道真要在这藉藉无名的小山村蹉跎度日一辈子?
天下广阔无垠,墨夕不该被他蒙上双眼,连选择去看这个世界的权利都没有。
他没有理由把墨夕困在身边一辈子,这未免太过自私。
燕青心下千回百转,终于是体会出了一点身为父母眼睁睁看着儿女为了家庭满腔热血要去外面打拼的欣慰和无奈。
他对上墨夕漆黑的瞳孔,终于是满心复杂的开了口:“你真的……”
然而还未等他酝酿许久的话说出口,便被一声突兀的呻吟打断了。
这声音源头正是原本不省人事的雪娘。
她慢慢睁开眼,先是茫然的四下环顾一圈,然后渐渐回忆起了先前的事,又去看自己的右臂——若不是那里已经被包扎周全还隐隐透着血迹,她都怀疑这是不是自己做的一场噩梦了。
她不算笨,以前未出阁时,在家里也对修仙一事略有耳闻,所以这会儿已经大致反应过来,自己怕是被人利用了。
她额前三点魔印,这会儿已经淡的看不大清了。
雪娘颓然的起身,她怔楞地坐在地上,一身素衣早已血污不堪。
她只觉得自己往后的人生透着一片看不到尽头的灰暗,都不如死了干净。
燕青差点忘了还有这么个大活人在旁边,只得先把满腹思虑先按下:“你醒了。”
雪娘强打起精神,勉强道:“承蒙燕大夫恩情,若不是您,这会我怕是已经酿下大错。雪娘身无长物,您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墨夕在一边听得一阵心慌,只得暂且现将其它想法抛之脑后,生怕这女人对燕十七贼心不死,再冒出一句“以身相许”来。
可谁道雪娘幽幽的接着道:“怕是要来世再报了。”
好么,这竟还要搭上人命了!
就在墨夕还琢磨着这女人是不是欲擒故纵下一句是“除非让我以身相许”时,燕青却看出这妇人身上的死气,知道她确确实实是不想活了。
他皱眉道:“我救你性命,是为了让你不知珍惜,平白再看你死一回吗?”
雪娘苦笑一声:“我自知犯下大错,刘郎已经被我害死了,我如今除了去陪他,还有哪一条路可以走?”
燕青冷眼看着,并不多劝,只是道:“你一心寻死,我不拦着。但我为医者,断不能让人死在我这妙手回春。你不是对你郎君有愧?何不与他同眠,也别污了我这妙手回春的招牌。”
他这话翻译过来就是一句“要死滚远点死”,说得极不中听,但却提醒了雪娘。
是了,刘大山枉死在家中,连尸骨还没找到,她无论如何得先去安置了。
于是她强提起一口气,再次谢过燕青之后,便踉踉跄跄的往家中走去。
此时正欲破晓天明,已然有几户人家出来耕作,看见雪娘浑身狼狈,既惊讶又好奇,却因为她身上的血色和断了一截的右臂而不敢上前。
这些雪娘浑不在意,只想快点回去。
直到她走近那个生活了数年的小院子,却看见一个人影蹲在那片破败的瓦砾上,竭尽全力的翻找着什么。
雪娘简直怀疑是自己临死前的幻觉——这人竟是她本以为被压在砖头房梁下的刘大山。
刘大山听见脚步声,猛然转头看过来。他的双手已然挖的伤痕累累,却在看见雪娘的一刻,仍不知疼痛般抱住了她。
雪娘感受到手下熟悉的温度,泪水渐渐模糊了双眼,终是忍不住,放声大哭。
“没事就好,”刘大山什么也没问,只是安慰地拍着她的后背,声音也逐渐哽咽,“没事就好。”
二人相拥而立,痛哭失声。
经此,这对平凡夫妻之间的隔阂终将是烟消云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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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夫妇二人都平安无事的消息经过隔壁老李的嘴传到墨夕耳朵里时,二人正收拾着行李。
墨夕狐疑的看了燕青一眼,忍不住问:“你是不是早知道刘大山没死,才让她回家去的?”
燕青满脸“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的表情:“我又不是神仙,怎知那她郎君是死是活?你有空瞎猜,还不如赶紧把我那些藏书都搜罗好,要是少了一本,我可不陪你出这个门。”
墨夕得了这这明为威胁暗为敷衍的一句话,识时务的收起满肚子疑虑,认命的当起燕大爷的搬书小弟。
至于他所谓的“藏书”,其实是一堆搜罗来的五花八门的话本子,其中上至皇亲贵胄得道仙人,下至黎民百姓山野精怪,其内容之杂,情节之丰富,乱坠天花,足以令人咋舌。
回想起一炷香前,燕青终于松口,却哼哼唧唧的说自己许久没出过门,要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带上他才安心。
而燕少爷“值钱东西”就是他那一箩筐乱坠天花的话本子,也不知道他怎么就这么爱看,家里话本都够开一家“山海志”的了——山海志是一家书店,燕青的话本子多是墨夕从那里买来的。
正忙活着,邻居张大爷散步路过此地,隔着门朝他们打了个招呼:“燕大夫,今儿起得这么早啊!”
“早,”燕青笑着应了一句。,
张大爷眼尖的发现了墨夕身上的包袱,问道:“你们这是......要出门?”
“是,领他出趟远门。”
燕青平常在家十指不沾阳春水,这会儿倒拿出了当家人的派头儿,不紧不慢道:“哎,孩子大了心也野了,留不住,也该让他去外头看看了。”
张大爷愣了一会儿,似乎思考了一下“去外头看看”是到底看个什么东西,奈何思来想去也没得出来个结论,最后只得作罢,不以为意地摆摆手道:“那你们早点回来啊。”
燕青但笑不语。
东方不知自何时起,亮起了一抹白。
光打在墨夕的脸上,令他不太舒服的眯起眼。
燕青吐出一口气,他懒洋洋的瞥了眼初生的霞光,颇为恣意地伸了个懒腰:“走吧——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