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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十 五 章 ...

  •   嬴政由蒙恬和王绾乔装相伴,夜访廷尉府,在府中盘桓了大半宿,直到天将放亮才悄然返回宫中。
      一举说服心机深沉又德高望重的嬴祀叔祖,压在他肩头那付沉甸甸的重担总算卸下来,身心都变得无比轻松畅快。在寝殿中小憩一个多时辰他已朦胧醒来,用力揉揉惺忪的睡眼,听着窗外吱吱喳喳的鸟鸣,还有老祁横极力放轻的脚步,不知不觉又想起昨夜廷尉府中一场心力与意志的较量。
      他出其不意突然造访,就连历经四朝、游刃于无数风浪中的嬴祀叔祖在最初一刻都情不自禁流露出几分慌张,迫于他咄咄逼人的气势,虽然不敢吐露成蟜逼宫之意,却将散布的谣言痛痛快快坦承出来。岂料情势急转直下,嬴腾和樊於期带来的疯婆子居然在严密看管之下中毒身亡,死无对证。成蟜这一招釜底抽薪不仅让嬴政大感棘手,也当场震怒了老廷尉,看到先王留下的凭证之后,不仅痛心疾首怒斥成蟜,还信誓旦旦许诺再不会受这一干人煽动蛊惑。
      其实当下嬴政也不急于将成蟜谋反的图谋捅破,彼此心知肚明,逼得老廷尉全力支持他便已足够。
      他想着想着,渐渐睡意全无,脸上也洋溢出充满喜悦和自信的笑容,一骨碌从茵褥上翻身坐起,握住枕边长剑,和平日一样冲到院中精神抖擞地舞起来。
      一套剑法舞完,他已经出透一身热汗,由祁横服侍沐浴更衣之后,简单的早膳已在殿中摆好。
      他狼吞虎咽地吃着,忽然又忆起昨夜临别前他曾有意问老廷尉,对诬蔑毁谤君王之罪该如何量刑,谁知本该对此烂熟于胸的老嬴祀却霎时间变得吞吞吐吐,极力敷衍着,就是不肯给他个痛快的答复。
      哼!这也能难住我吗!参微馆中存有商君变法以来的所有律令,从头翻阅一遍,就不信找不到相关的律条!如此思忖着,他那冲动的个性不禁又冒了头,呼地推开面前盘箸,迈开大步冲出寝殿。
      嬴政一阵风似地闯进来,把正在书架间拂拭灰尘的老秦渊吓了一跳。大王向来到傍晚时分才会来馆中读书,今日为何改了章法,一大早就火急火燎地跑来?他收回拂尘,望着嬴政炯炯有神的目光,纳闷地问道:“大王怎么这时辰就来读书了?”
      “不是,我要查大秦律!”嬴政急不可耐地催促着,“老秦伯,快把所有和秦国律令有关的书简给我找来。”
      “咳咳,”秦渊边咳边笑起来,“所有律令,那搬出来的书简还不堆成山了,啥时才能读完。不如大王告诉我想看哪种律令,我再把相关的书简搬出来。”
      嬴政不愿让他识破自己的意图,因此沉吟一下说道:“那好,你先帮我把内史杂、除吏律和封诊式三种拿来吧。”
      “好,请大王稍后片刻,老奴马上就来。”秦渊说着扭身走了,只留下一路的咳喘之声。
      嬴政望着他摇摇摆摆、步履迟缓的身影,唇边不觉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容。他这个急性子遇到慢吞吞的老秦渊也是毫无办法。别看他刚才说马上就来,按往日的经验,要在这卷轶浩繁的藏书馆里找到他要的几册书简,这一去少说也要一炷香的工夫。他边想边踱到临窗那张书案前坐下,耐着性子等起来。
      然而这次他却料错了。没过多久,秦渊竟抱着满满一摞书简,踢踏踢踏回到殿中。
      嬴政惊奇地盯着他问道:“老秦伯,往常你去找书,总要花很长时间,怎么今天这么快,就像知道我要找什么,早备好了一般。”
      “呵呵——”秦渊笑着把简册放到书案上,掸掸衣袖说道,“这都要归功于阿离了。她看藏书馆里的简书、帛书堆得杂乱无章,每次找什么都要费半天工夫,还经常惹得大王为此动怒,所以这些天一有空就整理馆中的藏书,分门别类摆放整齐。也不知她用了什么法子,反正现在要找什么书,告诉她马上就找来啦。”
      “是吗?”嬴政好奇地点点头,刚想让老秦伯把她叫来问问清楚,转念一想又改了主意,站起身问道,“她在哪儿呢?”
      “阿离啊,”秦渊指指东边那间偏殿,“正在那殿里整理书简呢。”
      嬴政向殿外看看,又低头看看案上厚厚一摞书简,稍一犹豫,终于快步走出去。
      从阳光明媚的院中步入幽深的偏殿,他一时还没适应殿内略显晦暗的光线,用力揉揉双眼,疑惑的目光顺着一排排高大的木架搜寻起来。
      他终于在角落那排木架前发现了芈离。这个瘦小的黑衣身影蜷膝跪坐在木架尽头,隐在高高一摞书简之后,大半个身体几乎都已钻入深深的木架中,也不知正聚精会神忙碌什么。
      他不动声色看了一会儿,不由自主微笑起来,放轻脚步,屏息静气走上前去。
      芈离终于被那迥异于老秦伯的、陌生又有力的脚步惊动了,钻出书架歪头看看,只见嬴政远远靠在身边一排木架上,双手抱在胸前,眼底闪着一抹分不清是嘲弄还是赞许的光芒,正目不转睛注视着她。他全身都笼罩在阳光透过窗棂映下的道道光影中,像尊高大的神祗一样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几乎刺痛了她的眼睛。
      不知怎的,她的心刹那间慌乱起来,想要按规矩稽首行礼,头猛地一抬,咚一声重重撞在木架隔板上,疼得她不禁龇牙咧嘴,哎哟叫了一声。谁知这还不算完,紧接着身边又是一阵稀里哗啦乱响,摞得高高的简册也被她胳膊肘碰得倾倒下来,散落一地。
      芈离懊恼地跪坐在地上,一边抬手轻揉着撞疼的额角,一边呆呆注视着身边一片狼藉。她忍不住在心里暗暗抱怨:这个大王是怎么搞得!为什么总是这样神出鬼没,在她毫无防备时突然冒出来,害得她屡屡当众出丑。
      她抬起头来,没好气地白他一眼,没想到他不仅没有丝毫歉疚之意,反而突然瞪着她笑起来。
      第一次听到他如此爽朗的笑声,芈离心里直发毛,低头看看身上的衣衫,并没发现有哪里不妥。她怀疑地举起衣袖在脸上抹了一把,岂料他的笑声不但没止住,还变得愈发开怀了。
      这下子芈离不禁恼火起来,不再理睬他,埋头开始整理散落满地的书简。
      他的笑声渐渐微弱了,消失了。慢慢地,她感觉到那个站得远远的人影缓缓走近了,终于在她身边蹲下来。然后她便听到他仍带着一丝笑意的声音问道:“老秦伯说,你把藏书馆中的书重新理过了。”
      芈离听他发问,不得不抬起头来,只见嬴政一向冷峻严肃的面孔上,竟挂着一抹少见的、不带一丝讥嘲的淡淡笑容,就连他通身那股拒人千里的、冷冷的狂傲之气,似乎也被这纯净的笑容驱走了许多。
      发自心底的明朗笑容将他坚毅硬朗的面庞映衬得愈发神采奕奕,简直有种说不出的帅气,她眩惑地凝望着,居然有点怔忡。
      就在她神不守舍的当口,他突然伸出手来,用袍袖在她额头和脸颊上轻轻擦抹几下,把那几抹滑稽的、刚才引得他阵阵发笑的灰土擦去,重新露出一张白皙光洁的柔嫩面孔。
      只这么一忽儿,她已经恍然醒悟过来,脸微微涨红了,心也不由自主狂跳个不停。她心虚地垂下目光,支吾着点点头道,“就差这一点还没理完。”
      嬴政丝毫没有察觉她的失态和羞怯,更没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什么不妥,仍然一门心思地追问道:“你用了什么办法,能很快找到我要的书呢?”他边说边抬头在高大的木架上仔细察看起来,果然发现一些用墨笔标注下的奇怪符号,于是指着近前一个符号说,“就是因为有了这些符吗?这是什么意思?”
      芈离慌乱的心绪慢慢平复下来,顺着他的手指看看,见到自己写下的拼音字母,一时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回答。其实她不过是用图书馆中最普通的分类方法,按拼音把书简重新整理编排。对任何一个现代人来说,这方法再简单易懂不过了,可是对两千多年前的古人来说,要解释清楚确实有点困难,说不定还会惹得这位精明不过的大王生疑。再说,她更没想到,他居然会留意这样微乎其微的小事,而且还要锲而不舍地追根究底。
      看到嬴政好奇探究的目光一直紧盯着自己,她心中微微一盘算,只得硬着头皮答道:“就是这些符。我按自己的方法把所有书简分门别类,每一类用不同的符号标注好。大王要找什么书,我只要按照类别找到对应的符号,就能很快找到,不必像老秦伯以前那样,满殿里一架架翻检了。”
      嬴政把她的话琢磨了一会儿,终于点点头问:“这是谁教你的?”
      “没人教我,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这一下,嬴政好奇的目光中又多了几分浓浓的兴趣,仔细打量她几眼,忽然站起身说道:“对了,有个问题你一直还没回答我呢。”
      “什么?”芈离把散落在地上的最后一册书简放回架中码好,拍拍双膝站起来,仰着头迷惑地望着他。
      “你忘了?那天在城门口,你不是说过以兵止兵属下下策。我当时曾问你止战乱、解民苦的上策——哪怕是中策又该当如何,你到现在都没回答我呢。”
      原来他还记得那天的事呀!芈离讶异地望着他,不禁哑然失笑。她摊摊双手,不假思索地答道:“大王聪明睿智,尚且想不出更好的对策,我一个目光短浅的宫女,又能有什么更高明的见识呢。”
      听出她话语中那股淡淡的揶揄意味,他似乎并不在意,收敛起笑容郑重说道:“嬴政是诚心求教。”
      看到他一本正经的神情,她不禁为难起来,歪着头想了一会儿,突然半玩笑半认真地说:“大王不是在诱供吧?芈离因为心直口快,管了不该管的闲事,已经被贬为宫人,难道还不懂得接受教训,还敢随便妄言乱语吗?”
      话音才落,嬴政的脸色已骤然沉下来,明亮的目光也猛地多了几分锐气,不快地诘问道:“被贬为宫人,你真的受教了吗?昨日你不是还说贬为宫人不啻因祸得福,比做八子轻松自在多了。”
      “什么?你——你偷听我们谈话?”芈离的脸一下子涨得绯红,不满地瞪着他。
      “偷听!我才没这个闲情逸致,更不会做这有失尊严的龌龊事!”他一脸不屑,气咻咻地抢白道,“昨日我到参微馆中来寻蒙恬,见你们谈兴正浓就返身离开了。谁让你说得那么大声,这些话直闯进我耳中,想不听都不行。”
      “好吧,就算你没有偷听,就算我更喜欢做个藏书馆里的宫人,可我不想再因言获罪,甚至为此丢了性命。解战乱、止民苦,这都是大王该思虑的事,我一个卑微的宫女,变不成当世的救星。所以,这些不关我的事,我一个字都不会多说了。”
      “如此听来,憋在你心里的话,一定是不中听的了。王命难违,如果我命你非说不可呢?”嬴政走近两步,俯下头来,冷冷地逼问道。
      他盛气凌人的架势不仅没有把她吓倒,反而更激起了满心愤慨,被怒火冲昏的头脑中,早已忘记她面对的是那个历史上以暴虐著称的君王,也忘记自己的性命还被他拿捏于股掌之间。
      她倔强地迎视着他咄咄逼人的严厉目光,毫不留情地说道:“嗬,诱供不成就改逼供了吗?既然你那么想听,我就不客气了。其实那天我已经说过,以兵止兵虽属下下策,在当今大争之世,却是无望中的办法。至于你一心想知道的上上策,我心中当然也有,只是我们的心思差得太远,说给你也是鸡同鸭讲,你根本就听不明白。”
      “怎见得你说的话我就一定不懂?”他不服气地打断她道。
      “那好,你知道主权、人权是什么?平等和民主又是什么?我理想中的治国之道,和你嘲讽的偃兵止武一样,在现世也是根本行不通的,不仅你做不到,什么楚王、魏王、赵王……一概做不到。”
      “我不知道你说的这些都是什么,但既然行不通,说来也无益,又凭什么讥讽以兵止兵之说为下下策呢。”他再一次不服气地打断她。
      “你们做不到,当世行不通,并非就不存在呀。说不定几千年之后,这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呢。又譬如我救的那个小宫女,也许在大王看来,她胆敢入宫行刺,简直是死有余辜。而我居然被她蒙骗,还滥施同情,得知真相之后,一定会懊悔不已,深深自责。其实我知道她是刺客之后,甚至因她被贬为宫人,都从来没有后悔过,而且看到她血溅当场,还有种说不出的同情和难过。在我看来,不论贵为君王还是贱为草芥,所有的生命都是平等的,都应该得到应有的尊重。这些,大王又能理解吗?”
      芈离深吸口气,再看看嬴政,虽然绷紧了嘴巴,紧拧着眉头,却仍然压抑着心头怒火耐心聆听,于是她又滔滔不绝地继续说道:“我知道大王心志高远,放眼天下,如果真能以兵止乱,救民于水火,倒也是天下百姓的福祉。可是平天下易,坐天下却难。秦法如此严酷,虽在秦国畅行无阻,他国却未必买账;况且攻伐之战,死伤无数,又会引来多少仇恨。只看那小宫女为报家人之仇冒死入宫行刺,大王难道还不警醒吗?何必非要执着于什么上策、中策、下策呢!”
      听她一口气说完,嬴政一直冷眼相向,默然不语。过了好半天,他忽然一甩袍袖后退几步,狠狠咬紧牙关问道:“你不是说自己是个目光短浅的小宫女吗,又哪儿来的这些见识?总不会也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吧。听说荀卿在楚国颇受春申君黄歇赏识,不仅被任为兰陵令,而且大开学宫,广收弟子,莫非你也是他的学生?”
      “我哪有这个福气。这些奇谈怪论,都是听我爹说的。”芈离断然摇摇头。刚才她只图心中痛快,忘乎所以畅所欲言,现在慢慢冷静下来,顿时后悔不已。
      “你爹!想不到楚国的能人异士还不少!”嬴政冷哼一声,忽然斩钉截铁一般说道,“你口口声声指斥秦法严苛、秦军残暴,我告诉你,我大秦以军功授爵的律令决不会轻易更改,然而我也敢保证,平定天下之战,决不会重演当年长平一战的惨烈。至于说秦法严苛,我绝对不能苟同。秦法虽严却不苛,不信你可以自己看看,参微馆里藏有秦国所有律令,从头至尾翻看一遍,等你找到足够的证据,再来和我辩论吧。”说完他长吁口气,高傲自负的目光从她身上一掠而过,转身大步冲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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