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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莲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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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边的地上,层层叠叠,堆满了沾着血跟药膏的纱布。
泗柒腿上放着一个托盘,托盘放着一碗药膏,还有一沓叠得整整齐齐的干净纱布。他用药匙把药膏干干净净地涂在纱布上,表情很平静,离近了看,手却有点在抖。
大声老老实实地靠着桌角蜷着,胡须的毛都耷拉了下来,一双黑色的眼珠转来转去,一会儿看看床上的宁沧,一会儿看看泗柒,也没了那股子张牙舞爪的劲儿,竟让人看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来。
宁沧趴在床上,将枕头抱在怀里,嘴里咬着一卷纱布,一脑门的汗,看着泗柒点了点头。他背上本来涂了止血的药膏,已经不再流血了,可此时此刻,背上的纱布却又被鲜血浸透了。
泗柒将涂好药膏的纱布搭在小臂上,伸手过去,揭起宁沧背上一块纱布的一个角,慢慢往下撕了一点。
宁沧眼前一阵阵发黑。
[长痛不如短痛,你直接狠狠心,给我下痛快的吧。]
泗柒咬住了嘴唇,狠下心一闭眼,直接将那块纱布从宁沧的背上撕了下来!
宁沧将脸埋进枕头里,一道道黑色的花斑在眼前飘来转去。
他缓了好一阵子,才渐渐将呼吸找回来,将自己的脸砸在枕头上,一深一浅地喘着气。
泗柒将新的纱布贴在他背上,凉凉的药膏多少缓解了一下那火烧一般的痛。宁沧从胸腔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泗柒,你把大声提上来吧,我得扇它一巴掌,才能解恨。]
泗柒低头看了大声一眼,小东西像是感知到了什么一样,小身子发着抖,又往桌子底下缩了缩。
“它再怎么机灵,也是个兽类,又不懂事的,跟它置气做什么,主要还是怪我。”
宁沧歪头看了他一眼。
[嗯,确实是怪你。大声是认得你平时的气味跟脚步声的,可是药跟粥的气味遮盖了你的气味,你两手都提着东西影响了平衡,让你的脚步声也变了。大声做的驯化就是攻击来历不明的试图接近我的人,我还受了伤,这让它变得更加敏感了,这都是它的本能,确实怪不得它。]
泗柒紧紧抿着嘴唇,低着头,准备新一条纱布。
[所以我背上的伤口重新裂开,当然也是怪你。要不是你在门口大声叫唤,我怎么会以为有危险,然后猛地坐起身子呢。]
泗柒抬手将一缕碎发顺到耳后,手指状若无意地蹭过自己的眼角。
“殿下咬上纱布吧,要换第二条了。”泗柒的声音小小的。
[别,等会儿,让我缓缓。看来老屠说得没错,醒着受这个疼,还真是活遭罪。]
泗柒将纱布放回托盘上,有些犹犹豫豫的:“那……那是要我把殿下打晕吗?”
宁沧是真不知道该回个什么话,默了片刻。
[饿了,先吃饭吧,你那粥都要凉了。]
泗柒还有些踟蹰:“可你的背上还在流血,总要先止了血才行……”
[只是渗血,又不是哗哗地往外淌血,怕什么,婆婆妈妈的。]
“可是这种往外慢慢渗血的伤口,一会儿血要是干了,带着纱布粘在皮肉上,一会儿往下扯的时候,就更疼了……”
[……]
[那算了……那不如这样,你往下揭一条,就喂我吃一口粥。我不能白疼着啊,总要有个盼头。再说今天一整天就吃了几颗葡萄一个包子,现在正饿得前胸贴后背呢。肚子里也得有点热食,才能忍得住疼不是。]泗柒想了想,觉得这样倒也合理,于是点头答应了。
宁沧也不知怎么的,为了口粥这么高兴,身子一动,差点又坐起来。
泗柒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按下了:“你做什么!”
宁沧心里也是一阵后怕。
[忘了忘了,想着坐起来吃粥呢。]
[但是……我又不能动弹,这样趴在床上,要怎么吃粥啊?]
泗柒捧着碗回来,也是愣住了。
最后,泗柒从箱笼里找到包玫瑰糖,哄着劝着,一块糖一条纱布,这样将全身的纱布换完了。折腾了大半个时辰,一个痛一个累,两个人都是一身的汗。
宁沧嘴里含着糖生着闷气,泗柒将那些血污的纱布抱了出去,回来的时候看了眼桌上那碗已经凉透的粥,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舍得扔,坐在床边的小凳上,一勺勺合着。
宁沧听着勺子撞碗叮当的声音,将嘴里的糖咬得响。
过了片刻,泗柒摇了摇他的胳膊。宁沧本来不想理他,可泗柒等了片刻,又坚持不懈地来摇他。
宁沧有些不耐烦地将头扭过去。
却见到泗柒将那个白瓷碗递到了自己面前来,碗底里,铺得满满的厚片的鱼头。
“殿下这样趴着,吃粥这样的流食很容易呛到的,是我考虑得不周到了。但好在时间差不多了,话梅应该快回来了,殿下先吃点鱼肉,垫一垫吧。”
宁沧看了碗底的那些鱼肉一会儿,又将头转了回去。
[把你吃剩下的给我?亏你干得出来。]
泗柒一愣,这才反应过来,略略慌了神,有些不知所措:“我不是……殿下……我没想到……”
最后也只是涨红了脸,慢慢收了声音:“殿下再睡一会儿吧,等话梅回来,我叫你。”
话梅不一会儿就回来了,她到底没找到鹌鹑,再接着找下去,又担心世子挨着饿,急匆匆回来,炸了一道野鸡山珍,提心吊胆地送进了宁沧房里,再三保证等世子殿下睡一觉起来,一定能吃上那味箸头春。
其实这个时候宁沧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箸头春。野鸡剁成小块儿,跟春笋、猴头菇一起裹上薄薄的面糊在油里过一道,香得不行,泗柒一筷筷喂给他,他也不说停,几乎将盘子底都打扫了个干净。
其实现在伤着,是不该吃这样过大油的东西的,可谁也不敢劝他,等他一气吃完,泗柒用绿玉的碧筒杯喂他喝了些水,收拾碗碟的时候,话梅将他悄悄拽到一旁,低声问。
“我出去这段时间,侯爷那边差人来问情况没有?比如世子伤得怎么样,用没有用饭之类的?”
泗柒摆弄着手上的杯子,轻轻摇了摇头。
话梅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叹了口气,将碗碟撤走了。
泗柒回到床边来:“天色不早了,殿下乏了的话,就睡吧。虽然刚吃完东西可能立时睡不着,可闭上眼睛休息一下也是好的。殿下身上还盖不得被子,要是冷的话,可以喊我,我将暖炉端进来放在床上……”
走得近了才发现,宁沧趴在床上,怀里抱着枕头,浅浅呼吸着,已经睡着了。
泗柒看着他的睡脸,垂下了眼睑。他放轻了步子,走到箱笼那里,将自己的铺盖卷搬了出来,睡在了宁沧的床旁的软塌上。
一般大户人家的公子,床旁的塌上睡的都是房里的丫鬟,一方面主人半夜口渴点灯方便叫人,另一方面,也方便浪荡的主子半夜胡闹。
宁沧倒没有胡闹的需求,可是他半夜若是醒来,是没法口渴要水喝的。碰到浅眠的丫鬟还能敲敲床板将人叫醒,可哪天丫鬟若是睡得沉了些,就没办法了。泗柒来侯府之前,他半夜醒来,都是自己走去桌前倒水喝。
所以自从泗柒来了之后,就是他一直睡在宁沧的床脚。宁沧的心声直接在他的脑中响起,他不会错过宁沧深夜里说的任何一句话。
真的是很漫长,很漫长的一天。
泗柒将被子拉到自己的胸口,看着房梁上,树影投进来的波纹。树影轻轻晃着,让人想起日头底下,待在清澈的水里时,会在水底的砂石上看见的波纹。
泗柒的思绪跟着那几道晃动的竖纹一起摇摆着,那些诡谲的纹理,一时让他想起淌在地上的何相的血,一时又让他想起二皇子脸上扭曲了的表情。看得久了,又变成了宁沧身上那一条条的绷带,沾着血,带着药膏独有的清凉的樟子味,在他脸前晃啊晃的。
泗柒晃了晃脑袋,将眼前那些乱舞着的线条甩开。本以为会思绪万千,怎么也睡不着的,可听着宁沧轻轻浅浅的呼吸,竟然也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
泗柒是被眼前晃着的阳光跟鸟叫的声音吵醒的。他睁开眼睛,向窗外看了一眼,天色正界于半明不明之间,四下里也听不到需要早起的下人们到处走动的声音,应当还是很早的清晨。
再倒回去睡也睡不了多久了。他坐起身来醒了醒神,晃了晃脑袋,将自己的头发胡乱束了一下,向床上看了一眼,宁沧还没醒。于是穿好衣服,蹑手蹑脚地动身,将自己的铺盖归拢好,重新放回了箱笼里,四下看了一圈,决定去厨房找些宁沧方便吃的东西,好好做一顿早饭。
刚走到窗边,窗外的鸟叫声却突然急躁了起来,一声接一声地响着。泗柒站在窗边听了一会儿,将窗页完全打开,朝外看了出去。
一个豆蔻之年的小姑娘,穿着身鹅黄的裙子,正站在窗下,卖力地学着鸟叫,听到头顶窗户传来响动,抬起头来,对着泗柒露出一个有些傻气的笑来,脸上不知道在哪里蹭了几道泥点子,手上还抓着一大扇荷叶。
“四姑娘……”泗柒叹了口气:“这一大早的,怎么就弄成了这样?伺候你的人呢?”
“她睡觉呢,每天就知道睡,昨天晚上好像又跟外院的那几个婆子吃酒去了,今天恐怕到日上三竿都叫不起来。小娘来看我,见她睡得死猪一样,肯定又要抓着她吵,她俩吵完气还是都得撒在我身上,八成又要把我关起来不让出门。”
四姑娘宁融蛮不在乎地抹了把脸,扶了扶马上就要掉下来的发髻,将手里的荷叶举给泗柒看:“我去池子里摸莲蓬了,可是没找到莲蓬,这荷叶倒是好,可以当伞,贼不走空嘛。”
泗柒隔着窗子,将她头上的草叶摘了下来:“四姑娘不该天还没亮就一个人跑去池子里,虽然没有下水,可够荷叶的时候万一一个不小心跌进水里,身旁连个跟着伺候的人都没有,岂不是要命了?还有,这个季节,荷花是不长莲蓬的。而且四姑娘在自己家里摘荷叶,不能叫贼不走空,成语不能乱用。”
四姑娘显然也不是为了显摆荷叶来的。她踮起脚向屋子里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我是来看大哥哥的。我小娘说侯爷生了大哥哥好大的气,让刑吃人把他的两条腿都打断了。大哥哥跟侯爷为什么吵架?大哥哥的腿真的断了吗?腿断了以后是不是只能躺在床上了?”
泗柒向身后看了一眼,宁沧躺在床上没有动静,应该是还没醒。他伏低了身子,压低了嗓门:“四姑娘不能喊侯爷,要喊父亲。侯爷也没有跟大哥哥吵架,只是大哥哥又淘气,跟以前一样,罚他挨了顿打。刑吃人也不叫刑吃人,你可以叫他刑爷。大哥哥的腿也没断,过个几天,就能出门活动了。”
四姑娘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这样,我就知道小娘是骗我的,她老骗我,现在她说话我都不敢听了。”
泗柒摇摇头,有些无奈地看着她。
别的高门大户里的姑娘,到了她这个年纪,即便是庶女,也早就养成了端庄的样子,行动举止有女人的风味了。可侯爷常年不在家里,对自己的嫡子都不怎么上心,更不用提一个庶女了。宁融又天生天长一副跳脱的性子,她的庶母胡小娘又是农户出身,没什么见识,只会对着她说些恶毒的小话,并不懂得教养。
府里的下人都是人中精了,见她们母女不受宠,又没有银钱傍身,明目张胆地欺辱她们,院里的几个婆子丫头,都敢梗着脖子跟胡小娘吵架,对这个有些野的庶小姐,就更不怎么上心了。随着她四处疯跑疯玩。长此以往,四姑娘就成了这样一副性子。
府里的下人们背地里都说,四姑娘有些傻疯疯的,可能有些心症。可泗柒却觉得,她只是有些天然,懒得动脑子思考东西。只要将事情慢慢讲给她听,她都是能听懂的。每次碰上她,若有机会说话,也并不介意多于她说几句。
几次三番之后,宁融好像有些将泗柒看做了自己的玩伴。泗柒长得好看,温温柔柔的,耐心听她说话,还总给她一些好吃的东西,有什么事,她都爱跑来找他说说。只不过小娘说他是男子,还是个妖物,不让她跟泗柒说话,于是她便总是趁着天不亮偷偷跑来,趴在窗子底下学鸟叫,十次里,总有三四次能把泗柒叫出来。
“天要亮了,四姑娘赶紧收拾收拾身上回去吧,要不让你小娘看见你这一身,又要挨打了。”
“哦!对对对!差点忘了!我小娘快醒了,我得赶快回去了!”
她急匆匆跑出去几步,半路却又折了回来。
“哦对了,这个给你!”
她摊开手掌,有些脏的小手里,攥着两颗葡萄。
“我小娘昨天去给侯爷添酒,带回来的,就带回来两颗,说是从西边的国家里来的好宝贝,像神仙吃的神仙果儿那样好吃。”
泗柒看着那两粒葡萄。
“就两颗!”她瞪着眼睛强调:“就两颗!我就分你一颗!够义气吧!”
泗柒犹豫了一下,从她手心里拿走了一颗葡萄,放进了嘴里,对着宁融笑起来:“确实,神仙果儿一样呢。”
宁融于是很高兴,扛着她的荷叶跑走了。
泗柒关上窗户,转身走回了屋里,脑海中突然响起一声咕哝。
这是从来都没有过的情况。宁沧的心声从来都是清清楚楚的,也从来都不说梦话,这样含糊的咕哝,之前从来都没有听过。
泗柒走到床边,见宁沧还是睡着,那不清不楚的咕哝,却又在他脑中响了一声。
泗柒忍不住屏住呼吸,将头凑到了宁沧的脸旁,不知道这样,能不能听得清楚一些。
宁沧突然睁开了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泗柒的耳朵。
[葡萄的味道。]
[你呀,我给的你不要,别人给的,你倒是从不推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