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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包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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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演武场的门,往前院的方向走。走到中廊的垂花廊处的时候,远远地看到话梅带着另一个小丫头,提着裙角急匆匆迎了上来。
“殿下,”话梅朝宁沧匆匆行过礼,踏前一步将泗柒手里的锦盒接了过来,回身递给了身后的小丫头:“桃酥,你先带着这盒子回院里吧,交代给毕罗他们,把水烧好,将池子填满,殿下回去要先沐浴的。”
桃酥应了声是,捧着盒子原路回去了。
话梅这才回过身来,脸上带着些忧虑:“殿下,方才可是出了什么事?为什么宫里来的仪仗又将贺礼全带回去了?方才侯爷那边还差人来吩咐,说典仪的东西可以收拾起来了,还叫我们准备好热水跟伤药……殿下是哪里受伤了吗?是不是……”
她突然住了嘴。宁沧抱臂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她意识到自己关心则乱,话问得多了。
泗柒走到宁沧身前来,朝话梅笑了笑:“话梅姐姐,放心,没什么大事。再说有什么天大的事,是侯爷担不住的呢?冠礼在演武场上就办完了,你回去后也咱们院里的人说一声,沉下心来,别对外面传什么不该传的。咱们只要听侯爷吩咐来做事就可以了。”
“哎,这个我省得的。”话梅神情整肃地点了点头,但眼神还是忍不住往宁沧那里飘去:“只不过伤药是……”
“哦……”泗柒愣了愣,看了宁沧一眼,见他没什么反应,凑到话梅耳边低声道:“姐姐忘了?因为那青玉冠的事,侯爷罚了殿下板子……”
话梅这才想起来,想到那时侯爷的神态语气,仍是有些后怕:“是了,听说宫里将贺礼都原样抬了回去,我这心里千头万绪的,竟忘了这事。如果早知道侯爷会罚殿下挨板子,当时就该大着胆子,说那冠是我摔碎了的。”
[当时怎么不认,现在在我面前摆什么马后炮。]
宁沧抱着胳膊撇嘴。
泗柒不去理他,朝着话梅笑笑:“在侯爷面前,哪里扯得了谎。再说那冠是上头赐下来的,要是我们这些做下人的打碎的,那是掉脑袋的事,可不是挨三十板子这么简单了。”
宁沧听了一耳朵,转头瞥他一眼。
话梅点点头。泗柒说的这些她心里都明白,可不免还是有些心疼。泗柒见状,只好将声音放得更缓,耐下性子来,温声劝慰:“姐姐也不用太过担心。说白了,就算咱们侯府跟宫里真的有什么抵牾,也不是咱们这些命挂在侯府的下人能忧虑的事。这次侯爷也只是因为殿下使性子而罚他,跟殿下之前挨罚也没什么区别。我陪着殿下去祠堂,姐姐吩咐他们将伤床抬到祠堂外等着,然后回院里准备好热水跟伤药就可以了,好不好?”
他的声音里,莫名有种能让人心绪宁静的力量。话梅的神色缓和下来,点了点头,用饱含着担忧跟心疼的眼神看了宁沧几眼,沿着回廊原路回去了。
泗柒目送了一会儿她的背影,再一回头,却见宁沧并没有等他,已经一个人走出去老远了。泗柒赶忙小跑着,追了上去。
武安侯府有两个祠堂。一个是东院的大祠堂,摆着侯府百年来历任祖宗牌位,是年节祭祀宗族集结时候会大开的循礼祠堂,修得壮阔巍峨,一丈多高的对鼓大门用杨木包着铁芯,每扇足有百来斤重,要两个家丁合力才能推开,一年里也开不了三五回。
另一个祠堂在南院,侯府里的人都叫它南祠。那间祠堂只有两间正屋大小,没摆祖宗灵位,只在正堂正座上放着一本族谱,族谱前点了一盘线香,十二时辰不间断地燃着。侯府的下人们路过南祠的时候,都会远远地躲开,因为南辞的耳房里住着一个人,平日的时候,他的工作是负责保证线香不灭,有的时候,他也会负责做一些其他的事。
泗柒推开了南祠的大门,轻轻叫了一声:“刑大哥?”
小院里不常有人来打扫,四面墙根处长了些杂草,倒像是个荒了的院子。此时四下里寂静无声,宁沧跟泗柒就不踏进门里去,只是安安静静地等着。
过了片刻,耳房的木门“吱扭”一响,一个身长足有九尺的虬髯大汉,弯着腰从门里迈了出来,身上系着个白布围裙,脸上跟手上都沾着些面粉。
他朝门口看了一眼,将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是泗柒啊,我晚上吃包子,刚才在里面剁馅儿呢,差点没听见你喊。”
一边说着,他一边摘了围裙,走到宁沧面前来,屈膝半跪行礼:“殿下有段时间没来了,今天多少板子?”
宁沧伸手将他扶起来,仰头看着他,眼中有些笑意。
泗柒代他回答:“三十板子。”
刑荣一愣,瓮声瓮气道:“这次怎么罚得这样重?是犯了什么事?”
宁沧摇头晃脑,一副很得意的样子。
泗柒扶额:“殿下说,他将皇上赏给他的青玉发冠摔了玩,别小看那发冠,一顶能买一座小城了,问你厉不厉害。”
刑荣憨憨一笑:“厉害厉害,不愧是殿下,胆子真大。”
宁沧于是眯起眼睛来笑,一副很高兴的样子。
“那这些板子,是跟以前一样,分三次打完吗?”刑荣接着问道。
“不是,”泗柒摇了摇头,脸上的神色有些凝重:“侯爷特地吩咐了,要今天一次打完。”
“啊?”刑荣听得一愣,连连摇头摆手:“那可不能行。就算世子是再怎么挨惯了打的,我的板子一口气挨上三十下,人都要打碎了,哪里还能有命在。不行不行,我找侯爷说去。”
说着他就要往门外冲,宁沧拽住了他的袖子,摇了摇头,神色淡淡的。
泗柒开口,直接用的宁沧的口吻:“他说出口的事,什么时候收回来改过?三十杖就是三十杖,咬咬牙就完事了。没事,我挺得住,趁天还没黑,赶紧打完吧。”
宁沧松了手,往正堂走去,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回过头来,看着刑荣。
“殿下问,刑大哥的包子什么馅的?”
“驴肉的,”说起吃来,刑荣的语气很高兴:“托兄弟从沧县带的好驴肉,老汤炖了七八个时辰,还有自己种的葱,第一锅正要出锅呢,殿下闻见味儿了?”
宁沧笑着拍手,泗柒读完他的心声,也忍不住从眼缝里露出些笑意来。
“殿下说那赶得巧,咱们吃一个包子再开打?”
刑荣说得没错,果然是好包子。他自己口大,包的包子也大,一个包子快顶的上泗柒的脸那么大了。刚揭了锅拿出来,还烫得很,烫得泗柒握不住,左右手倒着,一边吹着手,一边将包子掰成了两半,吹了吹热气,将大点的那半递给了宁沧,自己捧着小点的那半,小口小口吃了起来。
刚出锅的包子,皮是有些半透明的,汤汁半浸到包子皮里,炖得软烂的驴肉跟葱花细细剁在一起,透着烫热的油香。南祠里没有能坐下来吃东西的地方,三个人就坐在正堂外的台阶上,将三个包子分着吃完了。
大声从袖管里伸头出来,宁沧将最后一口包子喂给了它,然后对着泗柒张开双手。
泗柒从腰带里抽出帕子来,替他将手指间的油细细擦了。
宁沧将大声从袖管里提出来,扔在了泗柒怀里。肚子里有了热烫的食物,心里好像也有了底。他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服上的土,走进正屋,在正堂中央摆着的条凳上趴好了。
刑荣将手上的油胡乱擦在了身上,走进耳房,再出来的时候手上提着一根五尺长的刑棍,紧跟着宁沧走进了正房里。
那本族谱就摆在眼前,线香的香气像一根线一样随风飘动着。宁沧看着地面,刑荣的影子覆盖住了地上唯一的一线阳光,他听到刑荣在他身后问:“那咱们开始了?”
宁沧笑了笑,点了点头。
泗柒站在正房外面,背对着大门。他怀抱着大声,一下下地抚摸着它颈子上的皮毛,正走着神,好像一不小心用力大了些,将它弄疼了,它回头朝泗柒呲牙,然后从他怀里跳了下来,爬着柱子跑去了房顶上。
泗柒倒是不担心丢了它。大声认主,不会离开宁沧太远。他此时有些心虚不宁,也顾不上它。
刑荣是侯爷从军罚堂里带回来的人,他从十三岁就跟着侯爷,虽然天生神力,但脑子一根筋,有些憨傻,不适合上战场,于是侯爷就将他放在刑堂里,打了三十年的板子。
也因为一根筋,他根本就不懂得通融、放水是什么意思。在军中是这样,来到家里也是这样,该使多大的力气,就使多大的力气。
泗柒也听过他给别人行刑,一板子下去,就能让人鬼哭狼嚎地喊起来,两板子下去,人的嗓子能喊出血来,三板子,人就出不了声了。
可是宁沧是不会出声的。
房内只能听到板子打在肉上的声音,一声接一声,闷闷地响,不知为什么,却比惨叫更叫人听着心慌。响一声,泗柒的肩膀就忍不住抖一下。他在心里默默记着数。
一、二、三……二十八,二十九,三十。
泗柒转身冲去,猛地推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