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喉舌》权客

14、羊拐

　　宁沧跟泗柒看着她泥渍渍的脸，一时之间谁都没能做出反应来。

　　宁融仰着脸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面色一紧：“怎么了？不会是我小娘又在骗我吧。”

　　泗柒实在是不知道该回什么话，几乎是强拧着话题转了个弯：“皇城不是想进去就能进去的。你迷晕了丫头偷跑出来，要是被你小娘发现，又要吃排头了，我们先送你回去吧，好不好？”

　　宁融梗着脖子，将脸扭到一旁去，不做声了。泗柒有些不知道如何是好，蹲在地上回过头来，求助似地看向宁沧。

　　宁沧抱着臂膀，斜倚在石头上，扯起嘴角笑了笑。

　　[你就问问她，打算怎么去皇城。]

　　泗柒依言问了，宁融眨巴着眼睛：“翻墙进去，不行吗？”

　　[知道皇城的墙有三丈多高吗？]

　　宁融脸上的表情有点不信，刚想开口去辩，泗柒又紧接着，接连出声。

　　“殿下还问你，知道去皇城的路怎么走吗？”

　　“知道从侯府去到皇城，有多么远吗？”

　　“甚至先不提皇城，知道怎么出侯府的大门吗？”

　　“还有，这假山石的外面，就站着两个值守的婆子，你方才就是为了躲她们才钻进这里来的吧，想好怎么躲过去了吗？”

　　泗柒一句紧接着一句，宁融攥进了拳头，先涨红了脖子，然后又涨红了脸，急着恼着，可又说不上反驳的话来，生气加上着急，还有一点说不上来的情绪一股脑地涌了上来，激得她眼里一点点泛上来一点水光。

　　泗柒看了她的眼睛一眼，愣住了。

　　他这才反应过来。有的时候，当他专心地读取宁沧的心声然后复述出来的时候，他会不自觉地带上宁沧的口吻。

　　傲慢、戏谑、轻视，还有一种隐晦的、能让人在不自觉间感到自惭形秽的高高在上。

　　宁融不愿意让眼泪珠子滚下来，拼命瞪着眼睛，紧攥着拳头：“我……我以后再不同你好了……”

　　泗柒回神，不知道怎么应对小姑娘的眼泪，慌慌张张地解释：“你先别哭，那些不是我说的话，是殿下的……我没那个……”

　　[她要哭便哭，你慌什么？]

　　宁沧看着手忙脚乱的泗柒，觉得有些新奇。

　　[还急着撇清关系，怎么，不想让她生你的气？]

　　泗柒回头，眼里带着些气看了宁沧一眼。

　　宁融说到底只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又多多少少缺根弦，只能算作一个一派天真的小孩子。哪有人会以惹哭一个小孩子为乐的，更何况，那还是他的妹妹。

　　泗柒将头转了回去，温声向宁融说着些好话。

　　宁沧却被泗柒那一眼看得一愣，半晌没做声。

　　泗柒那边还在耐着性子劝：“殿下方才问的那几句是……是凶了些，但还是为着担心你。做事情要前瞻后顾，不能凭着一个念头盲冲。你一个小小年纪的姑娘家，即便真侥幸出了侯府，万一在外头遇到点什么危险，该叫胡小娘跟侯爷如何心痛呢。”

　　宁融方才还能忍着，梗着脖子让泪珠留在眼眶里，泗柒这样温声地同她说话，她反倒忍不住了，只觉得眼眶子酸得很，嘴角撇了撇，眼睫一扇，那滴眼泪就砸了下来。

　　“我……我也没想着今天就跑到皇宫里去，我只是……”

　　[是在怕。]

　　宁沧的语气淡淡的，倒叫泗柒愣住了。他看着宁融的脸：“四姑娘……是在害怕吗？”

　　反正已经当着大哥跟泗柒的面哭出来了，丢人丢到底，宁融也舍开了那些小小的别扭：“嫁人什么的，我没想过……”

　　“我觉着嫁人也没什么好的。”她背着手，用脚在地上画着圈，将刚才自己的那滴眼泪，用泥土盖住了：“小时候我生病发高烧，小娘会抱着我一起睡。我难受睡不着，她就拍着我的背跟我讲话，讲她小时候怎么下河里去摸虾子，讲他们一家六口冬天的时候围着炭盆子烧红薯，讲她哥哥用捡来的羊膝盖骨给她做的小玩意儿，叫羊拐。村里的孩子用羊拐玩摔着玩，小娘能赢比自己大好几岁的男孩子。”

　　她抬起头来，有点不好意思：“大哥，你知道什么叫羊拐吗？你见过吗？”

　　宁沧顿了片刻，朝她摇了摇头。动物被吃剩下的骨头是秽物，高门大户的少爷姑娘们，自然不会拿这个来玩。

　　宁融稍微有点失望，又将脸垂了下去：“小娘说，姑娘长大了都要嫁人的。不嫁人的叫老姑娘，是会被旁人嗤笑的。她之前就老是跟我念叨，说我性子太野不端庄，她的出身也不好，侯爷又不会在后宅这些事上操心，担心我嫁不出去，或者嫁的不好。如今好了，自从那道圣旨下来，小娘高兴地简直不知要怎么是好。她说我要嫁的人，是天底下间一等一尊贵的人。是神仙娘娘显灵，上三辈子积的德都砸在身上，才能得来的好姻缘。”

　　“可是我也常听婆子跟丫鬟们说，侯爷是天下一等一的好男人，小娘跟了侯爷，是烧高香都求不来的福分……”她犹豫了一下，抬起眼来看了一眼宁沧，可又一想，宁沧老是挨侯爷的打，跟自己应该是一路人吧，于是又放心大胆地说了下去：“但我觉得侯爷不好，嫁人也不好。小娘每晚都睡不好觉，每天不是跟婆子生气，就是跟丫头们生气，哄我睡觉时候讲的开心事，都是嫁给侯爷之前的事。”

　　“小娘总是说谎话骗我，如今我不怎么信她了。大哥的娘亲也是嫁给了侯爷吧？大哥的娘亲觉得嫁人是好事吗？”

　　她亮着一双眼，看着宁沧。

　　宁沧半晌没说话，到最后只是笑了笑。

　　[谁知道呢，我又没见过。]

　　[不过想来不是什么好事吧，要不死那么早干什么。]

　　他也不等着泗柒将这两句话说给宁融听，好像这两句话，只是他自己说给自己听的。

　　[泗柒，告诉她，嫁人是有好处的。嫁给二皇子，她就成了天底下顶尊贵的人之一，想吃任何好吃的东西，都能吃到，再也没有人敢欺负她跟她的小娘，人们会毕恭毕敬地跟她们说话，她走去任何地方，几乎只能看见人们的头顶。]

　　宁融听完了泗柒的复述，好像有些兴致缺缺，又问：“那有没有坏处？”

　　[坏处就是，不能下池塘摘荷叶，不能玩羊拐，不能跑跟跳，不能大声笑，可能再也不能跟她的小娘见面。]

　　宁融反倒松了口气，好处跟坏处各自的分量相差太悬殊，倒免了她犹豫的功夫。

　　“那就不用犹豫了，不嫁不嫁。”

　　[还有一个最大的坏处。]

　　[你长得不漂亮。皇帝让二皇子娶你，是想让你死。]

　　泗柒顿了一下，将“你长得不漂亮”那句擅自抹了，将剩下的话原样说给了宁融。

　　宁融一听就急了眼，赶紧跳起来：“皇帝又不认识我，干嘛要让我死！”

　　宁沧耸了耸肩。

　　[皇帝嘛，想让谁死就让谁死喽。]

　　[咱们侯爷逼死了皇帝一个儿子，我猜，皇帝心疼得睡不着觉，但是又不能杀侯爷，权衡了利弊，也不敢对你大哥我下手，在咱们府里挑了一圈儿，可能觉得杀你最合适吧，能稍微解解恨。]

　　泗柒尽量将他的话转译成宁融能听得懂的：“咱们两个下打仗棋的时候，我吃了你一个小兵，你是不是特别生气，也想赶快吃我一个小兵来报仇？”

　　宁融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

　　“侯爷前一阵子……害得皇上的一个儿子死了。皇上好像也很生气，有可能……也想要想办法，杀掉侯爷一个孩子。”

　　这是大逆不道万死难纠的话，泗柒将声音压得很低。

　　[别有可能了。]宁沧在心底嗤笑。

　　[要不是想宰她，会让如今是长子的二皇子，将一个粗使丫头所生的庶女纳作侧妃？外头如今都在背地里耻笑二皇子，等到真嫁进王府里去，说不定被一刀杀了，还是好事。]

　　这话太吓人，说不给小孩子听。泗柒回过头来，语气有些犹豫：“不至于立刻就动杀手。四姑娘还没及笄，要成婚最少也要等一年之后，上面下来的那道圣旨，想来也是为了先斩断其他姻缘，将名分占下。侯爷人尚在边锋，想必现在已经收到消息了。虽然暂时抽不得身，可战事一松，就会立马赶回淳都来，到时候如果上面不是打算要与侯爷彻底……”

　　说到这里，他突然顿住了。

　　他抬起脸来，愣愣地看着宁沧。

　　“殿下，我们给侯爷发去急报，有几日了？”

　　终于想到了啊。宁沧与他对视，眼神格外平静。

　　[十五日。]

　　“殿下收到回信了？”

　　[就在刚才，你去找老屠的时候。]

　　“侯爷信上怎么说的？”

　　泗柒觉得宁沧的回答像是隔着一团水，传进他的脑海里，声音被水波扭曲了形态，听上去像是在虚幻的梦里。

　　[信上说融儿也到了年纪，这又是皇家的恩荣，不能不承。]

　　[准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