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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倒钩箭-1 ...

  •   三月十六,青玉观行马至河北、河南、山东交界地带,官文先其一步送抵济南府,时任州领事、掌府令回函恭待,并邀畿道巡司、三省布政司布政使同会。已遣从人在曹州恭迎,可先至行馆歇息,县司当前往接应。

      青玉观上任,仅带了些公函文书和简单行李,随行人中,一个武侍叫林竹,两三个脚夫,以及一个贴身侍从小果。

      到了曹州,青玉观一行人寻了行馆歇息,接连三日,未见函中所言接应人员。

      青玉观心道既来之则安之,入了异界地盘,岂可万事随心所欲。于是便不急不躁地等,在曹州四处游历,读书写字,一时风平浪静。

      青玉观十五岁时在山东聊城双刀帮讨生活,结实了一位好友叫马三路,日后常有往来。马三路听得青玉观来了山东,特地从聊城赶来相会。
      一日,几位在小轩茶馆二楼饮茶,忽听得楼下锣鼓喧天,挑了窗细看,说是灯市口要开讲武会,欢迎武林好汉前往论武。

      青玉观奇道:“马兄,曹州此地也有许多江湖门派?”
      “是有些的,小门小户。不过这里的讲武不拼刀剑不见血。”
      林竹便问:“不拼刀剑如何论武?”
      “讲经。当年我和青兄弟在的双刀派也是小户,就那么点人哪能天天打打杀杀,没名头的门派在江湖上不好混,徒弟招不到,要是能出一个有名的大侠,那就不一样了。不过可惜,大部分门派出不了大侠,像曹州这种地方,顶多算是大江湖波及的一个水塘,说有武吧也有武,外面有的——拜门、论道、卖刀卖剑、卖大力丸——他都有,整得还挺像个样;但真到了武林群雄面前,确实也是无人在意。办讲经会,各家说说自家门派的武功路数,你长我短,你说我学,过个二十来天我再讲经你捧场,反正一来二去,也是武林通道交流的路子,自娱自乐吧。”
      几人瞧了会底下热闹,心中好奇,便结了茶钱跟过去。

      今天听武的人倒不少,他们跟着前面几个武者打扮的人朝南边走,路上许多束发绑靴之人来来往往。
      “马兄,这里很多武林中人啊。”
      “越来越多了这几年。比种庄稼强多了,要是拜的门派帮府衙做事,入了门派还能免人头税,谁他妈还干苦力活啊。”
      青玉观摇摇头,叹气。
      “所以兄弟,我就说你找了个苦差事,你看你在这地界都呆多久了,济南也没差人来接应你。你昨日不是去衙门了,见到人了吗?”
      “县令抱病。”
      “抱个鸟病,探青楼春日房,全曹州只有县令去,今晚已经包出去了,你说他去哪。”
      青玉观苦笑:“他躲我,我岂会不知,不过他倒是不紧要,济南那些人才紧要。”
      “要我说皇帝老儿也是,我看给你那任命状,写得不清不楚……”马三路突然凑近,挤眉弄眼问道,“哎,青兄弟,人都说皇帝在外面流落十几年,那他……”
      青玉观出声道:“马兄。”
      马三路一仰脸,往后退退,“噢噢,你看我,胡言乱语哈哈哈。哦!到了。”

      讲武在南边祠堂举办,本次承办讲武的是铅华百叶派,入场三文钱,买经买籍买剑谱,一样另加一文钱。
      青玉观一行人付了钱,随着挂牌向里走。
      “这是哪家的祠堂?”
      马三路道:“哪家的都不是,这是土地公的祠堂,讲武总不能宅子里办,地方不够大,借土地庙,一天也要不了几个钱。”
      青玉观扫了一眼祠堂门口几个胖墩墩的老和尚,正靠着墙打呵欠。一个参会小武官找到他们,想讨口水喝,老和尚道“让一让,让一让,小子挡着老头晒太阳”。还是铅华百叶派那几个眉清目秀的小子看到了,急忙给客人端茶。
      “这前前后后都是承办的帮派在忙?”
      “当然,承办的一般都要贴钱贴心力。”

      他们寻了位坐下,就看见承办派的掌门正在询问各路来客是否还需要什么,等掌门上台后,派中的小弟子则下来发些册单及伴手礼。
      虽说上面讲得如火如荼,但青玉观一行人说到底只是过路客,听了几段没听懂,也就失了兴趣,翻翻这剑谱小册,论的是些“一寸长一寸强”,看不出个中门道。马三路则细细端详起伴手礼,对里面送的一个小紫壶很喜欢,放进了口袋。
      听讲完了武,其他人士上前和门派众人交谈,青玉观等人便先行告退,出了街,又一道找了家饭馆就餐。
      一天又过去,仍不见人来接。

      恍然间已经九天过去,青玉观寄出的信应是已经到了济南,暂未听信,日子也只能就此打发。

      这天清晨,青玉观同马三路在茶馆吃茶,聊些风土人情,只听得楼下响动,他们靠窗近,便向下望去。

      西边的武帮正在喊,说是他们前段日子讲武念几道经,东边的武帮忙愣是在场子里散把道经,西边辛辛苦苦办讲武,莫名其妙沾了衰,要东边的武帮道歉,再给个说法。
      也是西边的声音洪亮,不多时聚了一群人,东边的也跑过来,争辩了几句,那些聚在西边的人便喊东边的莫要狡辩,该如何便如何;东边的涨红脸争辩,我没说这是把道经还是几道经,我几道经又怎样把道经又怎样;西边的人多,嗓门大,东边的争争没争过,走了,回东边去了。

      一时风平浪静,青玉观、马三路、林竹、小果继续喝茶。

      大约一个时辰后,街上人多了起来,路边的人正绘声绘色地讲起早晨的事,三言两语说了个囫囵,便有人觉得不妥,去西边瞅瞅,又去东边看看。
      午时路人愈发多,聚在一起看,看西边举旗大嗓门,东边围着一群人,便问出了什么事,这人说,不知道,不过你看西边多猖狂,不知道东边怎么样。
      于是人们前去东边看。
      聚的人越多,有人喊,大师有什么委屈,别怕,说出来自有正义。
      万众瞩目之下,东边的门打开了,来人虚弱之态,疲乏苍白,惹人怜惜,伸手让大家不要激动,百般酝酿,终开口,刚说了个“我”字,一时站不稳,旁边的人急忙上前搀扶,合力将人请回去,关上门,近亲入门关照,众人等在门口。

      说话间,几个书生模样年轻人走上二楼,坐在他们身后,围着一张桌,好几人,点了一壶酒分。
      酒斟满,举杯。
      “各位同辈,今天我们见证了无与伦比的西边霸凌,尽管真理自在人心,可我们无法见证西边恶霸认罪,无奈无措,有朋友道生气愤恨,郁结难解,哭着问我怎会如此。我要说,要坚持,要相信,看不下去就先休息,光明一定会到来。”
      语毕,饮尽酒,几人哭做一团。

      青玉观、马三路、林竹、小果向东望。

      东边近亲出了门,一脸悲痛,连声叹气,唉唉唉。
      众人耳听得西边声势,眼见得东边可怜,连声催促,如何如何,可有大碍。
      近亲摇头悲恸,西边霸王,这是要逼死人啊。

      一时群情激奋,调转人头,齐齐奔赴西边而去,西边此时已聚集一群人,正论几道经有几道经的念法,把道经有把道经的念法,井水不犯河水,犯了应当……
      还未论完,人群中飞出一粒碎石,击中牌匾,一声怒斥:“阁下行事好霸道,求人去听你的经,求人送你墨宝,赏了你的脸,给了你东西,你不过贴了几毛钱,真把场子当成你自己的了!”
      西边道:“阁下有所误会,在下并未请……”
      一声紧被一声跟:“什么?!你请别人,别人不收你钱,别人做慈善,你还蹬鼻子上脸?!”
      西边道:“阁下有所误会,在下并未请……”
      一声紧被一声跟:“什么?!你这忘恩负义之徒,还有何脸面称自己是江湖好汉!”

      声势越大,青玉观、马三路、林竹、小果向西边看。

      路上的人吃完饭,无其他事可做,看了这热闹,便四处打听出了什么事。
      “出了什么事?”
      “西边办几道经讲武,东边过去塞把道经,西边发现了,要东边道歉。”
      “出了什么事?”
      “西边办几道经讲武,请东边过去,东边送把道经,西边不依不饶要东边道歉。”
      “出了什么事?”
      “西边办几道经讲武,请东边过去,要东边送经,事后西边反悔,不依不饶要东边道歉。”
      “出了什么事?”
      “西边办几道经讲武,请东边过去,求东边送把道经,事后西边反悔,不依不饶要东边道歉。”
      “出了什么事?”
      “西边办讲武,请东边过去撑场面,求东边送经,东边大善人不收一分钱,事后西边反悔,还有脸要东边道歉。”
      “出了什么事?”
      “西边办讲武,请东边过去撑场面,求东边送经,东边大善人不收一分钱,事后西边反悔,还有脸要东边道歉,叫了一帮人,简直是按人家的头。”
      “出了什么事?”
      “西边办讲武,请东边过去撑场面,求东边送经,东边大善人不收一分钱,事后西边反悔,还有脸要东边道歉,叫了一帮人,在东边□□烧,逼东边去死。”

      “岂有此理,天下还有这样的事?!”

      青玉观、马三路、林竹、小果向东边看。

      那近亲搬了椅子坐在门口,唉声叹气,身边围了一群人,近亲一会儿向左转脑袋,“是啊是啊,真可怜。”一会儿向右转脑袋,“对啊,对啊,真可恶。”
      各路豪杰连连摇头,齐声叹。

      正当口,新进展传来,长街从东到西一片安静,人人翘首以待,像等太阳升起的公鸡,像准备抬头的向日葵。
      说是东西谈后,拟定一起协商解决,东边认错,拟自白书以答西边问,并兼告各路英雄,自此封刀退隐江湖。
      霎时一片寂静。

      空中突然怒声:“他妈的,东边错哪儿了?!”
      “还要答西边问,西边还要做审官?”
      “东边要是真的退隐江湖,西边我要你偿命!”
      “江湖人都是很善良的!但我觉得西边真的应该砍头立即执行!”
      此言一出,马三路在楼上听得直呼牛逼。
      接着人群向西边涌动。

      青玉观、马三路、林竹、小果向西边看。

      西边的人已经进了宅,宅门紧锁,不应外声。
      人潮汹涌已至,将西边半条街围得水泄不通,群情激奋,一时声浪阵阵。
      此时,门突然打开,里面钻出一个年轻人,刚出来门又关上,只见这个年轻人把包袱往身上一背,对着西门啐了一口:“我呸!我大好男儿,岂能和你这般鼠辈同流合污!”
      转头一看,众路好汉面带狐疑,他转身踢门,“把我去讲武的交五文钱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
      众人未作表示,人群中间或有声:“兄弟,苦了你了。”
      他恭手,“唉,兄弟也被骗得好惨。”
      “唉,兄弟,速速弃暗投明。”
      “唉,兄弟这就弃暗投明。”

      青玉观、马三路、林竹、小果又要了一壶茶。
      街上西边聚的人多,但已是反声渐起,街中央的人群向西移。

      青玉观叹气:“不知道在做什么?”
      马三路看得津津有味,“这还不好看?”
      “与我们没有关系。”

      这时,街对面的茶楼里,几个风雅公子扇子一展,摇摇扇风,散坐论理。
      “我们同下面这些冲动之徒不同,当细细思量何以至此。”
      “有理,有理。”
      “归根结底,还是几道经和把道经的问题。”
      “有理,有理。”
      “不错,这位仁兄说得极是,其实不单是此事,不单是几道经把道经几把道经,不单是东派一西派二南派老三,这是天下的共有的大问题,遥想当年盛世时,多少经文正着念倒着念,反串跳字编着念,那才叫繁荣昌盛,我年纪大,听我的,我是过来人。”
      “我同意,世道越来越差,江湖越来越拉胯,太多江湖人只顾得针尖对麦芒,格局不够大,心胸不够宽,有可能——很有可能——我只是提出一个可能——念几道经念的。”
      “唉,可惜啊,念几道经的风潮就如同人心之刁钻,如同武林之衰落,如同天下之退步,随着不经思考的泾渭分明而影响了天下昌盛,人类本源。”

      马三路看青玉观,“嗯,这就跟所有人都有关了。”
      青玉观不知作何表示。

      下午,东西联合声明出。西边摘灯撕彩。
      长街骂声喧哗,叮咚哗啦,起伏有致,期间甚至有几位坐着轿子的老爷来指点一二,左风前吹,后风右刮,羽扇纶巾,群头攒动,而又翩然离去,抬着轿子的小兄弟,抬去下一个地指点。

      黄昏,作停。
      各路英雄好汉回家晚饭,收了刀,穿好鞋,三三两两散,你一言我一语,今日清晨到日暮,真是好漫长的一日,世上竟有这种事,还好一声兄弟大过天。

      北边有个过路侠客,来得晚,没看到,只见得诸位英雄满面红光,喜气洋洋,正不得其解,忽见一熟人,连忙上前几步拉住人,“兄弟,怎么回事,今天哪位名角搭台唱戏?”
      “是你老兄,可惜老兄你来得晚,今日无戏,这不,兄弟刚刚除恶归来,你都不知道,当时情况,真是凶险极了。”
      “快说说,快说说。”
      “兄弟我提刀杀去,但见西门阴风阵阵,垂铃挂锁,鬼气森森,厉鬼哭,群魔叫。兄弟能怵?老兄我一脚踹将上去,直叫那老登出来相见,决一雌雄。没想到西门霸王乃中山狼,人多方敢猖狂,兄弟我这一脚,他便做了缩头乌龟。虽然他人不出,但兄弟我早已悟出他的路数,此门看似是死物,其实不然,不出声不出招,实则暗器逼人,风做刀,叶做刃,好不阴险。兄弟我正气傍身,怕他鬼唬?一套家传横竖刀,直划得他门槛破,瓦片落,我们一群人打得好不痛快!痛快,痛快,大丈夫英勇雄伟,正气凛然,今晚上回家抱你嫂子,明年必定生男丁。”
      “好!好畅快!可惜兄弟我不在,哥哥随我喝酒去,细细将与我听。哥哥脚怎么了?”
      “兄弟别担心,哥儿几个对着门舞刀,门太小,难免有碰撞,不说这些,喝酒去,喝酒去。”

      ***

      青玉观等人看罢,正欲离去,忽见几个人高马大、穿官靴带佩刀的人上楼来,那几人大眼一扫,来到青玉观面前,拱手请了,“可是青玉观,青大人?”
      青玉观起身回礼,“正是。阁下是?”
      “小人方远道,济南府参事经历,来迎青大人往济南府。”
      青玉观回礼,将在场诸位一一介绍,主次分宾坐下。

      “方经历一路风尘,巧得撞上我们几位吃茶,不妨就在此处点几个小菜吃了便罢。”
      “多谢青大人款待。”
      “哎,方经历,曹州的讲武可有耳闻。”
      “略有听说,青大人有何事?”

      青玉观将今日见闻一一到来,方远道听完哈哈大笑,“青大人见得稀奇?”
      “稀奇,不舞刀弄剑,改舞文弄墨了。”
      “曹州,小地方,地皮山头、刀剑牛马,本来就少,也算是一地有一地的法子吧。青大人这就稀奇了,天下江湖之深杂,比曹州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青玉观一听,放下酒杯,“我听方经历的意思,此行难道是龙潭虎穴?”
      “龙潭虎穴谈不上,不过江湖哪会像曹州这般文雅。”
      “理之道,亦作杀人刀,文雅何以见得?”
      方远道附和着点了下头,笑笑,“真杀假杀,差别大了。”
      青玉观脸色一沉,马三路见状,又高声叫起一壶酒。

      食毕人散,几人一同回行馆歇息,说定次日早晨启程,方远道一行人便回了房。

      青玉观深夜不眠,外出独坐,马三路起夜看见庭院的蜡烛,走来一看,见青玉观面色苍白,盯着烛火发愣。
      “青兄弟,怎得独坐在此。”
      青玉观起身,看清来人,请一起坐下,却又好半晌没说话。

      今夜气重霜凝,水塘边隐隐泛起淤泥臭,一泉溪流本应环假山流,却被堵了出水口,在假石边汩出,浇湿一簇残败的猩红杜鹃花。

      “选济南,因河北河南山东均有与朝廷来往密切的正统门派,又在江湖一呼百应,如能先有他们支持,后面的事自然顺利许多。”
      马三路点点头。
      “不过府衙于门派勾结甚深未必是件好事,即便朝上没有反对声音,下面谁知道怎么想。”
      马三路道:“别的我不知道,济南府跟蓬莱学派好得像穿一条裤子,少林寺的方丈,出家前是富贵人家的少爷,具体是哪位富贵人家一直不知道,所以我猜不仅是富贵而已。他去以后,少林在原来的寺后开了两座山,我听说应该也没花什么钱。你从大派下手也是对,只不过……水又深又浊,谁也看不清。”
      青玉观道:“罢了。总要做。”

      次日,马三路同青玉观告别,一个向东去,一个向北回。
      两人牵着马同走了好一段路,才在聊城驿站分了手。

      长亭古道,青玉观拽着马,同马三路告别,“一路顺风。”
      马三路望着青玉观,猛然心中一阵莫名发紧,打了个冷颤,又想到朋友前路难测,忽地叹口气,张口却无话可说,只得拱拱手,道:“兄弟,万事小心。”

      ***

      四月初十。
      特提督办青玉观,同其家侍林竹、青果,暴毙于济南武林堂办事府。客死他乡。
note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倒钩箭-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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