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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乌雕弓-1 ...

  •   贾启元年,春二月壬寅。
      广帝召太师陶恭路。

      贾启元年三月辛未。
      广帝召太师陶恭路,太子太傅韩启发,上阶提督、太子少保郑畅平,兵部尚书王太升。

      贾启元年六月庚子。
      广帝召兵部尚书王太升,户部尚书徐朗,左都御史谢松坤、右都御史彭高。

      贾启元年八月己巳。
      广帝召右都御史彭高,一阶给事中樊景宁。

      贾启元年九月癸亥。
      广帝召太师陶恭路,右都御史彭高,一阶给事中樊景宁。
      太师抱恙,未至。

      贾启元年十一月己亥。
      广帝召太师陶恭路,右都御史彭高,给事中樊景宁。
      兵部尚书王太升,户部尚书徐朗同拜。

      ***

      贾启二年,春。

      辉羚宫悬了一年又三个月的白事,圣上正坐厅中央候客,给事中樊景宁站在一旁,躬身回问。
      门口报,陶大人来了。
      圣上立刻起身,身旁太监急忙伸手去扶,没跟上,圣上已经来到门口,“陶太师。”

      陶太师年逾古稀,精神烁烁,但行动颇缓,此刻听了圣上的音,施施然抬手,作了个揖,“圣上恕罪——”说着便要往地上跪,“老臣来迟了。”
      圣上搀着陶太师的手臂,“太师多礼了。”
      这一拦,陶太师便也不跪了,任由圣上挽住他的手,亲亲热热地慢慢移到桌前。

      “辛苦太师跑这一趟,因朕有一问需请教。朕朝事疏忽,实乃因愚钝难学,依太师之见,当从何处入手呢?”
      陶太师用茶盖撇了撇茶叶,“天下君子,仁义礼智信,忠孝廉耻辱,为人君者,当为天下表。古时宰我曾请孔圣人问‘三年之丧,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旧谷既没,新谷既升,钻燧改火,期可已矣。’子答曰,‘食夫稻,衣夫锦,于女安乎?’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予也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古往今来,仁人志士,圣人先贤,素讲百善孝为先,苏东坡才子文豪,母去,抛进第之名,丁忧三年;范希文政武将才,母逝,弃厚禄之礼,服丧三年;陕西扶风韦彪更是居丧三年不出庐寝,三年后羸瘠骨立异形,医疗数年乃起。平头百姓尚孝道至深,真是令老夫汗颜啊……”

      他讲话的空隙,圣上朝樊景宁看了一眼,两人对视,换了个眼神。

      陶太师终于落停,抿了口茶,见圣上不说话,又道:“陛下理政心切,社稷之福,百姓之福啊。老臣向来心直口快,若说错了什么,陛下万万莫怪。”
      圣上清清嗓子,勉强笑笑,“但说无妨。”
      “近日来陛下向我、向朝中许多大臣多次问事,老臣斗胆揣摩,是否因老臣及其他几位前朝朽腐代政犯了什么大错?”
      “没有,怎么会,朕都不知道做了什么,能错哪里去?”
      陶太师一听,立刻放下茶,起身要跪,声音扬起来,“臣等无能无用,受先皇托付为我皇代理政务,本应当做犬马之力,竟越俎代庖,令陛下受此桎梏之苦,求陛下赐死!”

      圣上盯着陶太师匍匐的年迈身体,呼气——吐气——清了清嗓子,疲惫地按眉心,一旁樊景宁欲上前搀扶,圣上摆摆手叫他退开,自己起身走去,扶住陶太师的手臂。
      “陶太师何出此言,太师肱股之臣,社稷栋梁,朕怎么舍得?下次可不许再说了。”
      陶太师点头,拉圣上的手,“谢陛下隆恩。”

      一番折腾,重又坐回桌边。
      “太师,你是了解朕的,自先帝崩后,朕惶恐继位,日夜思父,想起朕小时候,先帝曾带朕放风筝,展翼有一人长,唉,朕一想起来,就不禁痛哭……”
      陶太师陪着点头,“陛下孝善,先帝之福,百姓之幸啊。”
      “所以朕打算做个风筝放,放出王宫,放到阳都。”
      “陛下所愿也。”
      “风筝一面,找人临摹先帝的尊容,风筝另一面,朕要写上‘万古长青’,陶太师你书法素有‘天下第一’之称,莫要推辞,替朕挥毫,我听说陶太师宝墨有一专章,届时一并盖上。朕与师同思父君,想必先帝在天有灵,定能懂你我心意。”

      陶太师的眼盯着自己的手,手端着杯一时未动。

      半晌,太师道:“陛下一片赤子心,感天动地,老臣自当有力尽力。只是风筝素与游乐相连,常言道‘服丧未满,游鸟玩兽不过悲门’,陛下一片好意,只怕被人误解,当做不孝之举。”
      圣上慢慢端茶,话到嘴边转了转,只舔了下嘴唇,没有说话。
      太师看着圣上,又继续道:“礼部近日筹大祭,典籍繁多,难免疏漏不周,陛下学富五车,才华盖世,不妨前去指点一二。”
      圣上脸色沉沉,“一年又三月,纵是破壳新出的鸟,也该走动走动了。”

      头一次,陶太师的眼睛转向一旁站立的樊景宁,樊景宁为避锋芒,垂下了眼。

      太师波澜不惊,兀自吹茶。
      圣上的手握紧杯,年轻的脸绷紧,顿了几顿,才重新拉扯着嘴角笑,“朕一直如此悲痛,繁琐政务都劳烦几位肱骨,真是心有不忍,可朕多年读书未得指点,礼部大祭又是天下头等要务,若朕过问此事,上下礼臣见朕伤心,必不敢直谏,臣有意效唐太宗,总不得逼群臣都做魏玄成吧。”
      “陛下所言有理,自陛下归宫以来,学业虽有少傅少师悉心教导,但多年疏经,确仍待苦学,陛下为先皇服丧,居殿不出,读书学经,参道悟理,一年未登朝,天下却交口称赞,不得不说是众望所归啊。”

      吴炳明从小太监手里接过茶壶,前去添茶,照圣上以前的意思,该是先给陶太师添。
      壶悬起来,却见圣上手指敲敲茶台面,吴炳明立刻转了壶口,给圣上添。

      陶太师道:“陛下的心思,臣等明白,为君者,日日挂念江山社稷,天下幸载。遥想当年,齐贵妃受其父罪臣齐森牵累,按律难逃……但太皇太后念齐贵妃为皇诞龙子有功,且皇子年幼,苦求先皇,先皇慈悲,送齐贵妃回朱提睢县齐家村,齐家宗族所在地。齐森一脉,祖上早已迁出睢县齐家村,这一支因齐森大罪,仅仅剩下齐贵妃和陛下两人,睢县齐家村想必对陛下来说,更是从未听过的陌生之所。十余年间,先皇常念齐贵妃,命当地州府县官多多关照。先皇病危时,齐贵妃误听谣传,竟悬梁随去,其时太子未立,先皇挂念圣上,特命将圣上接回宫。臣还记得,那天先皇召几位老臣和皇子们聚在龙床前,环视众皇子,指圣上,定天命,而后泰山崩。唉,父子情深山海难易,圣上仍旧是先皇最宠爱的龙子。圣上年纪虽不是最长,但大皇子身体一向欠祥,皇太后在圣上回宫后又将圣上视如己出,朝中即便许多别有心思的人闲言碎语,但圣上即位,却乃实至名归。圣上莫嫌老臣多嘴,今日老臣斗胆一言,圣上居外久矣,为先皇服丧,当以心诚、身专、时长为宜。”
      话既然说到这里,圣上也只得点头,“陶太师的意思,朕明白了,礼部的大祭,朕也跟着学习吧。”

      陶恭路看看圣上,放下茶杯,“礼部大祭劳御驾费心,如陛下闲来得空,指导其他杂务,就更是臣民福分了。”
      圣上一惊,颇感欣喜,几番克制,便道:“诚如陶太师所言,朕在文章学识上尚待锤炼,科试将至,朕有意观阅天下才杰妙笔。”
      “殿试卷可否?”
      “可。”

      事毕,陶太师出。
      圣上踱步至堂侧,读起居注今日笔:贾启二年春三月辛未,广帝召太师陶恭路。

      圣上瞥见,伸手一指,“写啊,多写点,写写今日大胜。”
      笔官添了几笔,不痛不痒,无非人来人往,圣上正要说话,樊景宁走上前来,朝圣上拜了一拜,“恭喜陛下。”

      圣上叹口气,转身走回台前,樊景宁跟上去。
      “陶恭路只要在一天,这天下天子说了就不算。”圣上说完,亦觉不妥,咂了咂嘴,端起茶。
      “陶大人三朝老臣,辅佐皇室,眼明心亮。不过守门兵送主一程而已,不至于盘桓过久。”
      “你老师右都御史彭高,年事已高,马上也就走了,所幸还留了你,他走之前,会让你往上顶顶。”
      樊景宁立刻跪地叩首,“多谢陛下提携。”
      “朕要做点事,还要向他陶恭路去讨,这天下难道姓陶?”
      樊景宁慢慢起身,凑近圣上,轻声道:“陶大人近日也在医堂开了许多方子,比年前多上一倍。”

      圣上也看他,“你跟你老师总是这一套,不动陶恭路,朕明白,他根基深,况且说到底,不是个权贪,算得上忠义之臣。可惜他和那群老孽,总是暗地里觉得朕得这皇位受之有愧……罢了,此事不提。”圣上坐着,长长叹了一口气,“不就是等吗,朕等得起,就和他比,看谁熬得过谁。等陶恭路百年,账就可要好好算。”
      “届时恐怕还有一个关键人物。”
      “谢迈凛。”圣上道,“不知道此人是死是活。到时候开开眼吧。”

      ***

      贾启二年,夏。

      隐去了姓名的卷子堆在圣上桌前,他翻着一份,撑着头打哈欠。
      原想从青年才俊中挑出奇才留待后用,但几天看下来,实在寥寥,长卷开笔,必是论天下风云,纵观历史上下千年,荣辱兴衰,如何做人,如何做臣,如何做君,大学之道在明明德,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千篇一律,万口同调。
      偶有论《徐州漕运税收得失》,言辞清楚,调研详尽,逻辑清晰,即便圣上不批,心中也明白此卷必定脱颖而出,但转念一想,普通人如何得知漕运多种内部运作,此人若不是在行当里做过工,那就怕是家里有些门路,才能年纪轻轻观大世。

      圣上便附身嗅嗅卷轴左下侧。一般而言,讨生活的、奔波糊口的书生,自然免不了出些力做差事,有卖字卖艺的、有夜守渔港的、有白日摆摊的,不一而足。出来做工的书生,手上难免沾烟火,尤其左手腕,没有伴读服侍身边,研磨裁纸都要自己来,在卷轴左下嗅,闻得到五花八门的油墨脂气、昨日市集的一块油饼香、鱼腥味、葱姜蒜、辣椒香醋呛辛料、劣质的皮革、泥土、青草、陈年的霉。
      困顿,是一种气味。
      这篇漕运大论,左下侧、右下侧,一股橘香,带着点玉酿清气。

      圣上翻了又翻,在满眼的“横论当今天下,纵观古今英豪”卷宗里,看到一篇从未见过的题目。如果说论漕运、论税收、论闭市政策、论鬻爵入刑尺量都可算是高屋建瓴,那这个话题,一般学士很少论及,可偏偏圣上对这其中的利益相关方,倒是有所耳闻。
      他嗅嗅卷轴,酒味冲人。
      他左右看看,四下除了几个贴身的太监,没有他人。于是他便拿起烛火,熏了熏卷轴的一角。

      十日后,他知道了这篇文章的作者。
      青玉观,《关于加强民间自营武术组织监督管理的制度设想——江湖收编与监管二论》。

      ***

      贾启二年,秋。

      夜半子时,青玉观在吴炳明的带路下,进入偏殿。
      殿内仅一盏烛火微明,两侧侍卫及小太监,各个如同死掉的影子,不声不响地立在廊柱边,高堂桌前空无一人。
      吴炳明对他说:“青举人,你稍等。”
      青玉观连忙拜谢吴炳明。

      吴炳明进室内去请人,青玉观眼睛转了转,大概扫扫周围,没敢细看。
      不一会儿,后堂响起窸窣的声音,有人穿廊来,青玉观便俯首行礼。

      上面的人坐好,笑起来,叫他不必多礼,吴炳明扶他站起来。
      青玉观抬眼,看见圣上坐在桌前,吏部左侍郎樊景宁站在一侧。

      “闲话不必多说,朕看了你的卷子,有点意思,水平中上,该是赐进士出身。”
      青玉观拜谢。
      “朕给你一年时间,你把这东西写到底,写清楚来龙去脉,写明白做什么,怎么做,等到时机成熟,朕自然会让这事提上日程。”
      青玉观再次拜谢。
      “你习过武?”
      “回陛下,未曾。”
      “你这里面提到的一些武林帮派,你跟他们打过交道?”
      “在下少年时期为补贴家用,辗转做过杂事倌、驯马倌,在几个大派讨生计,因为做的都是些后勤的活计,对各派怎么个运作,多少有些了解。其中还有些内容,是一位江湖小友告知的,这位小友身世经历颇丰,早年曾和各大门派交手,对他们亦有所了解。”
      “你写的这些关于江湖各派,太碎了,太杂了。你去做调查,明白究竟多少派、多少人头、按什么分,一年后,给朕一个完整的东西,必要的话,可以找几个人跟着你,但此事不能对外透露一个字,明白吗?”
      “明白。”

      ***

      贾启三年,秋。
      陶恭路卒。

      秋十月初八,早朝。
      众臣分列,叩首。
      广帝问事。
      工部报漳州大水后通渠进展;户部报通州、辽东因季旱,按旧例延税;礼部奏十月大祭;督察同吏部报华东三县、华南十二县官巡检例。

      近午时,众事毕,无奏。
      圣上问:“陶源北何在?”
      陶恭路之子陶源北上前。

      “爱卿原任司经局参士,现兼吏部尚书,月俸几何?”
      “回禀陛下,六十一。”
      “单计吏部禄?这怎么合适。杨全义,记得更簿,陶爱卿之俸禄当以两职俸相叠。”
      陶源北叩首,“多谢陛下恩典,只是惯来……”

      圣上抬抬手,止住他讲话,“陶爱卿是陶太师的独子,陶太师不仅是社稷栋梁,更是朕的良师益友。上个月前惊闻太师恶讯,朕特为太师念经吃斋七日,朕且伤心至此,更何况陶爱卿。”
      陶源北未及起身,便再拜,“多谢陛下……”
      圣上再次打断他讲话,“当年先皇驾崩,举国悲丧,朕尤甚,为父服丧三年,三年间,昼思夜想,难抑悲痛,朝中大事多有疏怠,所幸陶太师独挑大梁,为朕分忧。陶太师那时教导朕,‘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朕至今铭记于心。思前想后,朕虽不舍,但也决定,予陶爱卿三年,回家服丧,俸禄照发,以尽孝子之道。”

      一语既出,满堂哗然,陶源北一愣,转头看向太子太傅韩启发,太子少保郑畅平。
      未及陶源北张口,韩启发便出列上前,直言太师一生为国鞠躬尽瘁,从未将私事放在国事前,如因子服丧弃朝中事务于不顾,泉下有知,必不能安。
      太子少保郑畅平、户部尚书徐朗同表态,一时洋洋洒洒。
      圣上瞥一眼樊景宁,樊立即站出,虽站位靠后,但声音洪亮,“此言差矣。”樊景宁引经据典,引用陶恭路曾引过的篇章,论孝论行。
      朝中大臣互相望望。

      此时,都指挥使、兵部尚书、都御史依次参言,各说各有理,陶源北还跪在地上。

      待吵了一会儿,圣上扶额叹气,盯着陶源北,“爱卿,就为你,这一件小事,就让朕的朝堂乱成这样?”
      陶源北心下一凉,知大局已定,叩首拜圣上,领命归乡。
      圣上道:“百善孝为先,爱卿回家以后,记得常常挂念朕。”
      “臣,”陶源北再拜,“谨记。”

      圣上示意各官回位站好,问了第二件大事。
      “谢迈凛自……战后,一直扣押于北境。当年睢场滩大屠杀一出,先皇口谕三年后再进京当面陈情,后先皇病重,此事便一再搁置,如今算来已满三年,谢迈凛是要来一趟阳都的。朕知道,一些人希望保谢迈凛的命,还想他加官进爵;一些人等谢迈凛死也等了许久。各位有这些心思,尽可以施展施展,总而言之,谢迈凛是福是祸,很快也要回阳都了。”

      朝堂一片死寂,权贵强官不发一言。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章 乌雕弓-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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