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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淬血枪-2 ...


  •   钢刀纵将劈下,少爷的眼睛眨动,刀光闪了他的眼,一个人影从高头大马后跃起,手中一把铁锹横扫而来,割断了来兵的头,只见钢刀僵直,人头错位,从颈断处润血,滑落,而后面的人一脚踩在他肩头,借力凌空一个跟斗,落在少爷面前,低头看常乐周遭的血,道:“没救了。”定睛一看,又道,“这就见三次了。”

      少爷这时耳朵里轰鸣声才消停,许多细小的疼痛四面八方而来,像膨胀的水袋在胸口和脑袋里鼓,他颤抖着转身俯地,抱起常乐,怀中常乐嘶吼,像个落水的绝望溺死鬼,紧紧攥住少爷的手臂,指甲抠出血丝来,想不得任何事,只是在大喊。
      乞丐道:“别带,带不了。”
      少爷喃喃道:“找个……找个医馆,随我去,去找个医馆。”
      乞丐道:“你知道外面在干什么吗。”
      少爷抱起常乐,低头看落在地上的手臂,咬咬牙,抬头要走却不知该往何处去,他手上全是血,太滑,总觉得要往下掉,他闻见血臭味,知道腹开肠裂,他只是不去看。
      乞丐也不管他们,径自躲在房屋后,张望前庭的动静,少爷跟着一起过去,他手臂发酸,死死地抱住常乐,乞丐转身一把捂住常乐的嘴,让他不要喊叫。

      前面杀得厉害,大火四下蔓延,一队人马全进了庭院之后,乞丐道:“走。”便趁院中没人的片刻之际,从后面溜了出去。
      甫一出门,街上便是纵马的队来回挥刀,街上奔跑的人像被割草一样尖叫着被忽来的刀劈死,乞丐立刻关上门,躲回来。街上那队人将这边杀得干净,便拍马追赶下一条街,喊叫又在远处响起来,乞丐见机再次拉开门。
      他们贴着墙小跑,少爷甚至顾不上问去哪里。
      沿街那家小酒苑,看门小厮已经死在门口,腰横在门槛上,脑袋转了半圈,抵着门口的石板地,睁着眼睛,手屈在胸前,门口的灯笼摇晃着,掉了一个在地上滚,滚进院子里去,里面有女人撕心裂肺的尖叫声。
      那乞丐站停在门口,踌躇片刻,转头道:“小子,等不得我,你就先去府衙。”说着抄起门口一根支门的木棒便冲将进去。

      不多时,只听得里面器碎瓦裂,人声嘈杂,刀声剑响凛凛交杂,男呼女喝起伏不平,人影在窗边窜动。少爷听见一阵惊慌的脚步,转头见抱着包袱拖家带口的一大家子人,便立刻朝他们喊:“乡亲!乡亲何处去?可知医馆在哪里?我兄弟伤得很重!”
      那领头的精壮男人喊道:“大难临头,哪管得这许多,快逃命去吧!”说着步伐不停,朝前街奔去。
      少爷也不见得乞丐出来,又一心想救常乐,寻思反正与乞丐萍水相逢,不必要等他,便觉得先走,正巧此时那乞丐冲了出来,满脸浑身是血,提着一把钢刀,阴恻恻地站在门口朝四下里望,杀气腾腾,又注意到少爷还没走,便道:“进来躲。”
      少爷便跟着进去,小苑主楼地下有一个封口酒窖,此时里面躲了四五个女子,两三个男子,正瑟瑟发抖。

      常乐刚刚晕过去倒没出声,这么一放下来便醒了,又开始疯狂喊叫,一个眼快的男子马上伸手捂住常乐的嘴,怒斥道:“喊什么?!不要命了!”
      随即,男子看见常乐的惨状,大惊失色,其他人也聚过来,围着常乐,一个男子脸色发白,转身干呕。
      一女子道:“这还怎么……”
      乞丐锁好顶,走过来蹲下,把钢刀放在地上,对少爷道:“把他杀了吧。”
      少爷不理任何人,死死抱住常乐,坐在一旁。
      一个男子道:“他活不了的,尽是受罪。”
      少爷不出声,咬着牙,死死地盯着地面,就是不搭腔,他拍开男子的手,自己捂住常乐的嘴,常乐手脚并用,浑身抽搐,一个失血至此的人本不该有如此大力,他狂挥的手臂砸中少爷的头,发出咚咚重响。
      人们四下散去,一个男子叹气道:“你知道他受多少苦吗。”

      见劝不动他,人们便不再言语,坐在地窖里,全靠远处的一只半截白烛,惨惨亮光,暗淡地闪。外面的厮杀声偶尔还能远远地传进来,像是梦里面一样朦朦胧胧,然后便是常乐夸张的挣扎和呜呜声,在幽暗的一角自顾自上演。

      沉默。只有沉默。

      今夜是屠城夜,七月初七,月满。
      一个女子忽地哭起来,想到父母亲眷不知何处,乡亲同胞任人鱼肉,一切毫无预兆,伤者无人问津,四下尽是鬼哭,百里活物具化白骨,一时之间天翻地覆。
      乞丐道:“今夜就不要动了,正是死人的时候,等外面风声松一些,咱们就出去各寻去路吧。”
      一个男子问:“先生好武艺,何不出去战个痛快,与我等手无缚鸡力之人缩居于此?”
      乞丐抬眼看看,道:“不必你说,我本就打算稍歇就出去,只不过受了伤。”
      一个女子便起身前去查看,原来是乞丐腹部插进半片断裂的刀刃,她慌忙撕下自己身上的衣布,想要为他包扎,乞丐道:“稍等,要把这刀拔出来。”

      少爷怀里的常乐已经不怎么扑腾了,只是偶尔抽搐一下,身上的血都凝干了,少爷还是没有敢低头看,他这辈子,这短暂的十年来只见过一次死,就是一条金鱼,死的时候也不闭眼,就在水里漂浮,没有血,没有嘶吼。
      常乐的眼睛突然清明了起来,像是盲人眼前雾开云散,回到世间,他眨两下眼,问:“少爷?”
      少爷慌忙低头,常乐的神思又往别处去,“少爷,谁在哭?”
      众人不忍看,纷纷侧过脸。
      常乐又道:“少爷,我肩膀疼。”
      少爷看常乐,右半边已经没有了肩膀,张张口,又说不出话。
      常乐左手在脖子上摸,摸,摸到了什么,翻出衣领,是个小海螺,血迹斑斑,常乐盯着它,又开始神思迷惘,已然分不清何时何地。
      “我知道了,少爷,”常乐道,“我知道了,我娘临死的时候给我这个,她说想娘的时候就听听,娘跟你说话,今天我娘都在跟我说话嘞,我说怎么好多声音,我说呢,娘,我听见,娘……”常乐突然哭起来,“可是娘,不是我要来的啊,不是我要来这地方的啊,我也想走啊娘,娘我要死了娘……”
      乞丐转头去看少爷,少爷面如死灰,僵直着如同朽木,又不敢低头,又不敢动,常乐每哭一声,少爷便晃一下,像听见怨鬼追命,他直挺挺地要栽倒,却又扛着不动,常乐再也说不出话,脑子又混沌去,而后便又是喊,只有绵延痛苦的“啊——”,连声疼都说不出来,一个男子实在听不过去,来找乞丐借刀,乞丐拎刀站起来,径直走到少爷面前,刀刃抵在常乐喉咙,少爷抬头看,那眼睛吓了众人一跳,像被大火烧过一般怨毒阴沉,但又好像不是冲着乞丐。
      忽然,少爷伸手握住刀刃,低头看常乐,“兄弟,是我对不起你。”而后乞丐将刀刃一寸寸插进常乐的脖颈,少爷手上流下的血沿着刀刃浇覆在常乐的颈上,常乐小小的头颅向后一仰,就此去了。

      许久,少爷还握着刀一动不动,乞丐蹲下来,试图掰开他的手腕,少爷却只是盯着常乐的眼睛,一个男子想帮常乐合上眼,手却被少爷一把拍开,非要盯着常乐惨白空洞的眼,又不肯撒手放开刀,几番拉扯,乞丐噌地站起身,一把掌重重扇在少爷脸上,本该将人扇个翻,但少爷却顶着没有动。
      乞丐道:“放开他,他死了。”
      一个女子走过去,蹲在少爷身边,轻轻拍着他的背。

      少爷终于放开手,常乐从他腿上滚下去,咚地一声砸在地上。

      那边乞丐已经擦干刀上的血,背上布包,交代道:“我出去以后你们把顶关严,散兵太多,把蜡烛熄了吧。”
      几人点头,乞丐跳到酒桶上,正要开顶,少爷跑过来,也扒酒桶往上爬,乞丐看他,他道:“我也去。”
      一个男子扇扇鼻子,瞥一眼常乐,问道:“你们既出去,一道将这……孩子一起带出去,他留这里也不是办法。”
      乞丐回道:“不妥,外面太乱,更无栖身之处。”说罢低头看看少爷,叹口气道,“罢了,生死有命,你不怕就跟来吧。”
      说着撑开顶,翻身打滚上去,少爷伸手扒住边缘,也把自己拽上去,里面的人关上了顶,他们两个张望着四周,缓缓站起身。

      街上寂静一片,大火在远处烧,冲天的光从驻关营一路烧到天上,乞丐远远地望着红透的夜空,慨叹道:“边关终究失守了。”
      少爷没听,他低头看,地上随处是尸体,有几个没死透的,还在地上像条鲤鱼一样一挺一顿,他走近一个扑面死的大兵,拿起他的刀和匕首,正当时,便听见街角有声响,乞丐反应极快,闪身躲进阴影处,因离得远,便朝少爷吹口哨,叫他寻地先躲,少爷藏在墙角里,看两个大兵走过来。
      两个嘻嘻哈哈,一个手里甩着刀,搓着银,另一个攥着姑娘的肚兜,凑在鼻前嗅,“你得说,这姑娘多香,就是太折腾。”
      这个数银的道:“没见识,钱你自己揣兜里,女人你能带走啊?先拿钱,再说女人,你看看你,钱没捞着,女的又撞死了,不是白忙活吗。”
      那个便点头,说声也是,两人经过墙角,少爷的眼跟着转过去。
      乞丐不言语,心道不过两个落单的,如是从东来,东边可是府衙,那岂不是……
      思虑未毕,只见那侧少爷已经冲将出来,站在二人身后举起钢刀,怒喊一声:“狗贼!”
      那两人一惊,拔刀转身,见是一个懵懂小孩,一个没当回事,另一个不管许多,劈刀便砍,少爷的刀横着一接,力气太小,只觉得虎口发震,双腿发软,踉踉跄跄朝后跌,但是刀却不离手,那人抬刀再砍,少爷就地一滚,从人□□下面钻过去,抬刀就是一刺,直捅穿那人的屁股缝,那人哀叫一声,死死攥住刀尖,转身边砍。同伴见状不妙,提刀而来,却被冲出的乞丐一刀抹了脖子,而这边的快刀已经削来,少爷一弯身,刀刃割开他的发髻,少爷披头散发,如恶狗一样喊着便往前冲,将人扑倒,而后手脚并用爬上去,手指按进那人的眼眶,硬是挤出满眼眶的血,只听得那人叫得鬼哭狼嚎,手臂乱打,扇了少爷好几下,少爷转而恶狠狠地掐住他的脖子,乞丐走过来道:“走吧,他死定了。”少爷混似没听见,咬着牙怒睁着眼,那人手臂挥得越来越无力,软绵绵地打在少爷身上,终于一动不动,少爷翻下身,抽出刀,又大力劈砍了好几下。

      乞丐也不管他,望了望府衙,道:“去看看吧,不过应该也没得救。”
      少爷啐了一口唾沫,吐在那人的脸上,拎起刀,跟着乞丐朝府衙去。

      路上经过州府的宅子,更是形状惨烈,宅门打开,仆人死了一院子,远远看见里面正宅敞着门,知府大人和妻子孩子吊死在房梁上,五个人,五具尸体,衣衫整洁,正冠礼服,脚尖晃啊晃,下面是大兵胡乱地抢。砸抢声还在院子里响,只是听不见活人的喊叫,往来过去攒动的人影,都是掠财搜金的,他们跑到正宅,抱下吊死的知府老婆,一群人便笑嘻嘻地围上去。
      少爷对着刀啐一口,在墙上刮了两下,就要进去,被乞丐一把拉住,“做什么?”
      “杀了他们。”
      “死人的事不要管了,先去救活人。”
      少爷充耳不闻,就要往里进,“我不救人。”
      乞丐抬手又是一巴掌,“真他妈有毛病。”
      少爷大喊一声,顶着脑袋就撞过来,乞丐一把把人推到地上,少爷撞了一下墙,又麻利地翻起身,乞丐不耐烦道:“我他妈有空管你吗。”
      说罢便走,而他们的声响也惊动了里面的人,有几个人跑了出来,那片刻之间,少爷躲进了门栏的阴影里,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那群人走出来,在外面张望,少爷拎着刀,浑身发冷,他的血烧了一会儿,本以为就这么一把烧死也可以,但此时此刻,他却躲起来了。

      不必说什么君子十年报仇,留得青山在,他知道,他就是害怕了。他看着这五六个男人,拎刀披甲,便怨恨起自己来,他又想到常乐,想到今夜此地的常乐们,他自问从未受此大辱,想必所有人都是,当真奇耻大辱,奇耻大辱,他没有动,喉咙干咽,像吞下碎刀片,他得死在这里,如此奇耻大辱,如果今夜不死在这里,日后要做什么才能弥补今夜这般大辱。
      那几人没看见什么,便转身回去了,他定定地站着,连句誓都发不出来,他颓丧地走出来,再次经过知府大宅,他从门口经过,院子里一地死尸,宅内吊着飘摇的死尸,他们狂言大笑,他从门口经过。

      他来到府衙,此地一片狼藉,牌匾被劈成两半,穿刺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是老李,被“光明”两字捅穿在墙边,他走进去看,看到老李也没有闭眼,就像给老李分瓜子的小苑小厮,也没有闭眼。他蹲下来,捡起地上老李以前嚼过的草,放进嘴里,尝到血味,他吐出来,又捡起老李的短匕首,拿在手上,往里去。
      乞丐站在堂中央,也一言不发。
      “这地方看来换了人,得离开这儿。”
      少爷问:“军队呢?”
      乞丐冷笑,找把椅子坐了下来,“看这光景,估计死一半,降一半了。他们要是一路打进去,怕是天下不得安宁了。”
      “怎么没有援军来?”
      “一时半会儿来不到,再说求人不如求己,先顾着自己再说吧。”乞丐站起身,“守城守关的自不必说,府衙府军想必也全军覆没,这地方应该没有能拿刀的人了。”
      说到此处,乞丐忽地朝暗角一望,蹑手蹑脚地靠近过去,“敢问何方神圣,既然此时不举明火,我就当是自己人了?”

      只见三人从暗角走出来,着武官服,持尖枪钢刀,拱手请了,“小弟几位是城关少司,原属边关驻军,敌破城关,我等便入城来。”
      乞丐冷冷道:“守关边军,敌来便入城,是何道理?”
      “敢问兄台大名。”
      “不敢,刁一行。”
      “方才见刁兄对付三位狗敌,真是当世英雄,小弟等入城,也是有苦衷。”这人同兄弟们互相看看,才道,“关破之际,有一要务交予我等,将军千万嘱托,断不可落入敌军之手,我等誓守此物,同生同死,为此城关破时才不得不入城来。将军已玉碎殉国,我等将要务转交后,若不能战死沙场,也必定引颈自裁,不辱我军名声。”
      “是何要物?”
      “对不住,刁兄,这却不能说。”
      刁一行又问:“送去哪儿?”
      “出了此城,去乌台。”
      “你们几人谁拿着?”
      那人道:“不能说。”
      刁一行也不多话,“好,既然各位军爷抬看,我刁一行虽功夫粗浅,但也定当竭力,如要出城,我愿随路护卫”

      “我也去。”
      几人回过头,小少爷拎刀站着,胸膛呼吸起伏,恶狠狠地盯过来,刀尖上的血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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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淬血枪-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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